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审讯室仿佛变成了被监控忽略的死角。
直到钱顺德使劲磕碰伤腿,拿头去撞桌子,那张讨厌的、胜券在握的狐狸脸上终于出现一抹裂痕。
咔哒。
最开始审他的短发女警推开门:“闹什么。”
“颜队,”男人起身,有些错愕的样子,“你不是去开会了吗?”
颜秋玉揉揉太阳穴:“刚结束。”
领导。
重案组的领导。
没等对面再聊下去,钱顺德立刻道:“颜警官!我有线索!但我只讲给你一个人听。”
“颜队,别听他胡说八道。”
两道声音交织,颜秋玉摆出个狐疑的表情,犹豫数秒,冲贺临风和周山挥挥手:“你俩先出去。”
“把晓彤叫进来。”
单向玻璃后,被点到名的松晓彤故意磨蹭了两分钟,方才弄乱头发,装成急匆匆的模样粉墨登台。
审讯室内外间隔音效果一流,汪来屈起胳膊,怼怼坐到自己旁边的贺临风:“你这黑警演得可真像。”
生来一张富贵窝里打滚的脸,看着就特容易“被腐败”,配上浑然天成的公子哥做派,唬人一唬一个准。
转椅退开半步,贺临风没接茬,松松袖口摘掉腕表。
——昨晚参加婚宴的配饰,正好在今天派上用场。
对付钱顺德这种人,严刑逼供是下乘,苦口婆心更是下下乘,他奉行的并非道德或法律,而是纯粹利己的求生欲,你越是文明越是愤怒,越是和他讲道理、讲受害者的痛苦,越会换来嘲笑,让他无处发泄的恶得到满足。
唯有让钱顺德感受到危险,唯有你高高在上看不起他,他才肯一边咒骂一边配合,甚至抢着配合。
简直是“贱骨头”最典型的写照。
贺临风很少说脏话,哪怕面对再穷凶恶极的嫌犯,他也能完美遵守工作期间的规章制度。
但钱顺德值得。
通过对方刚刚的反应,贺临风确信,对方就是那个杀害简青全家的凶手。
问题只在于柳美华到底隐瞒了什么。
审讯室中,钱顺德盯着老旧模糊的现场照片,无意识地舔了下嘴唇,思绪被拉回二十二年前的除夕。
那晚,他开着许耀文提供的豪车,轻松混进寸土寸金的别墅区,冒着冷风在黑漆漆的树林里蹲了半宿。
他提前踩过点,除了大门,青山路6号外面仅仅围了一圈铁栅栏当外墙,方便花花草草爬架,如今是冬天,万物凋零,积雪也被清扫干净,他完全不必担心留下脚印,悄悄找个角落翻进去就行。
这些别墅的构造都一个样,他用许家的房子练过手,早早选好了厨房左侧的窗户,铁丝一捅保准能打开。
等啊等,里头终于只剩下春晚歌舞的热闹,藏于冬青树下的阴影活动活动身子,有条不紊地执行计划,却倒霉撞上了个计划外的女人。
大脑一片空白,钱顺德赶在女人尖叫前打晕了对方。
用手刀。
理智告诉他,简家的老少爷们没喝酒,自己应该赶紧逃。
可他又实在舍不得那十万块。
富贵险中求,大不了再去局子蹲几天,钱顺德想。或许是老天都站在他这边,除夕夜,偌大的别墅一层,简家人居然个个落单,而他自己,靠着有心算无心,居然当真一次次偷袭成功。
害怕被路过的邻居瞧出端倪,他特意费了点力气,把人都拖到沙发上,摆弄成看电视的姿势。
谁料,不等他腾出空去二楼找竞标书,那个最开始被他打晕的漂亮女人,皮肤竟渐渐失去血色。
钱顺德刹那间吓得脊背发毛。
他连忙摘掉手套去探对方的呼吸,却只摸到一片冰凉。
——颈动脉窦性晕厥,严重时可导致死亡,惊慌之中,自己下手太重,尽快送医或许还有救。
可惜二十二年的钱顺德不知道。
他偷过东西,打过群架,用酒瓶给对手脑袋开过瓢……但杀人不一样。
裤兜揣着诺基亚,钱顺德立刻拨通柳美华的电话。
结果自然是他被放弃。
“我让你拿标书,谁让你闹这么大?”如同急着甩脱一滩肮脏的烂泥,对面急匆匆挂断,“别再打过来,小心我报警。”
十万块泡了汤。
裱框精美的全家福摆在电视旁边,直勾勾瞧着他,伴着春晚观众的阵阵欢笑,像是在嘲讽一条自作自受的落水狗。
水晶灯摇晃,昂贵的红酒摆在桌边,却根本没人在意,他汲汲营营半辈子,还不如有钱人的一顿夜宵。
恶向胆边生。
再回过神,新一轮烟花腾空,不知是嗅到血腥味还是单纯被爆裂声吵到,深夜中遥遥传来汪汪的吠叫。
预备上楼的钱顺德当啷丢下刀。
层层热汗浸透他的衣裳,又迅速转凉,他发了疯似的蹭花鞋印,脱掉染血的外套卷好,连门都忘了关,光着脚落荒而逃。
鬼使神差地,钱顺德带走了那瓶酒。
那瓶引发一切的酒。
又在二十二年后,得意洋洋地将鲜红喷满谭开霁的卧房,撕开画皮,欣赏他们色厉内荏下的恐慌。
咕咚。
喉咙滚动,白炽灯下,钱顺德越讲越激动,像个发病的瘾君子,兴奋,饥饿,双手微微颤抖。
坐牢也好,枪毙也罢,被抓前,他只想再体会一次生杀予夺的极乐。
回味地咂咂嘴,他大力挥开用来签字的纸质笔录,红着眼抬头:
“我要见简青。”
第87章 如果他是简青,他一定会回……
——做梦!
