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呼啸的风吹开了门窗,发出剧烈的响声。
谢春酌无法抑制地浑身一颤,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疯狂后退,直到后背抵住了墙才停下动作。
他缩着肩膀, 乌黑的长发披散在瘦削单薄的肩头,衬得人小小一只,皎□□致的脸毫无血色,眼瞳睁大。
他惊恐地看向前方——站在床边的,正是胸口处染血,浑身湿漉漉正在往下滴血水的碧眸少年。
不出所料,是魏异。
魏异像个刚被抛尸沉河,又爬起来报仇的水鬼。
夜色昏暗,窗外的天空呈现出幽蓝色,彰显着今夜的不详。
“你装睡。”魏异开口,声音嘶哑难听,带着怪异的异域腔调。
谢春酌咬紧唇,瞪着他没说话。
魏异身上的血味太重,伤的又是心脏,不知道是怎么逃脱柳夔手下,精准来到了这里找他,谢春酌疑心对方估计不是人,是妖,亦或者是早有准备应对柳夔的办法。
无论是哪一种,对谢春酌来说都不是好事。
怎么被刺穿心脏还不死?!
快去死啊!
谢春酌在心里咒骂,面上却作出一副震惊担忧的表情。
“……魏、魏异,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的伤……怎么回事?”
他的手下意识伸出,似乎想要查看魏异的伤口,但魏异身上的异样又让他感到恐惧,悬在半空的手怯怯收回。
嗒!
手腕还未彻底收回,就被牢牢攥住。
谢春酌只觉一股大力袭来,瞬间他顺着这股力气扑出去,闻到了堪比烈酒的霸道香味,既香,又有种说不出的怪,与此同时,血味也跟着溢出。
抱着他的身体像火炉,烧得谢春酌像是被烫到似的,下意识后退想要闪躲。
“是你叫那条蛇杀我的。”
耳边传来烫度,湿润的口腔含住他的耳尖,谢春酌绷紧身体。
“……”
魏异用了力气,尖牙险些把耳骨咬出印子,他碾磨着,含糊着控诉质问:“……因为我看见你和他在冬离院苟合吗?为什么你要和他在一起呢?因为……你的解元,是他帮你得来的吗?”
魏异说话的语调不太像中原官话,却叫谢春酌身子抖得更加厉害。
这是赤裸裸的揭穿和威胁。
科举对于作弊是十分严谨的,倘若魏异出门只是随口一喊,有人起疑,就会有官员对谢春酌进行重重调查。
一旦查出异样,就不仅仅是剥夺举人身份,不再能进行科举那么简单,他的身份,他之前做的事都会被发现。
他的一生就会就此毁掉。
真该死的。
无论是魏异还是柳夔。
都该死。
谢春酌低着头,用尽力气握紧拳头,握得身子发紧,像一把拉满的弓,即将爆发。
魏异以为他要怒斥自己,或者是装作可怜地哀求,毕竟这件事不是小事,即使魏异并不了解科举,但也知道科举对于读书人的重要性。
怀里的人会像魏琮一样给他一巴掌吗?
他不会像面对魏异一样无动于衷,甚至心生厌恶,他期待着,期待着任何能和谢春酌接触的机会,那一巴掌扇下来的疼痛感,想必会比被刺穿胸口的痛更加爽快吧?
可是当一滴泪掉在手臂时,魏异怔住了。
那滴泪水比起魏异身体的温度来说要冷得多,可对于一个正常的人来说,是烫的。
而对此刻的魏异来说,因为谢春酌的泪水,所以也是烫的。
泪水越来越多,魏异却没有想象中的痛快。
他僵硬地低头,手松开禁锢着细瘦的腰肢,转而抬起了怀里人的下巴。
动作不敢太重,轻轻的。
下巴尖而小巧,下颌线清晰明朗,夜里没点灯,迎着夜色雨声,魏异看见了谢春酌泪水盈满眼眶,一双黑眸如盛在水银中般透亮水润,哭过的眼尾发红,像勾了一抹胭脂。
人哭时整张脸都会在动,睫毛颤动,鼻尖微耸,咬着的唇殷红湿润,张开一条缝隙用来呼吸,呼出来的气成了浅淡的白雾,要把魏异的魂吸进去。
古人有言,灯月之下看佳人,比白日更胜十倍,现在看来,月下哭泣的佳人,又要更美千百倍。
只是为什么要哭呢?还哭得那么倔强和委屈。
魏异不明白,所以他开口问了。
“为什么哭?该哭的不是我吗?”
