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突然尾巴一拍,迅速转身上游,在水中抓住下落中的素饼,极速冲向水面。他上半身高高仰起,手臂伸出水面,挥起带动水珠,重重地把素饼扔了出去。又迅速钻进水里,潜入摆动的水草中,趴伏着不动了。
这几秒闪电般的变化,李斯予吓得来不及反应,只剩下抓紧自己手里的素饼。
他静止了一会儿,鱼也没有再动,于是李斯予默默顺着梯子滑下来。
他来到桌前,拿起笔,在李穆清的一堆稿纸中随便抽了一张,用自己的笔迹写:凶猛,迅疾,大眼睛。
无一不在展示他的无能受惊。
因这番无能狂怒地乱翻文件,李斯予看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令他暂时把注意力放回了一些正常的地方。
他从文件上得到了少许的有用信息。
性别暂定为男,主要是依据一些人类也有的部位。骨龄按人类的计量表来看,约为19岁左右,性格内向,与外部(人类)互动较少。
有双呼吸系统,能进行空气呼吸,最高离水时长是两周,离开水超过41小时就会哭。
有暴走伤人记录,但转移后未有发脾气行为。这里李穆清有一行备注:无外部强烈刺激时,性格温和。
投放的试验食物中,鱼饵不食、小型鱼类部分食用,暂时未观察到规律,海草不食、扇贝食、虫类皆不食、一小口无料纯净牛排食…
果然还是吃肉的吗,原来不是自己的品味问题,是没有对上食客频道。
他隔着口袋摸了摸霞门素饼的包装袋,感到了一些安慰和舒心。
现在,他觉得冷静的思维重新回到了身体,虽然那条鱼并没有理他,但他可以做一些简单的思考了。
难道母亲是偷偷藏了鱼,才被调查吗?一开始李斯予觉得,母亲从前在科研局备受认可和重视,必然会留下很多值得回收的研究资料。但现在,他想,或许这之间还有别的他尚未知晓的问题。
王一士真的不知道这个地下室吗?作为合伙人,不知道这个建筑的地下空间,仿佛说不过去。但王胖子那憨憨的人,不知道似乎又能说得过去。
而李斯予想通了一点,挂出去拍卖的大型项目,只有非常高级别的权限才能中断拍卖进行收归或者调查。说明反复搜查李穆清住所还没有超出科研局的范围。而备受公众关注的拍卖项目,也让周幸难以太频繁和兴师动众地搜索,他显然不想更多人关注这件事。
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显得紧急又不能被关注。难道面前这条鱼就是所有答案吗?
李斯予记得前几年,有一阵子网络传有人类未见过的生物被捕捉到,那会儿大家都很兴奋和看戏,但最后也像很多流传故事一样被落为谣言。
人鱼被公众知道会怎么样呢?会有更多的非法捕捞吗?实际上,几百年可能才能见到一只活的人鱼。通常来说,这种超稀有生物被公开后,也是会被保护起来,普通人完全无法在任何海洋公园或者海洋馆中看到它们。而如果他作为被实验研究的动物,或许一些年后,垂垂老矣,再也接受不了更多的试剂和行为试验时,人类会让他在某个只能被远远观望的水族馆中养老。
李斯予本能摇头,他不喜欢这样的结局。
他没有参与过科学研究,从小敬佩母亲的工作但兴趣不大,他知道母亲是个理智的、为人类科学倾尽人生的人,她把人鱼养在地下室,一定有她的道理。把鱼送到科研局,或者任何可以接收的机构,大概率都会违背母亲的本意。
李斯予如今只是个刚刚站在这个灯光昏暗的地下室半小时左右的人类,他不清楚母亲的本意究竟是什么,也不清楚人鱼自己的意愿是什么,他只能靠自己的本能做一些自己认可的选择。
他想了想,还是给王一士发了一条消息:王叔,储物间怎么没灯?有几箱不知道什么东西挺重的。
没等一会儿就收到王一士的回复:没灯就没灯,储物间没灯也行。包装箱你想拆就拆吧,都是你妈妈的东西。
李斯予放下手机,看着大水箱沉默。他甚至都没问自己什么储物间。或许只是单纯不想让这里被反复搜查或者被收归才把水族馆送去拍卖系统的吧。
那万一真拍卖了,这条鱼怎么办?
先不说能不能带走,他至少得把鱼从这个巨大的水箱里捞出来。但这条鱼目前,连正眼都不看自己,只有一个后脑勺对着。
李斯予盯着那个后脑勺太久了,忽然想,不会眼睛在头发里吧?其实他正在看着自己!
他再次汗毛直立,用力甩了甩头,这个地下室确实有些阴暗压抑了,导致自己总是乱想,刚刚明明看到人家正脸了,眼睛好好地长在脸上,大大的很漂亮,李同志,你不要再乱想那些你喜欢的志怪故事了!
