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照常在腹部蔓延的疼痛都淡去了一些。
他摇摇头,随口道:“不是困了,是肚子疼。”
闻野愣了愣,下意识追问:“你有胃病?还是吃坏东西了?”
“没有。”兰又嘉说,“只是一点点疼,睡着了就没事了。”
他的语气很平常,平常到没有人能察觉出这份轻描淡写背后的重量。
闻野当然也不能。
他回忆了一下同寝的兄弟在女朋友说肚子疼时会有的反应,又去掉了里面不适用于男生的部分,最终简化成一句应该不会出错的关心。
“那……多喝热水?”
男生的语气里充斥着犹豫和不确定,像是经过一番认真思考,才从种种反应里选了一个最合适的。
也是最好笑的。
兰又嘉愈发笑得眉眼弯弯:“好了,我真的要回去了,再笑就更疼了。”
“嗯,早点睡。”闻野没再阻拦,“疼得厉害就让室友陪你去医院,别一个人忍着。”
还有一如既往的道别:“明天见。”
在听到这句明天见的那一刻,兰又嘉忽然停下了脚步,回头喊他:“闻野。”
停在原地没有走的年轻男生便抬起眸子看他:“怎么了?”
“我前面说不喜欢男人了是骗你的,抱歉。”
“……”闻野怔了怔,面色未改,“猜到了是拒绝我的借口,不用道歉。”
“但之前说过的那些都不是借口。”兰又嘉接着说,“你真的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喜欢年龄比我大的男人。”
他的话音格外认真,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那张年轻俊秀的面孔上。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固。
如果换作别人,一定会尴尬无措,或是隐有恼怒。
可闻野只是沉默了几秒钟,然后问:“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嗯?”
“不然为什么今天要拒绝我两次?平常都只有一次。”
男生始终面色平静,没有半分挫败。
他有一双很亮的,写满未来的眼睛。
兰又嘉看得出了神,直到对方渐渐面露疑惑,问他怎么了,才心满意足般地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谢谢。”他的声音极轻,显出几分伶仃的柔软,“明天见。”
单薄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剧场的出口。
这是闻野第一次听到兰又嘉对自己说明天见。
还伴着一句毫无来由的道谢。
是听错了吗?
那人的声音太轻。
他不能确定。
口袋里的手机再度震动起来的动静却很清晰。
闻野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时,脸色立刻变了。
他看了眼四周,才接起来,压低声音不耐道:“我说过别一直给我打电话!”
剧场里的观众已经走空了,远处的舞台上有人正在搬动道具,此外就只剩观众席上这道唯一的身影。
和耳畔始终阴魂不散的声音。
“小兔崽子,你也不看看今天几号了!”电话那头的中年男声比他更焦躁,“十四号了!你还想再耗多久?跟我拖时间是吧?你以为拖得过去吗?!”
闻野攥着手机的指节紧了紧,目光不由自主地避开了已经不见人影的剧场出口:“我还在想办法接近他,他……”
对方却粗暴地打断了他:“别浪费时间了!那个王八蛋这段时间全都待在光海,根本没回过一次京珠,反正我是看不出他有任何变化,还跟以前一样混账!他妈的,亏我以为你发现了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结果白高兴一场,那不过是个被玩够了就丢掉的垃圾,连情人都算不上——”
“他不是垃圾!”闻野不假思索地反驳,“那颗蓝钻一直在他身上,我亲眼看到的,他在傅呈钧心里的地位一定很重要。”
“很重要?”电话那头的中年男人冷笑一声,“那种冷血变态的怪物,心里除了他自己,还能装得下谁?你难道还不够清楚这一点?他连他亲爹都不放在眼里!”
“傅呈钧但凡有一点在乎这个所谓的情人,一定会让人盯着他,那你也早就被他发现了!”
“还有那颗破钻石,别他妈惦记了,我看肯定是自己偷摸找人做的仿品!这种玩物我见得多了,就是奔着钱来的,虚荣得很,全靠一张脸出来卖,也不知道这两年捞了我们傅家多少钱……”
他越说越难听,极尽诋毁之事,闻野不想再听,忍着厌恶冷声道:“挂了,我还有事,少给我打电话。”
在挂断之前,他听到那人毫不遮掩的威胁。
“你给我听清楚了,我最多再给你半个月,我也不管你这段时间到底想干什么,就到月底,要么你给我找来一个真的能威胁到傅呈钧的人,要么就按原计划!否则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你妈——”
残忍的声音消弭于冰冷的挂断音。
屏幕很快变暗,握着手机的年轻人却立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作。
直到舞台处也渐渐没了动静,打扫卫生的保洁员进来,喊他:“同学,清场了啊,还不出去?”
