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怔怔地望着他。
因为雇佣关系才会出现在这里的总裁助理,在某一瞬间忘了分寸,脱口而出道:“是傅——”
“不是。”兰又嘉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主动解释道,“他不管我这些。”
“是我自己不想要好朋友的。”
“……为什么?”
“因为,”兰先生清亮好听的声音顿了顿,“假设梁助正在谈恋爱,今天晚上却跑来帮老板送花办事,到现在都没有回去一起庆祝情人节,你的恋人肯定会不开心吧?就是这样的道理。”
“人只有一颗心。”他说,“我也只想把它放在一个地方。”
全心全意地去爱一个人。
炽热强烈的洁白光线刺痛了梁思的眼睛。
他用力地闭了闭眼睛,在到处弥漫无孔不入的消毒水气味里,终于找到了那个一开始就想说给兰先生听的句子:“傅总肯定是不知道您吃蛋糕会过敏……”
“嗯,他不知道。”兰又嘉微笑着说,“没关系,下次就不会了。”
这是彼此都心知肚明真相的苍白安慰。
到底安慰了谁呢?
梁思愈发觉得无地自容。
直到这一刻,刚入职不满一个月的新人助理,终于恍然惊觉自己的顶头上司——那位雷厉风行、手腕强硬的商业新贵,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昨天就吩咐下来的艳丽玫瑰,当然是情人节的礼物。
今天才临时增加的精美蛋糕,又代表了什么?
是惩罚吗?
因为兰先生做了不被允许的事?
仅仅是个普通助理的梁思不知道答案。
他只知道,自己面前这位模样苍白又昳丽的兰先生,是真的很爱傅总。
形状极美的眼眸里写满天真的虔诚。
一笔一划都是爱的色彩。
那份爱如此浓墨重彩,在空气里满溢流淌,仿佛连他也被慷慨地笼罩了。
心脏因此轰然失控,不听话地狂跳。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输液袋快要滴完的时候,外面突然下起绵绵细雨。
挂完点滴,过敏症状已经缓解的兰又嘉被司机送回了家。
屋外雨水渐趋淋漓,从下车那一刻起,他的脚步就很匆忙。
他步伐仓皇地回到那座漂亮的房子,穿过曾经精心打扮过的玄关与客厅,闯进热意弥漫的浴室。
花洒里浇出的热水让全身都温暖起来,嘈杂的水声令外面的世界整个隐没了。
可当他洗完澡钻进被子,蒙头将自己完全埋进了床里之后,依然能听见越过窗缝漫进来的雨声。
兰又嘉的模样比过敏发作时更加惊惶,腹部又开始痛了,他只能侧卧着蜷曲身体,颤抖着抱住自己,盼望这场没有被预报的大雨早点停。
灯光大亮的深夜,时间的流逝变得蒙昧不清,在意识模糊的浑浑噩噩中,他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忽然间,外面响起了开关门的声音。
以及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脚步声。
期待很久的生日已经过去,但淋湿夏夜的雨水还没有停。
那道脚步准确地穿过屋子,走进灯光明亮的卧室,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那团缩在羽绒被里的脆弱幼茧。
同时到来的还有一阵淡淡的酒气。
片刻后,他脱下了手工定制的西装外套,随手丢在一旁,在床边坐下。
柔软的床沿随之下陷,质感高级的缎面白衬衫包裹着男人线条流畅的宽肩劲腰,他俯身,拉开轻微颤抖着的被子,便对上了那双被泪水模糊了的柔和杏眼。
朦朦胧胧中,兰又嘉似乎听见了那道比雨声更清晰的脚步声,也嗅到一抹风雪般的冷香。
额角碎发全被惊惧的汗水打湿,他睁开眼睛,哽咽着望向高处的那道身影:“……呈钧?”
看清楚来人之后,他胡乱抹掉了眼角即将滑落的泪水,正要露出笑容,男人已经习以为常地将他揽进怀里,嗓音微沉:“怎么瘦了?”
