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悬,道士摇摇晃晃喝着酒离去。
“归兮归兮,魂归故里。去兮去兮,英灵莫归。”
他不是找不到谢相魂灵,他在朱允胤房中看到了锁魂链。
可怜谢承运一世威名,死后竟是这个下场。
功名归尘土,身埋三尺沙。
夜色漆黑,绿叶枯黄,什么时候已经入秋了。
朱允胤抱着谢承运,痴痴呼唤:“你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不回来来看看我?”
烟雨朦胧,落花霏霏。
上梁小皇帝疯了。
建安六年,孝庄帝及冠。
他要在冠礼当日,与逝世的丞相谢承运成婚,封他为皇后。
满朝哗然,康问道为了阻止陛下甚至以头撞柱,血染朝堂。
定远侯原是让陛下先行回京处理谢承运后事,自己直驱草原。他要拿扎勒多头颅与胡人鲜血,祭奠谢承运亡魂。
谁知刚到扎纳郡就知道听到了这个消息,路途遥远,若等回京,便一切皆成定局。
周避疾在马背上怒火翻滚,孝庄帝真是思虑周全。
京城人人自危,六弄书院学子游街,大儒长跪抗议。
朱允胤连砍数人,终于无人敢反对。
又令天工坊赶工大婚服饰,简直荒唐之至。
黄昏成婚,又是锣鼓喧天。
朱允胤抱着谢承运跪祖宗牌位,愿从此白首不分离。
韩慈之在外面大喊大叫:“朱允胤,你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他是你的相父,他已经死了,你该让他入土为安,不应让他死也不安生!”
李公公生怕让陛下听到,遣人堵住韩慈之的嘴,将他拖了下去。
朱允胤倒是露出笑容,掀开谢承运的大红盖头,贴在他耳旁道:“相父,你听到了吗,他说我是畜生。”
又扯下鸳凤玉带,将谢承运压在上梁历朝皇帝牌位前:“我就是畜生,阿云,我恨你,恨你又将我一人留在世上。”
谢承运的身体很冰,朱允胤吻着他的唇。
外面寂静无声,法华殿门紧闭。
“阿云,我已经成年了,我现在是大人了。”
“你是不是该教我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大人。”
朱云胤咬着谢承运的脖颈,相父闭目仰首,似济世救民的玉观音。
你为众生舍生,会不会在今夜回向人间,然后看到这荒唐一幕。
“阿云,阿云,我会让你舒服的。”
急促的呼吸声与檀香交融,青白的身体被掐上红痕。
这是孝庄帝的新婚之夜。
我是大逆不道的畜生,可我爱你。
你是我的顾命大臣,老师,相父,皇后,我唯一的妻。
人人都以为朱云胤是个草包废物,他疯了,定远侯又远在塞北,便可效仿谢承运胁天子。
等朱云胤真正坐上帝王位时他们才发现自己有多天真,朱允胤的手段与谢承运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什么仁爱济民,宽厚兼政,全都是假的。
他是真正的暴君,是龙虎榜首谢承运亲手调教出来的暴君。
通古今,懂政治,玩弄帝王心术。
满朝上下无人不服。
周避疾砍下扎勒多头颅,带着周家军匆匆赶回京城。
甲都未卸,便一路直奔进了养心殿。
方一进,就见纱幔榻上的谢承运。
周避疾掀帘,不知朱允胤用了什么法子,谢承运看起来如睡着了一般,与寻常无异。
伸出手想去再摸摸他的脸,锦被滑落,露出谢承运满是吻痕的身体。
荒唐,太荒唐!
周避疾替谢承运穿好衣服,抱起他就要往外走去。
朱允胤匆匆赶来,持剑与周避疾对立。
锦衣卫立在年轻君王身后,他面色不善,张开双臂:“把阿云还给我。”
“还给你,你以为你是谁?”
朱允胤的黑色衣袍被风卷起,面色难看却无言以对。
是父子吗,可哪有儿子娶父亲的。
是夫妻吗,世上又哪有他们这样的夫妻。
周避疾抱着谢承运撞开朱允胤的肩膀,“你什么都不是,你有什么资格让我把他交给你?”
朱允胤拉住周避疾的胳膊,“我不想为难舅舅,舅舅也莫要为难我。”
周避疾凝视朱允胤,他身上流着周家血,是长姐唯一的儿子。
也是谢承运养大的孩子,上梁的君王。
“你若真的心疼他,就该让他入土为安。你忍心他当一个孤魂野鬼吗?”