松晓彤险些脱口而出。
所幸她仍记得自己坐在这里的任务, 比起争一时之快,松晓彤更想把面前的老混蛋送进监狱。
“简青是受害者家属,”四两拨千斤, 颜秋玉平静道, “侦查期间,你能见的只有警察和律师。”
钱顺德的得意瞬间垮掉。
“警官, ”眼珠骨碌碌转动,他看向地面散落的笔录,“其实我刚刚只是编了个故事,你们不会相信了吧?”
二十二年前轰动北江的悬案,这么大份功劳, 真以为动动嘴皮子就能吃下?
简家四条人命, 可是足足赔上了他的后半生。
挫败感如风吹落叶一扫而空, 钱顺德双腿岔开,大喇喇靠住椅背:想要他签字,先得满足他的需求。
松晓彤简直快被气笑。
这老无赖果然和贺哥说的一样, 你越守规矩他越难沟通,得寸进尺, 蹬鼻子上脸,真当重案组好欺负。
咚。
颜秋玉放下水杯起身。
一步, 两步。
白纸黑字的口供被踩出脚印, 钱顺德自信满满地等着颜秋玉弯腰。
摄像头开着, 如果对方敢暴力执法, 他直接演一回碰瓷发病,说不定还能混个公款治疗,割掉脑子里的肿瘤。
偏偏颜秋玉只是垂着手站定:“想见简青?”
背对灯光,她的影子投在身前, 扭曲地将钱顺德笼罩,像张牙舞爪的怪物,带来与光明截然相反的无形压迫。
钱顺德不喜欢仰头看人,尤其是仰头看一个女人。
他阴沉沉移开下巴:“是。”
“行,”听到回答,颜秋玉颔首,“我们会将相关证据递交法院,如果顺利,你应该能在开庭时看到他。”
倘若每件案子都需要嫌犯坦白悔改才能定罪,那还要警察干嘛?
目的达成,颜秋玉转身:“晓彤。”
“我们走。”
无论案件是大是小,有些细节只有凶手和警方知道,以青山路6号为例,四位受害者,谁先死?谁最后?凶器是菜刀面包刀还是水果刀?伤口在哪?是刺是劈是砍?假定是砍,又砍了几下?
物极必反,出于长久压抑后疯狂炫耀的心理,钱顺德将行凶过程描述的非常详细,与213灭门案的痕检完全吻合。
这其中大部分是警方从未对外公开的情报,绝不可能被单纯地判为“碰巧”。
半小时后,市局侧门台阶下。
颜秋玉找到了失踪的贺临风。
“挺好,还知道背着人,”余光瞥向对方指间燃烧的火星,她问,“哪来的?”
当警察压力大,一天掰成两天过,抽烟的不在少数,唯独这一届重案组特殊,最多是咖啡浓茶不离手。
贺临风笑笑:“赵局那儿顺的。”
言谈间,他利索将剩下的半根灭掉,丢进垃圾桶。
“诶,”眼睁睁看着对方浪费,颜秋玉无奈,“做咱们这行的谁没吸过二手烟。”
贺临风轻快地耸了耸肩:“您就当我成全我的绅士。”
温柔得一如既往,还是那副男女老少通杀的狐狸样儿,换成年轻点的小姑娘,九成九要被迷得团团转。
颜秋玉却只瞧出这人的反常。
“挨批了?”她安慰道,“别放在心上。”
以青山路6号的紧要性,监控后头不可能单单坐着重案组,贺临风的审讯方式在某些领导的评价体系里未免太剑走偏锋,堪称踩着红线跳舞。
是,单独把贺临风的话拎出来,谁也没办法挑错:表是借的,红酒上的指纹是推测,所谓“柳美华提供的线索”则源于笔录。
一切仅仅是嫌疑人的误会。
可真的只是误会吗?
