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映怔了怔,下意识道:“……是吗。”
一个像兰又嘉这样招人喜欢的人,似乎是不应该缺爱。
因为他什么都不做,就可以得到旁人自发热烈的喜爱。
一个如傅呈钧这般聪明理智的人,的确罕有痴心。
因为他什么都可以做,除了给出一颗与授人以柄无异的真心。
林映的这声喃喃自问,没能再得到上司的回应。
这个关于兰先生的话题开始得猝不及防,结束得也突如其来。
“今晚回京珠的行程取消。”傅呈钧忽然道,“改成参加财政局的晚宴。”
先前的对话内容离公事太远,以至于这一刻的林映多少有些措手不及,没能第一时间转回到正确的频道。
她不禁脱口而出道:“您不去找兰先生了吗?”
早在一周前,傅总今晚的行程就已经确定,要去参加这场与富安目前的钻石计划密切相关的宴请。
是一场不在计划内的大雨,令公务缠身的男人临时赶回了京珠,在市郊的县城度过一个秘密的雨夜。
又在那之后抽出时间专门约见了业内顶尖的心理医生,并预先更改了这一晚的行程。
这一举动显然只可能是为了兰先生。
为了腾出时间,便于践行那位经验丰富的心理医生,可能会提供给他的治疗建议。
——那位经验丰富的心理医生,给他提供了什么建议?
除了傅呈钧早有预料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秦医生真正提供给他的新信息,其实只有两处。
一是兰又嘉在这一年里总是心甘情愿接受惩罚的原因。
他终于知道,今年五月二十日那天,本该度过愉快生日的青年,为什么会因为过敏被送进医院。
这并不是来源于他们之间处理“过错”的默契、来源于兰又嘉对他几乎丧失自尊的爱意。
是因为他误打误撞地触到了兰又嘉的心理缺陷。
是他一次又一次地撕开那处从未结痂的惨烈伤口,令它更难愈合。
其二,则是秦医生最后说的那番话。
——“所以我们要试着剥离,尤其是剥离那些很轻易就展现在面前的东西,去发现这层外衣下最真实的渴望。”
——“往往,那才是他真正需要的东西。”
兰又嘉最渴望,最需要的东西是什么?
长久以来,傅呈钧都以为这个问题的答案是爱。
早在他和兰又嘉第二次见面的飘雪平安夜,目光执拗的青年就是这样解释自己那句惊人提议的:“因为……我想知道被爱是什么感觉。”
三年后,在兰又嘉哽咽着说不会再回月亮湾的那通分手电话里,他同样这么解释自己忽然想去拍戏的原因:“等拍完之后,会有很多人看见我……或许,还会喜欢我。”
兰又嘉对爱的渴望,始终如此赤诚光裸地展现在旁人面前。
连他自己都对此深信不疑。
可直到这一刻,从心理咨询室出来的傅呈钧,才肯彻底承认,那天宋见风说的话是对的。
他是真的不了解兰又嘉。
也是真的比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更晚发现这一点。
傅呈钧不了解他的过往,不了解他对背负罪责的恐惧。
更不了解他真正需要的东西。
兰又嘉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爱?
不。
不仅仅是爱。
恐怕兰又嘉自己都不曾意识到,他要的从来不止是炽热汹涌的爱情。
他要的是一种至真至纯、至善至美的感情。
带着凌驾于一切之上、有如人生支柱般的浓墨重彩。
是会给人带来恒久而无限的幸福幻象,也能在顷刻间让人万劫不复的……
此生唯一。
兰又嘉要的是旁人心甘情愿奉上的整颗心。
一颗只盛着他的心。
所以,他招人喜欢却始终缺爱。
所以,他聪明却痴心。
所以,在这个富安集团风云变幻的关键时期,在绝不可能给出这颗心的前提条件下,傅呈钧还会去找他吗?
