放心,我去去就回。
秦天纵懂季月槐的意思。
他也知道,季月槐不舍得再让自己伤心了。
秦天纵不再有所顾忌,他阖上双目,丹田的灵气如潮涌浪奔般灌入,嗡鸣的金色气旋于刀身环绕。
他缓缓睁开眼。
季月槐龇牙咧嘴地揉着震得发麻的胳膊肘,刚歪歪斜斜地跪坐起身,就又被天女散花般落下的碎片砸了个眼冒金星。
季月槐用袖子遮住脸,左躲右躲了一会儿,终于等碎片都落完了,坑底回归寂静。
他扯出嘴里的破布。
“哈哈哈……好痛。”
痛是真的痛,但高兴也是真的高兴。
季月槐颠了颠手里已破破烂烂的捆绳,唇角扬起狡黠的弧度。
崔无焕真是够大手笔的。
这不是一般的捆绳,而是被灵力洗涤过的上乘货,价值千金。方才手腕被缚住的刹那,他便知晓自己捡着了天大的便宜。
往后仰的那一瞬,季月槐食指尖轻点捆绳,丝丝缕缕的灵力涓流而入,在绳结处游走。他使了些巧劲,绳结便有了灵性般自解开来。
接着,季月槐猛地一挥手,将捆绳抽向黑不见底的灯坑,他则是借着这股反冲之力凌空翻身,才免于七窍流血昏迷不醒的下场。
坐在地上又缓了缓神,季月槐才勉强看清自己所处的境地。
什么都没有,就是堆积如山的青玉碎片,还有同样堆积如山的——
怨气。
季月槐腰间的铃铛大动,声音又急促又刺耳,逼得他不得不用手捂住,以免自己被弄到耳鸣。
黏腻湿热的液体从指间滑落,季月槐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是满手的划伤。
不过,怨气重也是应该的,饱受蒙骗的魂魄被摔得分崩离析,又被镇压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底多年,怎能不心生怨恨呢?
怪不得白道微不敢自己处理,都要吩咐下人,肯定是怕被这滔天的怨气反噬。
但,季月槐不怕。
大家都是同路人。
他静下心来,感受着周身呼啸成风的阴冷怨念。
果然,没过多久,季月槐就发现了,这些怨气虽重,但丝毫没有要侵害自己的意思,反而包裹着他的身体,盘旋着想要往上走,挣扎着想要出去。
季月槐摸了摸脚下的碎片,他轻声说:“马上。”
马上就好。
嗯?
季月槐的脑中忽然浮现出模模糊糊的画面。
春和景明,夫妇俩带着小丫头和小小子站在宅前,朝自己用力挥着手绢,两小儿哇哇直哭。
这画面一闪而过,快的季月槐看不清人脸,只留哭声与嘱咐声留在脑海中。
自己未曾使出“观灯照境”,且碎灯也不能“观灯照境”,为何会……蓦地,脚下清光一现,季月槐低头望去,才看见一碎片浅浅地嵌入了自己脚踝处,插的不深,已经滑落下了。
难道说……季月槐蹲下,试探着拾起一块附近的大块碎片,握在自己手心。
下一瞬,画面几乎是用蹿的挤进了他的脑海中。
“你呢?”
月光下,圆杏眼的姑娘欲说还休,慢慢将脸埋进臂弯里,只露出一截泛红的耳尖。
良久,细若蚊呐的回应从臂弯间漏出来:“我也是。”
季月槐这才发觉,两人脚下摆着的两盏青玉灯正泛着莹莹的光,将姑娘那双含情的眼眸映得愈发美了。
与姑娘分别后,“我”没有回屋,而是独自在水榭边散步。夜风拂过,平静的水面映出一张陌生的年轻脸庞,满脸写着欢欣与青涩,满头却是如霜的雪发。
画面戛然而止。
季月槐却灵光一闪,他深吸一口气,于心中默诵功法。
其实,季菀的那本秘籍不全。
分别前,太婆将藏了多年的缺页送给季月槐,她说,她早就知道季月槐在偷偷练此功法,想来想去,还是完满地交给他。
季月槐当时眼泪汪汪地接过,细细一读,却傻眼了。
不是什么能上天入地的神功妙法,反而很鸡肋。
其上所陈:
若灯体破碎,仍存挽救之法。只需以精血倾洒浸润,可逆常理而自聚,恢复灵灯之貌。
其下有小字注解:灵灯虽能复原,但终成无用之物,徒留空壳一具。
既然是空壳一具,那费尽心血复原来作甚的,作纪念么?