他才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开。
擦肩而过时,保洁员的余光扫到这个年轻学生透着凶戾的眼神,吓了一跳,不禁碎碎念起来:“要是喜欢看这个戏,明天还有呢!反正今晚是没了,你再等多久都没了……”
年轻人并没有看她。
他面无表情地走出剧场,沿路的遮挡物在脸颊洒下一格格阴影,遮天蔽日,黑夜漫长。
戏剧尚未落幕,明天仍要继续。
在这些日复一日向后流逝的明天里,心情最好的人恐怕要属梅戎青。
六月二十号,夏至前一天。
视频通话里的梅戎青仔细打量着镜头这边的青年,半晌,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体形保持得很好,没有再瘦了,这段时间胃口不错?”
兰又嘉正要说话,旁边有个脑袋挤过来,插嘴道:“那是!梅教授,这可多亏了我,哦,还有天天来报到的那谁——”
说到后半句时,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但仍把这两个字念得婉转悠扬,意味深长,身旁唯一能听清的兰又嘉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屏幕里的梅戎青也瞪他一眼,笑着摇了摇头:“是,多亏你!我谢谢你了啊。”
“哎,不客气不客气。”孟扬嘿嘿一笑,瞄到她身后忙碌的工人们,好奇道,“梅教授,这是在搭景?要准备开拍了吗?”
“对,在加急赶工了。”梅戎青说,“等这次台风的影响彻底过去,就择日开机。”
孟扬哇了一声:“这么快!那月底肯定能开拍了!”
兰又嘉倒有点不明所以:“台风?”
这下轮到两个人一起看他:“你不知道?”
孟扬先反应过来:“他现在天天泡在表演教室里,别的什么都不关心,不知道也正常。”
这段时间里,每个表演系的老师都看得见兰又嘉的努力。
与此同时,他们更是看见了他的天赋和进步速度,在梅戎青偶尔打来电话询问进度的时候,一个个都啧啧称奇。
梅戎青也清楚这一点,解释道:“新闻里说有场超强台风,是什么有史以来……”
孟扬立刻接话:“有史以来在国内影响范围最大的台风,连咱们市都会被波及!我看那个路径图,应该明天就会移动到这里。”
“对,我也看到了。”梅戎青顺便叮嘱道,“你们记得囤点东西,明天就别出宿舍了,老实在屋里待着,万一有什么问题随时联系我。”
“我昨天就拉着嘉哥去扫荡了学校超市!那会儿我以为他知道台风的事呢,合着压根没听我念叨,也不好奇我突然买那么多零食干嘛,沉迷学习真是可怕……”
耳畔的声音絮絮叨叨,兰又嘉没有再细听,目光越过已经很熟悉的寝室,看向窗外。
“台风要来了?”他喃喃自语着,“会下雨吗?”
旁边人就笑:“这用问吗?肯定啊!不光是下雨,还会下大暴雨!”
透过明净光亮的玻璃窗,外面此刻还没有暴雨的痕迹。
但天色已经较往日显得阴沉许多,蔚蓝不复,暗青泛黄的天空中涌动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息。
山雨欲来,风暴将至。
第25章
“我印象里京珠上一次刮台风的时候, 我还在读小学呢,不知道这次雨会有多大,咱们寝室的窗户扛得住吗?要不要贴点米字?”
“应该不至于吧。”另一个室友应声, “但你想贴也行, 有胶带吗?”
“好嘞,我找找啊!”
画面角落里的两个年轻男生已经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胶带,转头望着窗外的人却神思游离,梅戎青喊了他好几声才回神:“兰又嘉!你想什么呢?怕这场台风太大?”
