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着年长女性被逗乐的笑声。
“哎哟,行了,嘴巴这么甜,你追女孩呢?”
姓颜的化妆师一边说着, 手上动作相当麻利地扑完定妆粉, 然后对安安分分坐在化妆镜前的人道:“好了,你也不用憋着了,想笑就笑吧。”
上完妆的青年便真的笑起来, 骤然弯起的眼眸里溢出点点星光。
“颜姐, 他追女孩的时候可不发名片。”他顿了顿,促狭道,“而且还是印着烫金花体字的名片。”
颜姐顿时又扑哧笑出了声:“你别说, 那可真是金灿灿的,闪得要命,昨天他递过来的时候,我以为让卖茶叶的人混进来了呢。”
“不是,嘉嘉,你怎么还提名片的事!”孟扬立马哀嚎起来, 幽怨地瞪他一眼, “那个金色真有这么丑吗?要是能回到昨天重来一次就好了,这次我一定不发名片——不对,不能重来, 毕竟昨天可是……”
他挤眉弄眼,说得意味深长,这下换成兰又嘉瞪他了:“是什么?”
“是——”
孟扬嬉皮笑脸地清清嗓子,瞬间转成小声咕哝:“是和那谁那什么的日子嘛。”
兰又嘉好笑道:“什么什么?大点声,听不见。”
孟扬就超大声:“是我乱发名片到处大出糗的日子!!”
两个年轻人在面前闹作一团,颜姐笑得连忙去抻眼角,生怕眼纹趁机就冒出来了。
开怀欢笑的同时,一个念头蓦地划过她的心间。
今天兰又嘉的状态似乎格外的好。
她听说了昨天梅导发火清场的事,本来想安慰兰又嘉几句的,但今天他一进化妆间,她顿时意识到,没必要再提昨天的事。
其实之前的他看起来也是明媚的,经常露出笑容,总在不经意间就成了人群瞩目的焦点。
可就是不太一样。
颜姐说不上来是哪里不一样。
是因为有熟悉的朋友过来了,所以心情特别好么?
就在孟扬大声嚷嚷的时候,化妆间的门刚好被推开。
跟着响起一道成熟磁性的嗓音。
“——什么日子?”
是纪因泓过来化妆了。
他正好听见了一点尾音。
颜姐循声望过去,立刻站起来:“泓哥来了,时间刚好。没什么,刚才这两小孩在闹着玩呢。”
兰又嘉也跟着看过去,主动打招呼道:“纪老师。”
一旁的孟扬神情则瞬间收敛,整个人都紧绷了,小声附和:“纪、纪老师好!”
纪因泓可能是昨天整个剧组里唯一没收到烫金名片的人。
因为他暂时还没有去跟偶像套近乎的勇气,即使作为嘉嘉的助理,他原本有着很好的借口。
……幸好是没鼓起这个勇气。
孟扬这样想着,大半个人都缩在了兰又嘉的身后,目光直直地盯着那个刚在化妆镜前坐下的大牌明星。
兰又嘉看他一眼,默不作声地往旁边让开一些,同他并肩后,才朝那个方向道:“纪老师,方便占用你五分钟时间吗?”
正要开始工作的颜姐立马停住了动作,纪因泓略感讶异,回头看他,语气很温和:“是哪场戏有问题?”
自开机仪式那晚之后,他和兰又嘉基本没有任何在片场以外的沟通,仅有的一两次私下对话,都是谈剧本。
但这一次,纪因泓看见这个一贯对他保持着疏远客气的青年,笑着摇了摇头:“不是剧本的事,是我想跟你介绍一个人。”
在场的只有一个陌生人。
纪因泓顿时了然,瞥了眼孟扬:“昨天好像见过?他是你的助——”
“对,他是我的同学,昨天进的组。”目光含笑的青年不动声色地接过他的话,“他看过你所有的电影,一直很喜欢你,也是因为你,他才有了要成为演员的梦想。”
“后来他考上了电影学院,前段时间你和梅导去京影试镜谢雪的时候,他在楼下遇到过你,还跟你合了影。”
这种话对纪因泓来说并不陌生。
从影二十年间,尤其是终于成名之后,无论是在剧组还是其他地方,他都经历过许多次这样或真心或恭维的时刻。
对此早已波澜不惊的男人露出一个恰如其分的笑容,按部就班道:“真的?现在竞争这么激烈,能考上电影学院很厉害。可以成为你追逐梦想的动力,是我的荣幸,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孟扬!飞扬的扬!”