有半月不见,与记忆里的模样相比,消瘦了的印象便格外鲜明。
“不知道,可能是最近忙着毕业的事,没有好好吃饭……”
熟悉有力的怀抱终于令兰又嘉镇静下来,颤栗渐渐平复,抽泣的声音也被竭力压了下去。
他认真地告诉恋人:“今天在医院抽血的时候,多抽了几管,顺便做了别的化验,结果都没有问题,我很健康,只是有一点低血糖。”
因为频繁发作的腹痛,他本想再做一个腹部CT检查,可过敏的滋味也并不好受,没有余力再去其他科室折腾。
一个人的医院太冷了。
兰又嘉说完检查的事,只觉得屋外的雨声越来越远,又仰起脸,看向近在咫尺的恋人:“刚从酒会回来吗?我闻到味道了。”
“嗯,庆祝那颗钻石。”
没人提起那个蛋糕与那场过敏,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
男人话音平静,兰又嘉从那双漠然的灰绿色眼眸里清晰地看见了自己,就有些难过地问:“为什么不带我去?”
傅呈钧说:“外面下雨了。”
“但是上一次你捂住我的耳朵,带我出门的。”
“不想让别人用那种眼神看你。”
兰又嘉害怕雨天,对此有种近乎于应激的剧烈反应。
每到下雨天,他身上会浮现一种令人着迷的恐惧与脆弱,像将要凋谢前盛放到极致的花,叫人移不开目光。
得到答案的兰又嘉仍然坚持,半是撒娇半是祈求:“可我想陪你一起去,那种酒会多无聊,有我在才比较有趣。”
男人仿佛被这句话取悦,带着薄茧的指腹落在他颊畔,轻轻拭去那些残留的潮热泪水。
“以后带你去。”他淡声道,“如果不下雨的话。”
灰绿眸珠里映出的漂亮青年立刻笑了起来,被雨水诱发的惊惧、被抛下等待的伤心如幻影消逝。
他只剩一点点委屈了。
所以兰又嘉小声说:“那你亲我一下,我就原谅你这一次。”
他从不对傅呈钧撒谎,有什么感受,就说什么。
就算是觉得委屈,也要将委屈说出口才行。
除了那唯一一个,他不敢再提及的委屈。
但没关系。
因为爱人依言哄他了。
灯光昏黄暧昧,轻柔缠绵的话语激起欲望的涟漪,听了一整晚浮华恭维的男人难得动容,低笑着吻上他的眼睛,烙下似有若无的爱意。
也吻过更多地方。
于是兰又嘉闭上眼睛,彻底忘了那场绵延整晚的暴雨。
唯有疼痛愈演愈烈,仿佛从灵魂深处奔涌出来,不止不休。
他像深海里被卷进漩涡的小舟,彷徨地随波逐流,只能发出断续的哀鸣:“疼……轻一点,我怕疼。”
而漩涡却因此愈发暴烈,嗓音低哑地啄吻他的眼与眉:“听话,嘉嘉。”
炽热滚烫的体温与心跳,填满了空洞冰冷的世界。
他会听话的。
翌日醒来,雨停了,大床的另一边已没了余温。
屋里只剩兰又嘉一个人,和满身酸痛乏力的倦意。
傅呈钧是真的很忙碌,此刻大约又在路上,去处理另一桩公事,或是出席下一场会议。
但他仍然觉得幸福。
自欺欺人,掩耳盗铃的幸福。
日光淡蓝的清晨,他安静地蜷缩在被窝里,漫无边际地想象起今天下午的论文答辩,月底毕业晚会上要弹的乐曲主题,明年或许仍要独自度过的情人节与生日……
直到一阵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
“喂,请问是兰又嘉吗?”
“我是,哪位?”
“这里是京珠市第三医院检验科,你昨晚是不是取走一份血液检验报告,里面包括了肿瘤相关标志物的测定结果?”
“实在抱歉,我们的系统在录入时发生了一些错误,你拿到的这份检查结果是别人的,至于你的那份报告……”
说到这里,电话那头快而冷峻的语速终于放慢了些许,带着某种平静的怜悯。
“我想,你最好再来一趟医院。”
第3章
“……CA199、CEA这些肿瘤标志物的数值很高,血常规里显示白细胞的水平也过高,我看到你昨晚入院时的主诉是食物过敏,除此之外,近期身体有没有快速消瘦、局部疼痛之类的异常状况?”
电话那头的医师耐心道:“如果存在这类情况的话,要尽快来医院做进一步的影像检查,因为血液检验结果提示有体内存在肿瘤的可能……喂?你在听吗?”
“嗯,我知道了,谢谢。”
仍然蜷在被窝里的兰又嘉很快挂掉了电话。
好奇怪的来电,他想。
简直像个选错了剧本的骗子。
讲了一堆他压根不能理解的生硬台词。
医院怎么可能弄错检验报告?
他的身体很健康,最多就是有一点低血糖,是因为最近没什么胃口,只要他好好吃饭,就不会低血糖了……这跟肿瘤有什么关系?