兰又嘉收回目光,有些赧然地小声承认:“……有一点吧。”
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影响, 淡粉的唇色蓦地显出几分苍白。
梅戎青忍不住笑了:“没那么夸张, 别听那小子瞎说,你跟他们一块儿好好待在寝室里,别在外面乱跑就行。”
兰又嘉点点头:“我知道了, 梅导。”
他对雨天的应激反应由来已久, 早年间有心理医生的长期安抚疏导,症状逐渐减轻了很多,刚上大学那会儿, 一下雨他就会躲在寝室里睡觉,被子一蒙,床帘拉上,应该没有同学发现过异样。
直到他搬进了傅呈钧给自己的那个家,再也不用担心旁人好奇的眼光。
后来的很多个雨天,他都会被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笼罩。
……不, 不是很多个。
是每一个。
在台风将至的这一天, 兰又嘉才恍然惊觉,这两年京珠落下每一场雨的时候,傅呈钧好像都在自己身边。
即使刚下雨时他不在, 晚一些也会回来。
不知不觉间,兰又嘉其实已经不再那么恐惧雨天。
因为或许连潜意识都很确信,他一定不是孤身一人。
会有人在他很喜欢的家里,用散发着温柔气味的拥抱,陪着他熬过雨天。
这是离开傅呈钧后,他要独自面对的第一个雨天。
而且是有罕见台风过境的暴雨天。
脸色发白的青年攥紧了略显冰凉的指尖,强迫自己别去想象这场悬在头顶的暴风雨,语气有些仓促地开口:“对了,我已经看完最新一版剧本,梅导,有几场戏我想再……”
他刚说到剧本,身后的孟扬立马拽了拽室友。
两人换了鞋往外走,路过正在通视频的兰又嘉时,还挺礼貌地同他和屏幕里的梅戎青打了个招呼:“嘉嘉,梅教授,我们俩买胶带去,顺便再去超市囤点吃的用的,你们慢慢聊。”
“去吧。”梅戎青应了声,等寝室门关上,屋子里只剩兰又嘉一个人的时候,不禁笑着感叹,“这小子演戏学得不怎么样,做人倒真够灵光的。”
“当演员都埋没他了,我看他该念管理系,以后去当制片人,一定能做到顶尖那一拨。”
兰又嘉亦有同感:“孟扬很会跟人打交道。”
“是吧!或者做经纪人也不错,我看你们俩关系不错,但凡他不是自己想做演员,我都把他拐过来给你当经纪人了,要不了三五年,你俩一定是黄金拍档——”
梅戎青说着,察觉到不对,冷不丁地噤了声。
这是听来美好,却永远也不可能实现的设想。
孟扬想做演员,兰又嘉更是没有三五年那么长的未来了。
空气蓦地一静,兰又嘉先弯了弯唇,主动道:“没关系,我已经接受这件事了,不用很小心翼翼。”
在他即将变得面目全非的最后半年时光里,能遇到一个会令他恍惚看见昔日自己的人,已是一件上天怜悯的幸事。
他应该知足了。
梅戎青看着他过分平静的神情,没有说那些陈词滥调的安慰,而是问:“找到能让自己心情很好的事了?”
兰又嘉想了想,没有否认:“差不多吧。”
“那挺好,保持住啊,好好吃饭。”梅戎青顺便关心道,“最近癌痛发作频繁吗?痛起来厉不厉害?”
“还好,不算很频繁,有止痛药。”
“在医院开的?”
“嗯,快吃完了,过两天要再去配一次。”
“哪家医院?”
兰又嘉告诉了她医院的名字。
梅戎青当即皱了皱眉,脱口而出道:“这家医院管理比较松,保密这块做得不怎么样,等你因为晚秋一出名,隐私就差不多该被泄露出去了。”
兰又嘉倒没想过这件事,愣了愣:“……那要怎么办?”
在他坦诚告诉梅戎青自己的身体状况,并且决定接下这个角色之后,便提出希望她能帮忙保密,所以这段时间朝夕相处的两个室友至今都不知道他患癌的事,只以为他身体不太好,才要经常吃药。
兰又嘉不想因为这个问题,让剧组陷入完全由他带来的道德争议,也不想未来死讯曝光,给人留下凄惨伤感的印象。
他更希望拍完这部电影后就在公众视野里悄然消失,在最灿烂的时候谢幕。
梅戎青当时就爽快地答应了,她同样觉得该彻底保密,尽管原因不太一样。
她不希望戏外的东西分散观众的注意力,让他们无法全情欣赏电影本身。
听他这么问,梅戎青几乎不假思索道:“我帮你把所有诊疗记录都处理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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