在短暂的惊愕无措之后,看到偶像投来的赞许目光,孟扬简直激动得语无伦次,完全没了平日里的深思熟虑:“我从小就喜欢你的电影,真的!特别特别喜欢!”
偶像亲口问过他的名字和梦想,这一刻对他的意义,跟与粉丝偶遇时的单纯合影是完全不一样的。
纪因泓失笑,游刃有余地调侃道:“看来我是老了,已经到了拍过的电影能让人从小看到大的年纪了。”
孟扬顿时抓耳挠腮:“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您跟以前比起来,一点变化都没有——”
不等纪因泓风趣地接过他的话,再简单聊几句后就结束这番对话,却先听见另一道声音响起。
“是拍过的电影都成了让人难忘的永恒。”
那道声音清冽又柔和,透着纯然的真。
“电影好像真的是一种很特别的东西,无论是拍一部电影还是看一部电影,都有可能会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纪老师,你一定改变了很多人的一生。”
它像一片轻盈的羽毛,打着旋儿从心尖拂过。
虔诚地向往着长风尽头的湛蓝天穹。
这片轻轻颤动的羽毛,令纪因泓再一次忘了那些早已成为本能的反应和话语。
他看着那双世上最清澈的眼睛,怔忡几秒后,忽然移开了目光。
在镜头前第一次见到谢雪的陈易秋,曾在那一刻情不自禁地询问对方的姓名。
那句对白是剧本里写好的台词。
可唯有纪因泓知道,那是他拍了这么多年戏,第一次犯这种新手才会犯的低级错误。
他忘了词,也忘了摄影机的存在。
更忘了面前目光纯粹的少年,究竟是谢雪,还是兰又嘉。
只知道那是一片让人很想永远留住的羽毛。
洁白、美丽,世间难觅。
却又轻得随时会乘风离去。
所以他忽然郑重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恰好和戏中人说了同一句话,才没有被旁人察觉到失误。
反而成就了一幕让人难忘的永恒。
“孟扬,我记得你。”
原本只是侧身望来的男人蓦地站了起来,神情相较之前更真挚许多,声音也更温和宽厚:“那天你没有参加谢雪的试镜,对不对?”
孟扬目光更亮:“对对!我第一轮筛选都没过,因为外形不适合谢雪这个角色,幸好没过,我觉得我演技不行,真去试镜反而耽误您的时间——”
纪因泓却打断了他的自我批评:“我不觉得。”
“你只是不适合那个角色,但还有很多角色等着你去尝试,我最初也是这样摸索过来的,永远不要怀疑自己,还是说,你不想拍出一部可以让一个孩子从此决定要成为演员的电影?”
“想!”孟扬答得毫不犹豫,“我做梦都想成为您这样的演员!!”
男人便笑起来,目光温厚地朝他伸出了手:“那我有没有荣幸和未来的大明星握个手,再请你签个名?”
话音落地的瞬间,见到偶像的年轻人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而他身边的另一个年轻人,目光里闪动着很柔软的笑意。
一旁洒进窗口的日色灿暖如梦。
这一天对孟扬来说,简直比做梦更像做梦。
偶像问了他的名字,鼓励了他的梦想,跟他握了手。
还说记得他,更向他要了签名。
他连做梦都不敢做这么过分的美梦。
那是他迄今为止的人生里最幸福的五分钟。
是嘉嘉给他带来的五分钟。
临近黄昏的老洋房里,灿烂夕阳在黑白琴键上翩跹跃动,空气里因而落满了烂漫的金色音符,到处涌动着生机勃勃的热情。
当坐在钢琴前的青年松开琴键,意犹未尽地望向立在一旁聆听的老师时,在画外安静聆听的人们,始终没能移开这道被他牢牢吸引的目光。
他光洁的脸庞上仍残留着乐声中单纯明朗的情感,额外带了一点久别重逢的忐忑,笑着问:“陈老师,我还可以得到及格分吗?”