李斯予在内心中埋怨自己,又告诫自己,最终,他决定先离开,得准备点道具并储备点知识,再来把“母亲的遗物”捞走。
“小鱼,我叫李斯予。我明天还来看你,好吗?如果你愿意告诉我你喜欢吃什么,我会给你带的。我是一家船舶公司的负责人,我很懂海。”李斯予站在玻璃墙前,用一种自认为十分靠谱的声线对着人鱼大声说话,希望人鱼能听懂,哪怕他还是那样脑壳对着自己。
他整理了一些桌上的资料,准备带走。
这时手机震动了,不用看也是那个他约好的学弟。话很多,很喜欢发消息,甚至并不需要感情多深厚,他就是单纯很喜欢网络冲浪。
“哥,我已到,何时接头。代号999。”
第3章
李斯予开车去往约定的湖边餐厅,傍晚的城市马路,灯光川流不息,天边晚霞瑰丽又遥远。
而这时候,李斯予刚离开的海洋馆的地下室里,十分吵闹。
“(太过分了!居然往水里扔垃圾!人渣!)”黑色卷发的人鱼在水中愤怒地转圈,挥拳,大声咒骂。
对面缸内的小丑鱼也义愤填膺,“太坏了!看着就很坏!没素质!”
一只海星缓慢地往前挪动几步,哼哼到,“很高呢,今天只看到了下巴,这么高的都没好东西的。”
而另一只白色红点的海星说到,“我感觉~我感觉~很熟悉的目光~像辣个女人,就还给他开门了呢。”
人鱼还在生气地旋转,搅动水底的砂石,朋友们也对这位不速之客极尽吐槽,今天他们真是太倒霉了!
生气了一通,人鱼卷起尾巴,坐在石头上,忍不住有些悲伤。本来就很饿了,饿的扁扁的,听到有人来很期待又很害怕,结果还是个自言自语扔垃圾的没见过的人类。
那位叫“清”的女士,已经有很久没看到了。从前,人鱼很饿,他会从鱼缸未封顶的上端跳出来,翻找清存放的冻干鱼肉贝肉,大快朵颐,一次吃饱能管半个月。但是显然,这些食物已经快要不够他和朋友们分了。而每次吃完,又只能艰难地爬上来,他最近饿的实在没力气,都不敢出去找吃的,怕自己爬不回来了。
如果那个连接管道再大一点就好了,他就可以游到另一端,他本能确信上方有很多他可以食用的小型鱼类。而旁边的水箱里,大家都是患难中的朋友人鱼是不吃朋友的!
她还会回来吗?她说我再也不用回实验室,说要送我回家,这些诺言还会实现吗?可惜自己当初没有回应她,让她自言自语了好一会儿,不会因为这样就抛下我了吧!
人是很难相信的。他们说着一些话,然后自己忘记,做出与说的完全不同的事情。
这是他被人类关在白色的房间那段时间总结出的经验。
等他回到海里,他要狠狠报复这些人类!当然,回到海里可能就离这些人远了,再当然,先回到海里再说吧,他现在觉得自己可能会饿死在这里。
想着想着,他躺平在水底,肚子空空的,最近饿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平静的水,平静的水面,反射着一些电器的蓝白色微弱的光。这里没有窗户,天空的月亮升起了吗?从前在海中,他常常会在夜晚慵懒地躺在石头上,月亮总是明亮圆润的,星星们倒影在水中,被海浪冲碎又组合,而夜色冲洗着自己的尾巴。他仔细地回想当时的湿润的风与手指梳抚头发的触感,渐渐地在黑暗中睡着了。
这是一个普通的夜晚,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漂亮的晚霞隐去后,城市只剩下千篇一律的黑夜。
李斯予来到餐厅时,许小朵已坐在窗边,正扒着窗户用手机使劲找角度拍外景。忽然他看向窗子,对着玻璃窗里倒映的李斯予笑起来。
许小朵不说话的时候,真的是可爱的学弟。李斯予短暂地回忆了一下中学时代,抽搐地强迫自己停止回忆。
“学长!”许小朵转过头来,高兴地笑着,招呼李斯予过来坐,“这家很难排队的喔,所以我来早了点,你可别心里有压力。”
李斯予对他展示了自己的腕表:“我准点。”然后拉开椅子坐下来,示意服务员点餐。
一个个头很高的服务员频频看向李斯予旁边的人,还带着一点似曾相识的面熟,但李斯予没管太多,简单点了一些西式面点。许小朵说自己刚刚点过了,向服务员使劲挥手让他快走。
李斯予奇怪地看向许小朵,许小朵只是比较活泼,平时并不会没礼貌没素质,他忍不住出声:“许小朵……”
许小朵大大咧咧:“没事没事,我们认识。这是我朋友。”随后他看向服务员,而服务员却收回了目光,冷淡地抽过李斯予手中的菜单,垂着眼皮走了。
“哎哎哎…”许小朵急得站起来,俯身小声说:“哥你等我下。”然后哧溜跑了。
许小朵炮弹般冲过去把服务员挤到角落,两人叽叽歪歪。
“原来你不是来看我。”
“我是来看你的……不然不会选这家……”
“这就是你那个偶像?”
