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的老人应声道:“哎!阿钧,你没在忙吧?哦,你能接电话,肯定是不忙……令坤的事我也听说了,阿钧,现在是什么情况了?”
傅呈钧言简意赅:“他人在境外,警方还在找他。”
闻言,此刻正守着傅家老宅的老管家满心忧虑:“还没抓到他?阿钧,你说他会不会心一横,转头来报复你?都闹到这一步了,以他的脾气,我看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嗯,我知道。”男人平静道,“我做了准备。”
“好、好,那就好。”章叔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可能是我想多了,但你说他会不会不管三七二十一,连阿禹也……”
老人踌躇的话音尚未完全落下,傅呈钧已经平淡接话:“警方会派人去保护傅闻禹的,他们已经在找他了。”
听筒里便蓦地安静下来。
好一会儿,这个看着他长大的老人低声慨然道:“阿钧,你总是看得比任何人都要远一点。”
傅呈钧没有说话。
听筒里只剩电波鼓噪,和纸页翻动的声音。
日历翻动间,章叔又道:“八月了,暑假只剩一半了,阿钧,今年暑假你肯定没有时间陪嘉嘉出去玩了吧?我想他一个人待着也无聊,你马上又要来光海的,不如把他也带上,你们都到老宅这里住,这样白天他还能跟我说说话,晚上你就回来了,家里更热闹点,当然,这都要等令坤的事情结束……”
老人话音絮絮,满是为他们考虑的体贴。
而电话这头的傅呈钧,听着这番如今已成奢侈的想象,缄默半晌,只出声纠正了里面最无关紧要的那处用词。
“他已经毕业了。”男人声音喑哑,“没有暑假了。”
章叔闻声一怔,连声道:“是我老糊涂了,差点忘记他今年毕业,时间过得真快啊。”
苍老的声音里透着光阴飞逝的怅然。
“一眨眼,他就要从学生变成真正的大人了,以后恐怕也有很多事要忙了。”
他最后说:“阿钧,你们要好好的,别像……”
未竟的话音湮没在叹息声中,仿若幻觉。
这通电话就这样结束了。
而傅呈钧很清楚这个在傅家待了几十年的老人,那一刻想说的是什么。
别像他的父亲和母亲。
别像他的二叔和二婶。
别像这一段又一段昔日在傅家上演过的戏码。
仿佛一种萦绕不散的不幸宿命。
感情往往华美开场,收尾却惨烈异常。
昏黄的灯色里盘旋着密密的飞蚊。
给恋人讲睡前故事的年轻男生,在短暂的忐忑沉默之后,无声地松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
“他有时会因为妈妈难过,大多时候会因为其他家人觉得快乐,就这样还算幸福地度过了童年,和半个青春期,直到十五岁那年,他意外撞见妈妈和一个陌生男人起了争执,妈妈看起来很愤怒,又很伤心。”
“他本能地冲上去想要帮忙,一把推开了那个陌生男人,可在看见他的那一瞬间,妈妈却惊慌失措,几乎尖叫起来,推搡着让他离开,而那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看了他很久,居然笑了起来。”
“不久后他才知道,那个笑起来面目可憎的男人,才是他真正的爸爸。”
“而在他知道这件事的那天,家里的其他人也都知道了,包括他喊了十五年爸爸的那个爸爸。”
说到这里时,沙哑的嗓音仍然平静,落在他颈间的那份温暖也依旧柔软。
闻野想,嘉嘉那么聪明,肯定早就已经猜到,那天的他不是在骗人。
他和悉心养育自己十多年的父亲,真的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可接下来的故事,嘉嘉一定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
“那个男人是妈妈在结婚以前的恋人,这段感情是被妈妈的家人拆散的,因为他们的条件太不般配,那时还很年轻冲动的妈妈因此满怀痛苦和愤怒,所以,在结婚前一天,恰好也是她发现自己有可能怀孕了的那天,她没有去医院检查确认,没有对任何人说起,更没有告诉自己未来的丈夫。”
“她大胆地瞒下了这件事,只当作自己并不知道,到后来生下孩子的那天,她甚至有一种报复的快意——这桩商业联姻的目的只是维系关系、传宗接代,反正她已经生下了孩子,至于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重要吗?真的会有人在乎吗?”