这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徒劳之举。
完全是在浪费时间。
还会将无辜的人卷入毫无必要的风险。
浅茶色的车窗玻璃,反射出那双波澜涌动、光彩晦然的异色瞳眸,也倒映着对面秘书难得不加掩饰的诧异。
她听见上司面无表情地说:“不去。”
现在不是处理这件事的最佳时机。
来日方长,他还有很长的时间来解决这个问题。
他会找到办法解决这个横亘在他和兰又嘉之间的最大障碍。
过于强烈的日光灼伤了整个世界,男人收回了凝望玻璃窗的视线,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和淡漠冷凝。
“林秘书,一切照旧。”
第50章
“嘉嘉, 我刚才把县里的药店都跑遍了,没有找到一模一样的药膏,不过网上能买到, 我已经下单了, 最快明天能寄到。”
“另外我还在药店里买了几款药膏——是店员闻了气味,然后给我推荐的,虽然不是祛疤药,但气味挺像的,我也觉得很像, 今天晚上你可以先用它们代替一下, 看是不是管用。”
场边,演员们休息的间隙,兰又嘉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袋子崭新药膏。
额头沁着汗珠的年轻男生喋喋不休地说着, 忽然想到了什么, 一拍脑门:“哎对了,县里没有,但市区肯定会有, 要不我等下就进城一趟?”
“不行,这一趟来回起码三四个小时,一下午都有你的戏,我得守着你,或者我叫个跑腿好了,让他买到后送过来, 这样你今晚就能用上了, 对,就这么办!刚才我怎么没想到……”
兰又嘉静静听着,直到眼前人要打开手机继续做事, 才蓦地开口:“孟扬,不用麻烦了。”
“嗯?”孟扬的动作没停,“没事,我就是动动手指,一点也不麻烦,这可是我上岗以后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必须保质保量地完成。”
“你已经超额完成了。别叫跑腿了,等网上买的寄过来就行。”
“真的?”得了表扬的孟扬先是一喜,接着又忍不住怀疑,“你对我的要求不能太低啊,我们现在可是正儿八经的工作关系,不能掺杂私人感情的。”
“……真的。”兰又嘉被他的话逗笑了,目光移向那个正被孟扬打开展示给他看的塑料袋,“今晚我想试试你新买的药膏,没准会比原来那支的效果更好。”
“也对,那你今晚先试试!”
闻言,孟扬不再坚持,乐呵呵地掂了掂袋子,将袋口重新扎上。
“我先收着,晚点你下戏了再拿给你。不过最好别直接用啊,都是药膏,有药性的,你打开了放床头旁边就行,或者挤在什么东西上面,我想想,我去弄个扩香器来?药香也是香嘛……嘉嘉,我看梅导他们过来了,你再抓紧时间喝口水,又要开工了!”
孟扬是真的将这个随口提出的要求完成得很好,脑筋灵活,行动力十足。
兰又嘉想,怪不得梅戎青会说他就该去念管理系,做制片人。
只是他年纪还很轻,尚且分辨不出一些被悄然掩饰过的谎言,靠着一颗单纯热忱的真心,就全然相信了这些话。
谁会靠苦涩难闻的祛疤药气味入眠?
其实他一点都不喜欢这支药膏的味道。
他只是难以忘记那个送来药膏的人。
也忘不掉那份曾经仿佛伸手就可以触及的爱情。
“休息得差不多了吧?”回到片场的梅导拍了拍手示意,“都过来走下戏,兰又嘉,老纪!”
坐在场边休息的青年,依言起身,走进了镜头。
今天他穿了一身剪裁妥帖的白色衬衣,西式马甲勾勒出纤细的腰身,仿佛旧日画报里的洋气贵公子——这是留洋归来后的谢雪,昔日的贫穷俭朴已然褪尽,他成了音乐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看不出半分卖报少年的模样。
这是他回国后和陈易秋的第二次见面,在曾经洋溢着知遇之恩的那间老洋房里,在一如既往的黑白琴键之前。
他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喜欢闻野的?
肯定不是第一面,也不是第二面……
或许,就是在收到祛疤药的那一晚。
可无论他是在什么时候发现这件事的,都已经太晚了。
他要死了,不应该再奢望爱情。
绝症晚期的爱情,无论对谁来说,都是一件太过残忍的事。
缄默记录着的镜头前,比几年前更成熟深邃的男人倚在钢琴边,注视着青年在琴键上随意蹁跹的指尖,低声道:“指法比以前更好了。”
“但琴音没有变。”
听到这话,正在简单试弹的青年忍不住抬眸看他,面露忐忑:“陈老师,难道我一点都没有进步吗?”
