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东来一愣,觉得羞辱,更觉得尴尬,毕竟问天曾也是对自己死心塌地的老战友,林照青说完了话,不再想跟他同行自顾自就走。
赵东来朗声:“林雯雯!”
林照青甚至毫无反应,完全没有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地拔腿就走,像是真的没记忆了。
“你是俗人,林雯雯!”赵东来带着气嘲弄她,事实上东华真的也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道:“你无非就是被启明星君给下了套,他知道你贪恋人间之情,你们俩就是一类人!俗人!要不是林业白成了你亲弟弟你会这样吗?!他也是,整天情情爱爱、要死要活!”
林照青回了头,瞪他,但没说话,只是皱眉表示你有病吧?然后用手指点了点自己太阳穴,无声暗示:有病赶快去治。
气得赵东来风度全无,一把砸了手里的伞。
二人无话,分道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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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数日,闻太师愈发苍老憔悴,在被迫当面戳破了跟儿子的往事后,闻昭竟装不知道,这让他的愧疚自责加倍,吃不下,睡不着。
王玄机活了近五千年,成了人后也是高龄,快九十的岁数,死么,早晚的事,大家都心知肚明,早就做好了心理建设接受。
闻昭日夜随侍在左右,从无懈怠,甚至好几日都直接卧睡在床边,还得林业白起夜好几次关照,给他盖毯子。
王玄机已失眠很久了,偶尔睁眼,见着林业白还点着蜡烛在读书,他劝了劝,像个慈悲老者宽慰小孩那样说当心伤眼睛。
却听林业白一声冷笑,说我不小了。
他也守着,但等的不是王玄机的死,而是闻昭在得知了王玄机死后的崩溃心态。
父母之仇,林业白没办法亲自去报,当赵大夫那天以医者身份来看望王玄机时,他们就已经聊过了。两个黑心眼的坦诚相待,绝不可能是义气,无非短暂合作,互惠互利。
林业白的坏不在于杀人放火,而在诛心。
他们几个太熟了,这纠缠而又复杂的关系,也让报仇雪恨都变得忘恩负义起来,杀之?不妥当,也不高明。
王玄机是该老死了,但还可以拖个八九年,但有了赵东来的杀心,还有林业白的戒心,这老头子就只能活九十岁。
快了,林业白翻着书默默熬着。
像是孙儿等待老爷子偌大又富足的遗产,在万般乖顺中,带着丝无可言说的危险恨意。
他不能害闻昭,可闻昭联手顾怀民弄死了他爹娘,怎么做?林业白想让闻昭觉得自责,还想让他跟顾怀民彻底一刀两断。
懂了,让顾怀民把闻昭他爹治死。
林业白阴暗又倍感自豪地笑了,他成为太子之事已板上钉钉,闻太师一死,再无掣肘,再没有人可以对自己指手画脚。
闻将军?对付他太简单了。
卖骚,亲一口就彻彻底底听服自己了。
“唉…碰上了我,你儿真是天大的福气啊。”林业白继续翻书,其实连半个字没看进去,满脑子都是从此权势滔天佳人在侧的雀跃。
不料,赵东来说他不想担这个罪名。
——另有他法。
顾怀民跟他把茶言真,友好:“你这般聪慧,当上须国太子后,想必燕国定会觉得受到威胁,前来吞并。”
“你怎么还不整死闻太师,真感情了?”可惜林业白根本不会相信他的故作仁爱。
“你何不跟我一起……”赵东来话音未落,林业白已打断了他,道:“你害死了我爹娘,还想跟我一笑泯恩仇?”
“你跟闻……”赵东来眼皮暴跳,又被林业白给打断施法,他脸不红心不跳勾唇冷笑:“他愿意脱光了跟我睡,你愿意吗?”
“……”除了敖烨,赵东来从未被人调戏过。
下一秒,闻昭就见了屋里跨进来两个熊猫眼,看来他俩是刚才打过。值得夸奖,林业白已经是能跟赵东来打个平手的实力了。
闻昭说去方便。他刚一出门,赵东来就开始了他的另有他法,对王玄机残忍而又温柔,道:“王师傅还记得之前我送你那个拜贴吗?那四个‘极乐世界’大字是用孟婆汤写的。”
王玄机还没懂,赵东来已先替老人家解答了心中的疑问,说:“很快,你就会慢慢地失忆,然后一天比一天忘性大,最后甚至连吃喝拉撒怎么办都忘得一干二净。”
“哦,那就像个婴儿那样?”林业白附和疑问。
赵东来笑了,甚至带着怜悯说:“没错,王老爷子不是怕死的人,是怕丢面子要尊严的人,他不愿意像个婴儿一样被人伺候吃喝拉撒,所以我们这是成全他,羞辱他。”
“你……”王玄机老泪纵横,又恨又觉得羞辱,果然,赵东来跟林业白都猜对了他这一点。
“你太有自尊心了,你把你儿子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现在老了反过来了,很正常嘛。”赵东来带着要彻底践踏他人格那般,恨声。
林业白留意着赵东来似奖非罚的做派,心想,恨来恨去,原来是你觉得王老爷子不够疼你。
对哦,赵东来生来无父无母,王玄机给了他紫气,甚至还将紫气命名成‘紫气东来’——王玄机对赵东来又何尝不是父母般存在?