朱允胤沉默,浑身颤抖如一盆冷水将他从头浇到底。最终任由周避疾抱着谢承运走了。
谢相仙逝,躺的是忠义公的棺材,停灵法缘寺。
韩慈之没有说错,整个上梁够资格让他谢承运躺的,就是这个棺材了。
周避疾与他额贴额:“阿云莫怕,我再也不走了,我来带你回家。”
又请青云大和尚为谢承运超度,送葬当日,人山人海。
浩浩荡荡相随百里,朱允胤亦来看谢承运最后一眼。
六弄书院学子年轻气盛,自然也愤怒朱允胤干出来的荒唐事。
拿起杯盏砸向朱允胤,大喊:“你没资格为先生上香,你没资格来这里!”
学子被韩慈之拉下,朱允胤被杯盏里的水泼了满身。
却意外的没有生气,反而恭恭敬敬跪下上香烧纸。
神态憔悴,眼窝深陷,穿的是谢承运未亡人服饰。
梦回莺啭,人易老,三分浅土,情深如许。
雨淅淅沥沥的下,泥巴路颇为难走。
夜色苍茫,朱允胤又独自来到谢承运坟前。
白日的哭坟人已经走了,朱允胤躺下,靠着墓碑看星星。
雨越下越大,眼睛愈发模糊,今晚的星星呢?
阿云死后会变成星星吗?
朱允胤抱着墓碑,指着虚空:“阿云你看,这么多人来送你,到头来还不是只有我陪着你。”
“如果我不来看你,过不了多久,你的坟头就会长满杂草吧。”
“真可怜。”
朱云胤将头靠在墓碑上,“阿云,我想你了。”
“我好想你。”
“你就这么讨厌我吗,这么不来梦里看看我。”
“周避疾说要让你入土为安,不能让你当孤魂野鬼。可我后悔了。”
“有我陪着你,我的阿云怎么会是孤魂野鬼呢?”
“如今你离我这么远,我来看你要走好久好久的路。如果你看到了,一定会心疼我的吧。”
视线模糊,已经分不清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
“我就应该让你陪着我。”
日夜相从,死生无悔;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朱允胤跪在地上,用手去挖土。
十指满是鲜血,却浑然不觉得疼。
可挖着挖着,又觉得太慢了。
将贡品瓜果扔到一旁,拿起盘子继续挖。
累了就躺在土坑里休息,就像少时躺在相父怀里。
朱允胤突然觉得,就这样死了也不是不可以。
拿起黄土将自己盖上,是不是也算一起过了一世,然后共同赴死?
自己就是阿云的贡品,哪怕化为蜉蝣,也要死在相父指尖,让他再看一眼。
他会常记阿云好,常想随州梦,那一宵虽短却胜一生。
荒郊野地,大雨倾盆。
朱允胤猛的睁眼重新爬起。
他要再看阿云一眼,他要躺进阿云的棺材。
没人能把他们分开,没有人!
挖了一夜,天空骤亮。
朱允胤终于看到棺材边角。
他露出笑容,刚想去掀,却注意到自己肮脏的手。
相父喜白衣最爱干净了。
朱允胤连忙整理自己,跑到树边,用枝丫叶子上的落雨洗干净了手脸。
这才重新扬起相父最喜欢的傻瓜笑容,掀开木板。
待掀开时,却只余悲怒。
笑尔不放手,命中无,偏强求。
无情棒打痴情种,一场荒唐黄粱梦,谁能分明现世因果?
君死我生,黄泉万里。
天地不怜,死亦不休。
第25章 周望月
淡烟衰草,日暮苍山。
谢承运朦朦胧胧睁开双眼,四周寂静,连虫鸣都没有。
撑着地就要坐起,冬日的山很凉。寒风呼啸,吹得树枝飒飒。
“你醒了啊。”
正晕眩时,背后穿来声响。
一位姑娘用叶子卷着水,匆匆来到谢承运身旁。
身子发软,就着她的手急急喝了几口。
姑娘拍他的背:“慢些,慢些。”
恍惚中谢承运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长达万里的梦,梦境历历如真,醒来还如在梦中。
“我这是在哪?”
“上梁,绥安城。”
谢承运想起了小皇帝,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我的尸体的。
姑娘放下叶子,蹲坐在地上看着他的脸缓缓开口:“我来山上采野菜,是一只黄鼠狼引我找到你的。”
谢承运想到了法缘寺那只漂亮的黄鼠狼。
巧济黄仙,巧结善缘。
沉默半晌,谢承运看姑娘年纪不大,便又问:“这么晚还在山上,你爹娘怎么放心得下?”