季月槐曾使用过此功法,施在自己那小碎片上。结果当然不能复原,但他却发现,小碎片会像无头苍蝇一样乱飞一通,最终耗尽力气似得,坠落在自己手心。
但现在再试一次,结果也许会不同。
咬破舌尖,将精血滴落于自己的那块碎片上,季月槐默念道:
“魂归青玉,灯续前身。”
会奏效吗?
季月槐忐忑不安,正当他安慰自己,不成也没什么大不了时,奇迹却发生了:
细小的残片从地面升起,如同流萤般缓缓浮动,最终在半空中悬停。
季月槐突然很想流泪,但他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他顾不得三七二十一,踮起脚牢牢握住其中一块。
“咚咚咚……”
拨浪鼓被左右晃着,两侧系的红珠子敲在鼓面,发出喜人的响声。
怀里的婴儿立刻追着声儿转,粉团似的小手从襁褓里挣出来,在空中胡乱抓挠。
“真机灵,这大眼睛滴溜溜转的,看来是随了你。”
“是,月槐眼睛随我,鼻子也随我,就是不知哪里随你了。”
“哈哈哈哈……说真的,我也没看出来哪儿像我了,欸,他的耳朵是不是有些像我这个当爹的?”
“哎呀,他耳朵跟蚕豆差不多大,哪看得出形状来,你总爱胡说……”
这是我爹,那是我娘。
不知不觉,季月槐被泪水模糊了视线,他来不及擦眼泪,继续握住另一块。
“别哭啊。”
是爹爹的声音。
男人的脸英朗而又正气,虽季月槐从未见过他,但却油然而生一种熟悉感,他虚弱地伸出手,抚了抚“我”的脸庞:“小荷,我……我们下辈子也做夫妻,好不好?我这辈子走得早了些,你,你别怪我……”
原来我娘叫小荷,原来我爹长这样。
他呜咽着擦泪,怕看不清眼前的一幕幕。
“好,许郎,我们下辈子,下下辈子……”
此声一出,季月槐如遭雷击。
这声音,怎么会,怎么会……
太婆?
不对,原来,应该是我娘才对。
娘,娘,娘……
季月槐一遍遍地念着,他泪流满面,想起了太婆死前,那个安静的午后,自己握着她的手,一遍遍地喊的还是“太婆”。
原来太婆的名字是季荷,原来我娘的名字是季荷。
当时季荷的心里肯定很遗憾吧,儿子生下来竟没有喊过自己一声娘。
哭着哭着,季月槐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之前流浪的时候,他被地痞小流氓指着鼻子骂“有娘生没娘养”,当时自己哑口无言,只会朝他们扔石子,现在想来,他们全都在放屁,我季月槐分明是有娘养的。
季月槐的掌心鲜血淋漓,他庆幸自己还有血可流,跳起来握住了另一块。
“我成了,师傅,我成了!”
乍听这话,季月槐还以为是季荷出师的那天,但定睛一看,白道微的脸竟出现在眼前。
他瞧着年纪不大,不过十六七,满脸的天真无邪,与现在不显山不露水的白宫主大相径庭。
季荷是白道微的师傅?
“这——”季荷明显是一惊,她问:“这灯你如何找到的,我以为世上唯一一盏在我手里,原来竟是成双成对的么?”
白道微摇摇头:“请大师雕凿的,虽远不及您手里的,但也够用了。”
季荷疑惑道:“道微,你贵为未来的一宫之主,何须修炼此种功法?”
白道微目光灼灼:“愿作檐上瓦,为民遮雨寒。”
他声音不大,其中蕴含的真心却坚如金石,掷地能有声。
闻言,季月槐与季荷隔着数十年,同样地轻轻叹了一声。
白道微食言了。
季荷又说了些什么,但季月槐却听不见了,她的声音像是被春风给吹散了,飘飘忽忽的,落不进耳朵里。
怎么回事?他回过神,发现那些碎片已近乎严丝合缝地聚拢,只剩毫厘的裂隙,沁出清幽的光来。
太好了,季月槐发自内心的欢喜,但他随即注意到,脚下的碎片们也嗡鸣起来,似是挣扎着也想复原,不想孤零零地留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鬼地方。
没有犹豫的,他割破自己的指尖,将血滴于碎片上。一片,两片,三片,四片……太慢了,太慢了。
季月槐一咬牙,脱下自己的上衫,赤着上身在坑里打了几圈滚,脊梁骨上背上肩上布满深深浅浅的伤。他不由得心想,这下铁定是要留疤了,也罢,到时候请人雕青遮一遮就好。
这当他胡思乱想时,头顶飘来了孩子的哭喊与尖叫,还有白道微压着嗓子吼了什么,但没有听清具体内容,因为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随着梁柱与瓦片哗啦落下,季月槐的眼睛被突如其来的光明刺的眯了起来。
小庙塌了。
贴在墙壁上的符纸也不能幸免地被震碎,纷纷扬扬地散落,被刀风剑气给扬的很远,一个碎屑也没飘回灯坑里。
“魂归青玉,灯续前身……”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或低语或呐喊或吟诵,纷杂缭乱的声音涌入季月槐的耳中。
隐隐约约的,季月槐听见了爹娘的声音。
身边悬浮环绕的碎片愈来愈多,仿佛有千百双手轻柔地拖住了季月槐的手腕,他睁开眼睛,向着天空伸出手,虚虚一握。
*
白道微跃至假山之巅,瞧着身后越来越近的追兵,丝毫没有犹豫,当机立断地将手里吓到噤声的小丫头往身后狠狠一扔。
“不好!!那孩子——”
“我去接,你们继续追!!”