“我开玩笑的……什么偶像……我的偶像只有你啊……”
李斯予余光看着许小朵把可怜的服务员挤在角落胡说八道半天后,终于放行给服务员走了。他又嘿嘿嘿地笑着坐下,小声跟李斯予说:“预备役男友,他在追我呢。”
李斯予默默内心吐槽,但还是不动声色进入正题。
“你问到了吗?”
“没问没问,”许小朵用力切牛排,“很敏感的不方便问,我自己查到了。”
“说话别大喘气。”
“嗯嗯嗯,”许小朵嚼牛排,咽下去后,认真道:“小清阿姨的账号权限,被锁定了。一般不专门去查是不会发现的,但我那天刚好,5院有几个新人说信息没录上,我帮导师给他们办手续的时候,顺手看了下,有人在周末来改了部分权限。这就还蛮奇怪的,你说是吧,哥,人走了为什么要把她生前的权限锁定呢。”许小朵看着李斯予,他知道李斯予也明白。
人走了是会删除权限,而不是锁定权限。有人需要用她的权限但又不能给别人使用。
后半夜,李斯予坐在阳台上独自吹风。
斯人已逝,总觉得自己要到处问为什么这里没有了母亲的姓名,那里没有了母亲的位置,仿佛是一场对死后名声的徒劳追索。如果母亲还活着,她会介意这些吗?
李斯予还记得,11月李穆清给他电话,像从前的二十多年认识的她一样洒脱,笑着说要去海上冲浪,冷也没关系,还计划去不同的岛屿观测,说自己短时间内都不会回来,让李斯予别来她住所找她。
李女士年近50依然活力十足。她爱自然,爱自己的海洋生物事业,常常出门很久才回,李斯予一开始也以为这只是无数次在外旅行无心回家的普通的一次。
1月初新闻播报了一个叫里拉夫的小岛遭遇海啸,李斯予看着自己发出的十多条信息都没回复,心里有些紧张,李斯予立刻坐飞机前往,但当地的失联名单并没有母亲姓名。之后回来报警,申请搜查,但都一无所获。
李斯予在人生的二十多年里,他时常觉得母亲更像他关系平等而亲密的友人。梦里,李斯予和李穆清吵架,生气地谴责她:你偷鱼干什么!偷普通的就算了,还偷那么大一条!就算再喜欢也不要把别人的鱼偷回来养啊!
梦里的李穆清也不甘示弱,生气这次儿子居然不站在自己这边:什么叫偷!这是大自然的造物!这鱼本来也不是他们的!
对骂地太用力了,气得李斯予一身汗地醒来。
鱼。李斯予想,还是去找鱼。
于是一大早,李斯予又去了海洋馆。
人鱼这次仰面躺在水底,闭着眼睛睡着觉,浅粉色嘴唇微微张着,李斯予看到他腰腹的侧面,一条条缝隙排列着,在水中舒展地一张一合。人鱼的腹腮在呼吸。
张着嘴却实际在用腹部呼吸吗?像个柔软的小动物,李斯予想。
他站直身体,正了下领带,从口袋里捏出手机,另一只手指叩了叩玻璃窗。
睡美人被不礼貌的敲打声惊醒,困惑地眨眨眼睛,他一扭头,看到一张棱角锋利的面庞贴近玻璃表面,正冷漠地垂眼看着自己!睡美人倏的睁大灰色的眼睛,惊恐地看了一眼李斯予,迅速卷起尾巴游到最角落背对他坐着。水草开合间,带起了一串气泡。
怎么像看到了鬼一样。李斯予摸了摸自己的脸,昨晚是睡得不太好。
李斯予选择无视他伤人的眼神,他在手机上调出李穆清的正面半身照,举着贴到玻璃墙壁上,试图和背对着自己的鱼沟通。
人鱼又听到这个没礼貌的人在敲自己的房间墙壁,他皱起眉头,小心地侧过一点面庞,偷偷去看那人。
视线穿过推挤在他们中间的微微流动的水,他看到人类高挺的鼻子,深邃的眼眸,冷色的室内光照在他的面庞上,显得神情冷淡,令鱼畏惧。人类一手插在兜里,一手举着清的照片,刻刀雕刻般的嘴唇微微抿着,眼神直直地盯着自己。真是令鱼害怕。
李斯予在玻璃墙边等了会儿,看到人鱼偷偷摸摸瞥了自己,又把头扭过去背对着自己玩起了头发。
李斯予叹了口气,几分钟后,他再次回到玻璃墙前,对着人鱼摇晃着一袋贝类冻干。
这是他昨天后来拆开了储物间的纸箱,找到的只能解释为鱼粮的物品。
人鱼终于愿意正眼看他了,他转过头来,迟疑了一下,有偏头看向右侧远处。
李斯予顺着他的眼光看向那里,视线的尽头是副缸,副缸中的一直小鱼正在加速游泳摆动,一副很是着急的模样。
李斯予正在思考着,人鱼游到了他面前,阻断了他的视线。
人鱼对着他,手指在玻璃墙壁上点点,指了指,眼睛睁大而空灵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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