他们俩冰冷而无情地欣赏着王老爷子眼里的绝望。或许过几天,他就只是个傻子了。
话说完了,赵东来踏出闻宅的前一秒,听到林业白好奇:“你究竟恨王老爷子什么呢?”
“太像的人不能当亲人,哪怕朋友也不行。”赵东来回答他,最后看向林业白的眼神又变成了深沉,是只属于仇人之间的惺惺相惜。
“你接下来会怎么做呢?太子殿下。”
林业白关上了门,没有回答他。但没几天,在王府里的顾怀民就听到了闻太师身死的消息,正当他以为林业白会栽赃陷害自己的时候,听到了小厮强调,闻太师是上吊自杀。
一世英名的王玄机做不到变成个傻子,宁愿死,也不想让旁人伺候自己吃喝拉撒。
他累了,也烦了,王玄机自成了凡人后,就明确自己的老去,他也确实没有察觉到那张拜贴上的金粉是用孟婆汤写的,即便知道,也毫无办法。
因为下地界日新月异,业火也好,孟婆汤也罢,各种机制,技术研发,被鬼王师无尘跟判官药不行给搞得风生水起。
江山代有才人出啊……
王玄机承认自己输给了后起之秀。
一身孑然好死,管他后世评说。
甚至老王上吊时,都带着欣慰的笑意。
没了老王,来了小王。
赵东来哼声乐了,落下一子,哪怕是自己跟自己下棋也感受到了势均力敌的博弈快感。
但他却不知,闻宅里的林业白正扑闻昭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痛哭流涕,声情并茂,真假难辨,说都怪我没看住太师,都怪我啊!
闻昭拍了拍他的背,还宽慰似地亲了亲他,似乎,对怀里的林业黑顺水推舟干的事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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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他们之间已经爱得魔怔了吧。
闻昭其实知道,因为他跨出门没有第一时间走,而是去听赵东来跟林业白谈什么,不巧,就让他听到了两人的筹谋。
赵东来下的孟婆汤,而林业白知道,却不戳穿,任由他使小手段去害王老爹。
那天风大,吹得闻昭人冷,心也冷,他眨了眨眼觉得难过,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情理之中,毕竟,自己也联手赵东来害死了林业白的父母。
他们都是助手,而赵东来才是那个杀手。
如此一想,闻昭心里仿佛过意去了,他甚至根本不想去正面戳穿他俩,因为,他也明确地认识到王老爹不是什么好货。
大家一开始都不是恶人,可为什么,走着走着就变成了自相残杀的这一步呢。
闻昭沉默,淋了半下午的风,入夜,避开了林业白蹲靠王玄机床榻边,依旧枕在老人身边,想看着王老爹睡觉。
还没睡着,他察觉到王玄机转身过来,说:“儿啊,做方子,替爹准备后事吧。”
闻昭闭了闭眼,心酸而又苦涩,艰难而又哑声,颤声问:“爹,为什么啊,你当初为何非要剥夺陈年年转世投胎的自由,反而非要,掌握他,控制他,操纵他……”
“爹只是想替你安排好一切。”王玄机疲惫道:“可惜,最大的定数反而变成了最大的变数。不过好的是,他还是陈年年,无论哪一世,他都是那个爱你至深的陈年年。”
“我好后悔,真的特别后悔,我当初……”闻昭肩膀颤抖,把脸埋被褥里哭得无声,说:“我因为一时的气愤而杀了陈年年,我明明可以救下他的,但是我,我却以为我是启明星君,我是上天庭的左使,他一个凡人怎么配我中意……”
他哭得微弱颤抖,心痛得无法呼吸,说:“可是现在,我好后悔……我错了……陈年年也,永远也不会回来怪我了。”
往事历历在目,可惜迟到的爱已再没有机会被当年那个人所倾听,所原谅了。
“爹要死了,爹去替你向他赔罪。”王玄机一手搭上了他的头,轻拍了拍算是宽慰。
“爹……你。”闻昭抬头,却对上了王玄机比着手势的嘘字,他说:“爹知道,爹什么都知道,陈年年也好,万剑一也罢,甚至这个林业白也算,爹也觉得对他太苛刻了些哈哈……但是,爹也觉得自己没做错。”
闻昭欲言又止,王玄机郑重其事地告诉他:“那就是看人很准,他对你真的很好,爹可以放心大胆地把你交给他。”
“爹……”闻昭挤出了笑来,又湿了眼睛。
“明个,你就去买个方子回来。”王玄机说:“我真的累了,我活得太久太久了,现而今又遇上了这个病,真的挺不住了。”
“说起来,这一世跟你圆了父子之情,我也心愿已了,在人世也没什么好挂念的了。”
闻昭嗯嗯,又哭又笑,听到王玄机又说:“明天,去买方子,答应爹,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哭,好吗?”