“小心!”
不成气候。白道微讥诮地扯了扯嘴角,他袖口一抖,只听"嗤"地一声轻响,白烟四起,转眼便将三丈内都笼罩住。
白道微正欲逃走,脚下步子却一顿。
什么东西?!
破空之声袭来,白道微手腕一翻,折扇“唰”地展开,挡下了一枚薄如蝉翼的青玉碎片。
这就完了?
白道微不敢放松警惕,神经紧绷随时准备还击。
果然没完。紧接着,两片,三片,四片……白道微身形急转,扇影翻飞,轻轻松松地挡下,就在他准备冲出重围时,却听如蜂群般呼啸而至的嗡嗡声传来。
白道微额头渗出冷汗,他借力一蹬,想躲开那些狂风骤雨般袭来的碎片,但是万万没想到,竟怎么也躲不开。
那些碎片像会拐弯似的,如影随形的不离他,怎么甩也甩不掉。
不会要死在这儿吧?
不应该啊,日晷测算说我命不该绝,日后有翻身之日,怎么会……
钻心的痛从腹部传来,紧接着是后背,然后是……
白道微睁大了双眼。
他的腹部,一盏巨大的青玉灯正缓缓拼凑成型——那些碎片从他体内刺出,一片片拼合,冷光流淌间,白道微的喉间涌上腥甜。
“什——”
白道微短促地叫出声。
白道微死了。
顷刻后,灯盏“铮”地一震,千百道裂痕自行迸发出来,掺杂着血丝的晶尘簌簌飞散,落地时发出了细碎的清响,好似下了一场悦耳的雪。
季月槐抬头静静地看着,已经精疲力竭的他意识有些迟钝,好一会儿才想起这晶尘不能进眼睛,他阖上眼帘,将头埋进了膝盖里。
没过多久,又好像过了很久,头顶忽然传来碎石滚落的声音,然后是衣袂翻飞的声音,
季月槐努力抬起头。
“还好吗?”“我没事。”
两句话几乎是同时说出口的,季月槐看着眼前人,浑身泄了力般,笑眯眯地,一头栽进了秦天纵的怀里。
秦天纵的胸甲没摘,季月槐力道没收着,脑袋撞出了“梆”的一声。
秦天纵一手搂住季月槐的腰,一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道:“疼不疼?”
季月槐先是摇头,后又点点头。
“那以后便不穿了。”
季月槐闻言,肩膀一耸一耸的,显然是笑的很开心:“说什么胡话呢?”
秦天纵见他笑了,自己也不自觉地扬起嘴角。
“走吧?”
秦天纵抄起季月槐的腿弯,柔声问。
“好。”
季月槐圈住了秦天纵的脖颈,笑着答。
第64章
日头最盛的晌午里, 连蝉儿都变得无精打采了,拖着长长的尾音在蒸腾的热气里鸣叫。
烈日下,大片大片翠绿的莲叶被晒的翻卷, 晶莹的露珠缀在叶缘, 欲滴不滴,看得人心直痒痒, 想伸出手拨弄一下。
蜻蜓疾掠而过,在湖面激起一串小涟漪,碧波层层叠叠的往外荡漾,连带着整片湖光山色都在视野里微微荡漾起来。
季月槐斜倚在菡萏亭的栏杆上,静静望着远处朦朦胧胧的小仙山。
初愈的身子虽受不住热, 但他在雁翎山庄歇息了太久, 都被秦天纵养的懒了, 好不容易出来一遭,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可爱。
日光太烈,晃得他眼角泛起湿意, 季月槐眯了眯眼。
自上次乱战,万千霜以铁腕执掌楼主之位, 站稳脚跟后,她开始着手肃清门户, 但万剑楼里的势力盘根错节, 恐怕不是件能一蹴而就的事, 需得旷日持久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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