从贺临风进入审讯室的那一刻起,他本身便成了一个巨大的暗示。不管是武海洋、陈阳、朱强还是钱顺德,他总能找到嫌疑人性格中最薄弱的点,洞悉那些最幽暗的恶,嬉笑怒骂间轻轻拿起,狠狠击破。
法律禁止诱供,禁止以暗示性提问、令嫌疑人做出符合警方主观臆断、违背犯罪事实的供述。
偏偏贺临风的“主观臆断”次次都能与“犯罪事实”吻合。
像一个完美的bug。
完美的东西往往不被允许出错。
那份漂亮过头的履历就仿佛一根细细长长的钢丝,危险地拴在悬崖两头,行者稍微晃神,便会摔得比所有人都痛。
诧异挑眉,贺临风摇头:“我当然没放在心上。”
“既然决定调我来北江,就该知道我是什么样儿,”他理直气壮,“好处也不能全让赵老头占了。”
颜秋玉指指垃圾桶:“那你这是……”
迟疑两秒,贺临风终于叹出那口憋在胸腔的郁闷:
“……我没想好该怎么和简青讲。”
提到自己喜欢的人,他不自觉端正神色,没了那种花蝴蝶似的飘忽,睫毛低垂着,情绪皆落在实处。
关心则乱。
颜秋玉艰难压住嘴角,是谁早上跟她打包票说要相信简青,这才过去大半天就改口变卦了?
于是她原话奉还:“真相。”
即使残忍,即使荒谬,那也是受害者家属苦苦追寻的结果。
*
贺临风今天下班特别早。
他的室友却不在家。
冬日中,北方天黑得快,五点刚过便是一片暗色,贺临风抬手打开玄关的灯,沙发旁,吃饱喝足的黑猫正蜷着打盹。
鞋架空着。
挂在阳台的西装也没了踪影。
贺临风下意识走向卧室,两三步之后又停住,回身拎起昏睡的毛团子,做贼般,小心翼翼丢到门前,催:“快,说你要进去。”
咪咪:“喵喵喵?”
姓贺的两脚兽果然有大病。
短暂僵持后,迫于断粮喝水的威胁,它敷衍地抬起前爪,滋啦滋啦,在门上挠了挠。
“记住,是你要进去的。”贺临风拧动把手。
房间里异常整洁,但仍能瞧出行李箱的轮廓,紧绷的神经舒缓,他拿出手机,给简青打了通电话。
关机。
公司的座机倒是有人接,爱岗敬业的乔助理表示,总裁今天没有去上班,也没有联系她。
不过这很正常,因为谭开霁和路骁的死,简氏楼下被围得水泄不通,公关部一早就建议老板给自己放个假。
偏偏贺临风觉得古怪。
第六感向来灵验,翻出颜秋玉的微信,他打字飞快:
【简青找你聊过了?】整个重案组,对方和简青认识的时间最长。
【没有啊。】颜秋玉困惑。
过了几秒,又道:【我帮你问问。】
【……是赵局,】新回复发来,【简青主动打的电话,赵局也不好瞒着。】
贺临风心脏陡然一沉。
某个始终被他刻意忽略的可能潮汐般翻涌而上,比如衣柜中上锁的抽屉,比如简青喜欢站在高处,比如简青对欲望的淡漠。
团建爬山那次,他便觉得对方像风筝,像扑窗的猫,随时会越过栏杆坠落,全靠名为执念的线牵着。
现在那根线断了。
想都没想地抓起外套和车钥匙,贺临风轻轻拨开围着自己转圈的黑猫,草草往饭盆里添了个罐头:“乖。”
“听话。”
如果他是简青,他一定会回家。
青山路6号。
“凶宅”的名声在外,园林式的别墅区素来人迹罕至,之前和简青来过一次,门卫小哥显然记住了他。
——至少是车牌号。
找到失踪的女儿后,佟家夫妇也搬离了青山路,哪怕物业再精心打理,失去烟火气的住宅都难掩萧瑟。
大门的锁开着,曾经被折断的花枝再次顽强地恢复葱茏,或许是做了什么保暖的措施,池水依旧潺潺,映出暖黄石灯。
贺临风循着记忆输入密码。
他太熟悉这栋别墅的构造,熟悉到几乎能将每一滴喷溅的血液还原,档案中的文字化作现实,他本该直奔二楼,去找那间二十二年前藏住也困住男孩的卧室,却在月色的指引下,瞥见客厅微微隆起的阴影。
沙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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