闻昭点头,不太明白,但还是答应了他。父子再交心唠嗑,追忆往事,都是感慨。
第二日闻昭定了方子回来后,眼皮暴跳,而后便见着了上吊的王老爹,挂在梁上,一阵风就可以把他吹走那般,飘零孤单。
闻昭这才想起,他为什么要说,不要哭。
他没有哭,但也笑不出来,他把王老爹抱下来,仿佛听见了他无声的呼吸,他也明白了,爹知道,爹什么都知道这句话。
本身就带着一种向死而生的自由。
“王老爹,睡吧,祝你好梦。”闻昭轻声。
第92章
大皇子已死,承乾殿迎来了他真正的主人,林业白孤身踏了进去凝视着那张龙椅,却,不知自己是否能以一个外姓之身高坐明堂。
皇祠之争,乃至诗宴一出,而今皇城内外都晓得了须国顾二皇子的天姿卓绝,堪当大用。
他入驻东宫,不曾主动拉帮结派,竟不料有官登门拜访,原来是自己在国子监的文章被传扬了出去,说是见解独道,颇有圣贤之姿。
林业白一瞧,竟是他下意识不满写的酸文,按理说他作为顾二皇子,如今又贵为太子,大抵是不能理解何为圣人之说:什么安得广夏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顾二皇子喜欢得紧。
离谱,不对!
这让其他诸君觉得稀罕,觉得恐怖,觉得此子将来必定不可限量——又或许是皇亲贵戚们由表及里,从中窥探出了他除却当皇帝的别样野心。
想来有趣,顾二皇子自幼又不长在深宫,回京后也没有团结世家,友爱权贵,除却一个闻家,镇远候家,他简直就是形单影只,好一头孤狼。
还杜甫都来了。
若他真当上了皇帝,想必磨刀霍霍向我们!
权贵们如是道,偷偷留意他的动向。
怕就怕在这里,愁就愁在这里,双方暗潮汹涌,林业白的心机城府终于在此刻暴露无遗,他成为太子后干的第一件事,便说我薄德。
先帝未诏,太子哥哥才病死,本宫又自小没在他们跟前尽孝,这般迫不及待地就荣登了大宝殿堂,于情无礼,于义不符!
不行,这个龙椅本宫真的不能坐!
——先当好这个太子吧。
林业白那天设了好大一个宴,脸喝得酡红,不知真醉假醉地对一大屋老爷们掏心掏肺。
国不可一日无君,大家有什么事,可以亲自来东宫找我商议,至于军权啥的,还是让义父先替我拿着吧。
说罢,大家伙齐齐看向又风寒了的闻将军。
“……”闻昭摊手,表示我是真的病了。
“……”几派人马心潮涌动,神色各异。
据打更人前线报道,从宴上回去后好几家高门显贵好晚才落灯,甚至还有的夜里差小厮搁屋里搬来又搬去,偷瞧,要么是烧账本,要么是收拾盘缠打发下人,要么是抹眼泪。
第二日,太子的桌上竟多了一张请罪折子。
第一位,殿下没有怪他,却砸了几家窑子。
看到那哥们平安无事,大家松了口气,于是又有人开始号太子的手段,继续上折子,不知是请罪还是揭发,这下太子殿下开始发功了,一连有奖有罚雷霆手段干了几家的破烂事。
有伤无死,关了大牢咽了好几天泡菜,出来,整个一洗心革面宛如重获新生说我有愧啊!
消息传出,大家伙吓惨了,东宫里的折子于是又多了起来,甚至连弹劾闻太师都有了,势必要把人拉出来鞭尸的说辞都蹦了出来。
闻昭生气,于是太子下令,刻意滋事那人被打了板子。
还有弹劾恭亲王的,说他跟江湖势力千刀门关系匪浅,招募民兵,培养私军,简直是天助太子也,当机立断把顾怀民给禁了足。
他甚至整个下午都挂着春风般笑意。
晌午好饭毕,还约了义父一块看花,把春花秋月宫的名儿都给摘了,换成了青山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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