“那一刻的她,一定没有想过,未来的自己会后悔。”
始终没有波澜的嗓音,在这一刻,渐渐颤抖起来,满是涩意。
“因为她爱上了曾经以为不会产生感情的丈夫,所以她成了在乎孩子父亲是谁的那个人……她成了最在乎这件事的那个人,即使丈夫毫不知情,也从不曾怀疑。”
“她一直觉得自己只是在最开始时犯了一个错,往后的一切都是真心的,可却偏偏是那样一个不可能被原谅的错,她怎么都做不到对深爱的丈夫开口。”
而那时的闻野也从来没想过,后来的自己,竟会和母亲犯下一模一样的错误。
往后的一切都是真心的。
唯独开端是错的。
永远无法修正的错误。
“她独自保守着这个秘密,不敢对任何人提起,她和丈夫的感情越来越深,她的心也越来越痛苦,每次见到这个儿子,都像是一场酷刑,她恨不得他从没出现过,她很想要一个不是在错误中诞生的孩子,一个能让她坦然面对丈夫的孩子。”
“结果阴差阳错,那个饱受期待的孩子没能降生,她这辈子只能有这一个儿子了,所以她更加恨他了,恨他的不合时宜,恨他真正的父亲——曾经被迫分开的恋人,后来逐渐变得市侩不堪,在意外得知这个孩子的存在后,竟然开始借着孩子血缘的秘密不断敲诈勒索。”
“东窗事发的那天,也是这个看似过了十五年幸福日子的家庭,彻底分崩离析的一天,但并不是因为被欺骗的愤怒。”
“知道这件事的丈夫难以置信,其实没人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无论如何,他的第一反应是立刻赶回来维护妻子和儿子,因为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还在对着电话说:‘那就是我的儿子’……然后,一声巨响。”
“超速驾驶再加分心,他的车直直撞上了一辆重型卡车,被送到医院几小时后,宣判不治。这个家里的爸爸就这样去世了,在长期持续的精神煎熬,和失去挚爱的巨大打击下,妈妈疯了。”
故事已近尾声,颤抖的声音重新恢复了平静。
甚至还带上一点笑意,回眸瞥了一眼此刻伏在他肩头的人:“我够努力了吧,你睡着了吗?”
紧接着,落在他颈间的发丝轻扫了一下。
兰又嘉大约是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地问起剩下那个人的结局:“儿子呢?他怎么样了?”
“他还活着。”闻野说,“因为他拼命握住了疯掉的妈妈挥向他的刀,没让刀完全刺进心口。”
彻底崩溃的女人将他视作这场车祸、这一连串悲剧的罪魁祸首,恨得只想让他永远消失。
而他从亲生母亲高高举起的刀尖下幸存,却留下了两道再也不会消去的丑陋疤痕。
这个出人意料的结局,令耳畔那道清澈的嗓音缄默了很久,才轻声说:“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
是啊,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
可他偏偏就是错误本身。
闻野没有应声,空气几乎要再度变得潮湿起来。
他听见兰又嘉接着说:“我可不可以问一个问题?”
他说:“问吧。”
兰又嘉就问了:“哥哥呢?哥哥在这个故事里做了什么?”
一个被特意介绍过的角色,总该是有意义的。
闻野先纠正他:“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其实不算是兄弟了。”
再回答:“他在那一天依然很厉害,足以让任何人心生崇拜的厉害。他代替当时深受打击一病不起的爷爷,冷静地处理好了混乱的局面,没有让这个家里发生的事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无论是意外车祸、持刀伤人,还是血缘丑闻,全都没有流传出去,最大限度保全了两家人的颜面。”
他已经尽可能用客观的语气描述那个人的做法,可近在咫尺的恋人似乎仍然敏锐地嗅到了那股隐隐流动的不甘。
兰又嘉问:“然后呢?”
闻野说:“然后,他走进病房,刚刚从失血过多的疼痛中醒来,还没能消化所有事的弟弟好像找到了主心骨,像过去的十多年里那样,下意识喊他哥,向他求助,而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只说了一句话。”
“他说,从今天开始,你跟这个家没有任何关系。”
在那一天,傅闻禹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先是血缘上的失去,再是阴阳相隔的失去。
接着,他失去了曾经虽然不喜欢自己,但偶尔也会对自己露出笑容的妈妈,妈妈彻底将他视作了此生最恨的错误,恨不得亲手剜去。
最后,他失去了从孩提时就无比崇拜和信赖的兄长,也失去了姓氏,失去了家。
所有幸福都在旦夕之间灰飞烟灭。
只剩下满腔憎怨和不甘。
对那一刻的傅闻禹而言,兄长陡然间冰冷至极的态度,甚至超过了那把差点刺穿他心脏的刀。
因为妈妈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不喜欢他了。
可他和哥哥分明有着朝夕相处十多年的亲情。
为什么偏偏要在那一天就将他赶出傅家,连一丝喘息的时间都不肯给?