此时已经悄然改变的男人,望进那双始终未改的清澈眼眸,目光深黯,似笑似叹。
“不,是仍和以前一样美。”
钢琴的声音很美。
多年前尚未亲手触到过黑白琴键的谢雪这样说过。
爱也很美。
多年前就开始追逐遥远火焰的兰又嘉这样想过。
直至今日,他仍未得到过爱。
直至今日,他仍在渴望那种纯净灿烂的美丽。
可他再也没有资格去追寻那种美丽。
他再也做不回曾经的自己。
在白皙指腹下起伏跃动的琴键,逐渐流泻出完整的乐段。
琴声彷徨而茫然。
如果……如果这时候能有一个人,告诉他该怎么做就好了。
“——卡!”
导演喊卡的声音猛然落地,片场却没有恢复平常应有的嘈杂,所有人仍保持着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的安静。
因为现在是这个镜头的第五次NG。
而每一次出错的人,都是兰又嘉。
是平时几乎都能做到一条过的兰又嘉。
梅戎青喊完卡的一瞬间,坐在琴凳上的青年便侧眸望来,面色隐隐泛白:“对不起,梅导,我又找错情绪了……我今天可能拍不了弹琴的戏。”
站在画外的女人看他一眼,凝声道:“再试一条。”
一贯脾气暴躁的导演此刻面无表情,反倒更让人觉得胆战心惊。
旁边不断陪着重拍的纪因泓听到这话,微微一怔,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来,只平淡道:“嗯,再试一条吧。”
同他近在咫尺的青年同样投来满是歉意的目光:“对不起,纪老师,给你添麻烦了。”
纪因泓没有接话。
因为他知道,他马上又会再次听到这句话。
五分钟后,第六次NG响起。
“——卡!老蒋,关机!”
在梅戎青喊完卡,让摄影师关机的同时,耳畔惶然的道歉声也如期而至。
“对不起……”
纪因泓打断了这声道歉,蹙着眉说:“你的视线落点有问题。”
谢雪这段本该热情洋溢的钢琴演奏,情绪明显不对,反而流露出些许痛苦挣扎,更接近于这一时期已经弃明投暗的陈易秋,这是在场的每个人都能听得出来的失误。
但离兰又嘉最近的纪因泓发现了另一个问题。
起初他还不太确定,随着NG次数不断增多,这个问题也越来越明显。
在谢雪弹琴的时候,按照原本的分镜,他会和在旁聆听的陈易秋有几次眼神的交汇。
沉浸在琴音中的青年偶尔抬眸望去,都能对上一旁老师缄默宁静的注视。
由于这段钢琴是真弹,并非做戏,而当演奏者陷入忘我的状态时,不记得剧本要求,没有给出规定的眼神,也是很正常的,不算出错,晚些时候再补拍眼神特写就可以。
可在兰又嘉弹这段流泻出惘然情绪的乐曲时,他的确抬了眸,却没有看向旁边的纪因泓。
他看向的是另一侧。
仿佛在这间乐声悠扬的钢琴教室里,除了专心弹琴的学生,和随时准备教学的老师,还存在着另一个人。
一个此时不在场的第三人。
“镜头不在那里,导演也不在那里。”
纪因泓收回了打量那片空气的目光,语气费解:“所以你在看谁?那里到底有什么?”
闻言,本就面色发白的青年瞳孔一颤,好似从一场身不由己的梦中惊醒,仍停落在琴键上的指尖蓦地攥紧,深深掐进了掌心。
“对不起,纪老师,我——”
“我不是在怪你。”
或许是那双清凌凌的眼眸此刻太伶仃易碎,或许是他尚未从陈易秋的状态里出来,在理智反应过来之前,本能已经先一步去安慰眼前的青年。
话音出口后,纪因泓的表情僵了僵,目光里有一闪而过的懊恼。
紧接着,始终同这个新人演员保持着一定距离的男人面露无奈道:“算了,你今天拍不了这场戏,等状态恢复了再说吧。”
他能看出来这一点,梅戎青肯定也能。
果然,旁边已经响起导演格外冷冽的声音:“今天先到这里,这个镜头没办法拍。”
但她的下一句是:“清场,所有人都出去。”
“兰又嘉留下。”
这话一出,整个片场大几十号人,几乎都是一怔。
梅导平时遇到这种拍摄不顺利的状况,可都是当场破口大骂的,从来不顾忌被骂的人的感受。
这部戏的两位男主演,一个是口碑极佳的实力影帝,一个是本就受到优待的天才新人,大部分戏都拍得很顺利,已经算是她导过的戏里,不常响起骂声的一部。
可这会儿脸色冰凉的梅导居然让其他人都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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