“我没有爹娘。”
“抱歉。”
姑娘露出笑容:“不用抱歉,我习惯了。我带你下山吧,夜深了,山里会有野兽。”
白衣如雪,墨发垂肩。林莺儿从未见过如此俊雅的人,躺在泥地,就如仙人堕凡。
她扶着谢承运站起,仙人身上的梅香,直往她鼻尖飘去。
山路不好走,谢承运又许久未曾活动,走得慢极了。
星星在天上闪烁,倒也看得清楚前方路。
来到茅草屋,林莺儿去煮野菜,谢承运拿柴点燃火盆。
荒郊野地,外面大雪纷飞,空荡荡的屋子除了他们二人和简陋的被褥便一无所有。
火盆的光将谢承运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抬起头,想仔细看看这个草房子,却发现四边都已经崩坏。
一阵风吹过,整个房子都在摇动。
林莺儿端着煮好的野菜汤过来,“饿了吧,快吃些热乎的暖暖身子。”
捧着破碗,谢承运想:这样的房子怎么能过一冬呢?等到雪晴了,我到城中去,换个泥瓦匠来修理修理。*
饮过菜汤,林莺儿拿过碗去洗。
躺在茅草垛上盖着薄被,心里想的却是朱允胤。
真是前世冤债,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却依旧放心不下他。
昏沉闭眼,梦中凄凄惶惶。朱允胤大声唤着他的名字,连名带姓的喊。
跪在泥地狼狈的哭着,问他为什么一声不响的丢下自己,自己活的好辛苦。
太阳升起,云雾蒙蒙。朱允胤大声求他带自己一起走,伸出手去抓他,却再也抓不到。
惶急中谢承运惊醒了,林莺儿在旁边睡的正酣。
谢承运从大缸舀水洗了脸,前尘已尽,他的路,还应他自己走。
片刻后林莺儿也醒了,揉着眼煮了两个蛋。
一只狗,两只鸡,三床薄被,一间草屋。
这便是父母留给她的全部。
将蛋递给谢承运,谢承运道了谢,便背起竹筐,拢过一捆草。
约定黄昏再归。
脚下是一片沙土泥路,谢承运缓慢的走着,背影渐渐变成一个点。
日出西山,水天共碧。
绥安城来了位玉面郎君,草马编的栩栩如生。
生得眉清目秀,气质高雅,若得幸能观他一笑,世间万物便都失了色彩。
虽然麻衣旧衫,却难掩金枝玉叶。这样的神仙人物,是用金钱堆出来的。
谢承运总觉得自己忘了许多事,却仍记挂朱允胤。
卖马时也会侧耳听说书人讲他的事,他丰功伟业,开太平万世。
正入迷听着,连手上的马都忘记编了。
脸前却传来声响:“嘿,你这草马是怎么卖的?”
扎着双髻红绳的小童神气的指着马,插着腰,脸颊圆鼓鼓的:“我们公子看上了你的马。”
谢承运抬头,却愣住了。
墨衣如稠,脸庞浓艳。头发高高束起,他抿着嘴,看不起神色。眼尾拉的长又上挑,活像只狐狸,身上却带着孝。
谢承运又想到了朱允胤,他现在是不是也有这么大了?
泪水止不住流下,落在地上,化为污水。
“喂,你哭什么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了你去,我就想买个草马。”
小童也颇为委屈,撇着嘴,竟也快要哭泣。
黑衣公子揽着童子,谢承运匆匆擦干眼泪。
“没,没什么。你喜欢吗,喜欢便送你了。”
嘴上说着话,手里拿着草马就要递给童子,眼睛却离不开那人。
小童拉着公子的衣裳,公子摇摇头,他便掏出荷包:“不必了,看你卖这些东西也卖不了几个钱。”
正相互推辞时,街尾穿来女子娇俏的声音:“阿哥,我买了番薯,你快拿着暖暖手。”
黑衣公子看去,布衣女子提着篮子抱着用纸包裹的番薯,奔跑而来。
并不理会他们,把怀里冒着热气的番薯递到谢承运怀里,又替他拢过脸旁碎发。这才扭头看向他们。
“不好意思,我阿哥大病初愈,我们要收摊回家了。”
小童抱着草马,还要打开荷包:“银子,银子给你们。”
黑衣公子看着抱着番薯乖巧垂眼的谢承运,拂开挡在前面的小童和林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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