为什么?
他至今都没能找到答案。
“后来有人说,那个卑鄙的亲生父亲之所以会发现这个孩子的存在,就是哥哥告诉他的。”
“也有人说,那场车祸也许不全是意外,甚至弟弟的血缘可能并没有问题,是哥哥想要全部的财产,所以才迫不及待地赶走了他,一切都是哥哥精心设计的阴谋……他们家也很有钱,有很多很多钱。”
利益总是能掀起无数动荡的波澜。
讲完了这个复杂坎坷的故事,他的话音停顿下来。
安静的听众便轻声问:“弟弟相信这些话吗?”
“在某些瞬间相信过。”闻野说,“但想起妈妈这么多年来对自己的态度,就又不信了。”
“嗯,我也不信。”兰又嘉轻轻应了一声,好似真的只是听了一个虚构的故事,平静地说着感想,“弟弟很聪明,没有上别人的当。”
“对了,他还很勇敢。”
“……勇敢?”
“刀刃那么锋利,一碰就会很疼,但他还是牢牢握住了,哪怕很痛,也还是救下了自己。”
兰又嘉小声说:“他好勇敢,比我勇敢。”
恋人的声音那么柔软。
只是评价故事的角度有一点儿奇怪。
闻野听着,忍不住笑了。
笑得目光滚烫。
兰又嘉对傅家那些往事一无所知。
傅呈钧从来没有对他说起过。
闻野先是终于放下了可能会失去这个幸福夜晚的恐慌。
进而想:他果然不是嘉嘉喜欢的那种类型。
他一点都不成熟、可靠、强大。
他们永远冷静又沉稳,不会像他一样,贸贸然地对人揭开自己难看的伤疤。
今天梅戎青会对他说那番话,是不是也觉得他不够适合嘉嘉?
嘉嘉值得一段更郑重、更浓郁的感情。
也值得一个更好的恋人。
而他幼稚、冲动、无能。
在这个夜晚,他怀着最郑重、浓郁的感情,告诉了嘉嘉自己的过去……也包括了未来。
这已经是他能献出的所有。
是他仅有的一颗心。
对此一无所知的恋人仍亲密地伏在他的肩头,轻声喊他:“阿禹。”
而他也轻轻应声,不问怎么了,而是问:“又是想喊喊我?”
恋人的声音里顿时染上笑意,伴着浓浓的困倦:“我是想跟你说,我好像更困了。”
“但不是因为这个睡前故事,它那么跌宕起伏,一点也不催眠。”
“那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你背人很稳。”
“你走了那么长的路,但还是把我背得好稳。”
他说:“谢谢你,阿禹。”
话音落地的刹那,这个夜晚潮湿无比的空气,终于凝成一场倾泻如注的大雨。
闻野曾经花了很长时间,去等待母亲的彻底清醒,为了一声再也不会被她唤起的阿禹,为了一个折磨了他许久的问题:那天她究竟是无比清醒地挥出了那把刀,还是被连自己也无法控制的疯狂支配着?
又花了很长时间,去追赶那道高大冷峻的身影,为了一种或许能有资格真正平等对话的未来,为了问一句:为什么?
直到这一刻,他忽然发觉,原来他跌跌撞撞走了那么长的路,只是为了等这样一句话。
他的一生不是毫无意义,不是没人看见。
他的存在,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瓢泼磅礴的大雨里,年轻男生的嗓音几乎哑得说不出话来。
他极力压抑,可也只能挤出七零八落的几个字音:“……睡吧,晚安。”
好在肩头的恋人是真的很困了,没有察觉他话音的颤抖,轻轻点了点头,发梢又扫过他的颈间。
他也小声说:“晚安。”
声音含糊困顿,柔软得不像话。
这是嘉嘉第一次对他说晚安。
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动人。
与这声珍贵的晚安一同落下的,还有一个轻得像梦的吻。
白皙瘦弱的手臂仍环在闻野颈间,却忽然不安分地动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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