日暮时分光线浓重,凝眸注视着他的男人站在光与影的交界点上,俊逸面孔半明半暗,良久才露出一个学生很熟悉的笑容,仿佛仍如往日那样亲切宽和。
老师说:“我不能再评判你的钢琴演奏。”
学生连忙追问:“为什么?是不是我……”
“因为你已经弹得足够好,远胜于我。”
老师语带赞许,学生这才松了口气,低头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刚刚用过的钢琴,同最初学琴时一样珍惜,因此没能注意到对方的眼神。
唯有镜头缓缓上移,映照出男人目光里深重沉郁的叹息。
再难回头的黑暗,要如何评判始终不改的光明?
他已经失去做眼前人老师的资格。
“——卡!”画外传来导演的声音,“这条过了,各部门都检查一下。”
毫无意外的一条过。
这个昨天NG了数次的镜头,在今天异常顺利地拍完了。
重新喧嚣起来的片场里,兰又嘉松了口气,在尽职尽责的助理孟扬拿着水杯跑过来之前,朝近在咫尺的男人道:“纪老师,今天谢谢你。”
他在为先前化妆间里的事道谢。
闻言,纪因泓笑了笑,并未回应,而是道:“你刚才的状态很好,钢琴也弹得特别好听。”
他一贯对人的情绪相当敏感。
兰又嘉今天的状态和之前的小半个月里相比,很不一样。
不仅是拍戏的状态,还有生活中的状态。
如果要试着形容这种感觉的话——或许可以说,他更像戏里的谢雪了。
更像永远真挚明亮、心怀热望的谢雪。
“是吗?”兰又嘉露出一个笑容,似乎往黑压压的人群里望了一眼,目光很亮,“我会努力保持这种状态的。”
他不等助理迎上来,直接同对方招了招手,然后大步走进人群深处,不知去了哪里。
纪因泓静默地望着他的背影,没再说话。
同一时间,坐在大监前的梅戎青也侧眸凝视着这道背影。
“梅导,检查过了,素材没问题。”
“梅导,现在开始准备下一个镜头?”
“梅导……”
无数杂音在耳畔盘旋,梅戎青忽然闭上眼按了按眉心,凝声道:“今天就到这里。”
旁边人听得一惊:“收工了?这才刚开拍没多久,原计划得熬个大夜呢……”
女导演眼皮都不抬,似乎很疲惫的样子:“让你们休息还不乐意了?要不你来替我拍?”
“呃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梅导……哎!收工了大家!”
原定的后续拍摄计划临时取消,人们诧异之余,大多欣然接受,准备收工回去。
纪因泓却没有很快离开。
他问得直接:“今天情绪不好?”
独自坐在监视器前翻看素材的女导演闻声,瞥了他一眼,声音很淡:“嗯,你今天的情绪也不怎么样。”
纪因泓一时哑然,半晌后笑着承认:“幸好是适合刚才那个镜头的情绪。”
被炽烈光线笼罩后,从阴影中渐渐浮现的彷徨和动摇。
恰如刚才那个镜头里的陈易秋。
此刻的监视器屏幕上,也正在播放那条镜头的素材。
涌入窗框的夕阳映照着那张年轻青涩的脸庞,他全情投入地弹着钢琴,浑然不知自己未来的命运,像一片正在燃烧生命的绚丽云霞。
恰到好处的黄昏光线,为整幅画面染上一抹残忍的美丽。
纪因泓从这个视角又看了一遍,目光更浓重了些。
他见梅戎青一言不发地盯着屏幕看,像有心事,便也不再打扰她。
正要转身离开的时候,耳畔却传来一道声音。
“你会舍不得谢雪的死吗?”
面对这句冷不丁的发问,纪因泓只愣了一下,便不假思索道:“当然会。”
“你是谁?”梅戎青紧接着问,“易秋还是老纪?”
“……”纪因泓就笑了,“两者都有。”
“谁会舍得眼睁睁看着那样一个人死去?”
片刻后,梅戎青同样笑了。
“嗯,说得也是。”
纪因泓顺着问:“怎么,想修改他的结局了?”
梅戎青答得模糊:“或许吧。”
才华横溢的女导演望了眼远处的人群,不知是在看谁,蓦然间叹了口气。
“如果,真能做得到的话。”
纪因泓看出她目光中翻涌的郁色,以为她又陷进了什么对剧本的新想法里。
“你还有做不到的事?”他调侃了一句,很快正色道,“要是你不确定改的方向对不对,可以找我和兰又嘉聊。”
他们三个估计是全世界最熟悉这个故事的人了。
梅戎青应了一声,在听到他主动提到兰又嘉的那一刻,眼神里隐约闪过了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再提醒也没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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