兰又嘉这样想着,裹着被子翻身换了个姿势,想要找回之前被打断的思绪。
可是当他从侧卧变成仰躺的那一刻,却反射性地伸手捂住了肚子。
因为原本已经渐渐习惯的腹部疼痛,陡然间加剧了。
他痛得蹙起眉头,紧接着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为什么最近总是肚子疼……或者是胃疼?
局部疼痛。
片刻后,兰又嘉重新捡起刚才丢开的手机,给傅呈钧打电话。
他有一肚子话想跟那个不在身边的恋人说。
他想说刚才接到一个奇怪的骗子电话,想说自己今天好像真的很不舒服,想问傅呈钧可不可以回来陪他。
但他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因为听筒里只传出一道无法接通的冰冷机械音。
“对不起,你所拔打的电话——”
傅呈钧常常很忙碌。
兰又嘉只好懂事地摁掉了电话。
通话界面消失的那一瞬,他看见自己落在屏幕上的指尖。
白皙修长,纤细得过分,带着一抹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颤抖。
他好像真的瘦了不少。
还是他记错了?
也许他本来就这么瘦。
快速消瘦。
兰又嘉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下床,赤着脚跑到了自己的书桌旁,翻开平日用来放重要证件的那个抽屉。
抽屉里除了证件,还有一个绒面的复古小方盒。
盒子中装着傅呈钧在去年初送给他的一枚戒指。
当时他缠着傅呈钧想去傅家老宅看看,结果在那里偶然看到了这个首饰盒,好奇打开后,忍不住惊叹上面镶嵌的钻石颜色很漂亮,男人就随手给他了。
那是一枚蓝色的钻石。
兰又嘉从小到大都喜欢蓝色,各种各样的蓝,与兰同音的蓝。
他一直觉得这枚戒指上的那抹蓝,是自己迄今为止见过最美的蓝。
所以收到礼物后,他舍不得戴,怕不小心弄坏或遗失,就只是放在家里,偶尔拿出来对着日光欣赏,傅呈钧也没说过什么。
而这一刻,兰又嘉有些仓皇地打开盒子,为自己戴上那枚蓝色戒指。
净度极高的蓝钻被细腻白皙的肤色衬得愈发迷人。
仍然很好看。
可当他垂下手指,戒指便一骨碌地重新跌进了盒子里。
原来他真的瘦了很多啊。
瘦得连曾经正好的戒圈尺寸都对不上了。
……他明明那么喜欢这枚戒指。
他那么喜欢他。
纯净昳丽的艳彩蓝,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耀眼的光泽。
这天下午,京珠音乐学院钢琴专业的答辩现场。
尚未轮到的学生们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等待,三三两两地交谈,紧张或期待。
有人好奇地看向今天异常沉默,却依然是人群焦点的那个青年,问他:“兰又嘉,那是你新买的项链吗?好漂亮。”
立刻有人调侃:“前天还没有呢,昨天过完生日才有的,肯定是男朋友送的生日礼物啦。”
“这种戒指造型的吊坠蛮特别哎,我也想买一条了,而且这上面镶的钻好大好闪,是真钻吗?”
“怎么可能,要是真的那得多少钱,这可是蓝钻……应该是人造钻石吧,现在人造钻跟真的差不多,而且不算贵。”
身旁的交谈声嘈杂汹涌,兰又嘉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他正垂着头发呆。
视野里是自己微微敞开的外套领口,由一条银链串起的戒圈悬空晃荡,灿蓝戒面依偎着他胸腔深处孤零零的心跳。
“嘉嘉?”有人唤他,“怎么不说话,太紧张了吗?”
“不至于吧,那我们还活不活了,他那篇论文写得很牛啊。”
“说起来,今天也不冷啊,挺热的,你怎么还套了件长袖?不闷吗?”
又有一道脚步声出来,喊他:“下一位,兰又嘉同学。”
旁人连忙响应:“快去快去,到你了!”
怔然出神的青年这才抬起头,顺从地朝教室里走去。
明亮刺目的白炽灯下,他向老师们问好,播放自己带来的幻灯片。
兰又嘉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房间里清晰地回荡:那篇关于爵士乐的毕业论文、他曾经为它认真做的所有准备、他对老师提出的每个问题的回答……
其实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
意识回笼时,空气里正蔓延开一阵温和的掌声。
他还看见台下老师们赞许的目光。
于是兰又嘉鞠躬道谢,转身离开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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