谢春酌抿紧唇一声不吭。
魏异皱紧眉头,正待要说话,又突然感应到什么一般回头看了一眼。
谢春酌心中一跳,一个念头从脑海里窜出来——是不是柳夔回来了?
他的预料没有错,下一秒,魏异便说:“那条蛇快回来了。”
魏异眯起眼睛,绿眸在夜里闪烁着暗光,他观察着谢春酌的表情变化,声音压低,“……你要跟我说点什么吗?”
或者给我点什么,让我保住秘密,就像你和那条蛇一样。
后面那些话魏异没有说出口,但他想,谢春酌是个聪明人,他应该明白的。
可是就像他不明白谢春酌刚刚为什么哭一样,他也不明白,谢春酌为什么突然抓住他的手臂。
喜悦先是在心中绽放,又在下一刻化作迷茫。
因为面前的人泪眼朦胧,可怜可爱地对他说:“求求你救救我!”
“你……让我救你?”魏异歪着头看他。
谢春酌的泪水不断,哭得很狼狈,却别有一番凌乱惹人怜惜的模样。
他用单薄的亵衣袖口擦泪,睫毛湿得结成一簇簇,像被打湿的蝴蝶翅膀,飞不起来,抵触着,遮住底下眼眸的情绪。
“……我是被强迫的。”谢春酌的声音细细的,带着轻微的哽咽,像是窗外的雨声抵达,清脆又柔软。
“它是木李村村民的保家仙,我父母双亡,来这里投奔村民,谁知道遇上它……我为了逃离它去考举人,想着日后去了京城就好了……结果它直接把我的名次改到了解元。”
谢春酌说到这里时难以启齿,羞窘地抿紧唇,面上闪过难堪。
被迫与一时的贪婪相结合,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尤其是出现在美人身上,尤其诱人。
因为你知道,他是被强迫的,是无辜的,但他同时又带有私心,这说明你可以用这份私心来拿捏他。
魏异也不例外。
他怀疑迷茫的神情逐渐定格成了若有所思。
“白天在珍馐楼里,它在我手腕上,听见了你的话……他要去对你下手,我也没有办法……抱歉,都是我的错,让你遭受了无妄之灾。”
谢春酌口中继续说着,泪水逐渐缓慢滴落,掉在本就湿润的衣衫上,恍若水滴融入大海。
“不是无妄之灾。”魏异突然打断他的话。
谢春酌暗骂你还知道自己该死,现实话语一顿,诧异仰头,仿佛不明白魏异为什么会说这句话,但他这一抬头,还没把准备好的表情做出来,魏异便已经低头,咬住了他的唇。
在这一刹那,谢春酌做好了会被魏异报复的准备,甚至想不受苦,主动张开唇舌,却没想到魏异一动不动地贴着他的唇,几秒后,分开,道:“很软。”
“?”
谢春酌用怪异不解的目光看他。
魏异反而更加不明白。
二人对视几秒,谢春酌才恍然大悟,随后恨不得大笑出声,骂魏异一句雏鸡蠢货。
魏异那句不是无妄之灾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确实对谢春酌图谋不轨,而后面那个举动大抵是为了让自己的伤不白受,决定找谢春酌占点便宜。
只是谢春酌万万没想到,魏异竟然不会与人亲密!
谢春酌忍了又忍,最后忍下来,佯装诧异羞涩地低下头,问他:“……当时你在冬离院看见了我和那条蛇在……?”
魏异:“看见他用蛇尾缠着你,亲你脖子。”
看了没几秒,那条白蛇就警惕地观看四周,他便立刻离开了。
谢春酌忍笑,“原来是这样。”
魏异则是以为谢春酌还在为白蛇以及自己威胁他的事情而难受,手抬起要安慰,刚落下,又迅速举起。
之后魏异在谢春酌的注视,以及轰然撞开的门发出的脆响中,当机立断一个转身,竟是直接从另外一个半开的窗户直飞而出,眨眼间消失在了雨幕当中。
与此同时,尘烟消逝,屋子里出现了一条两米长,二人环抱粗细的银白巨蛇。
白蛇粉色的瞳孔竖起,目露凶光,蛇芯吐出发出嘶嘶声,在雨夜里显得格外诡异。
眼见着它要追出去,谢春酌连忙拦住它,“别去!”
白蛇低下头颅,身躯缓慢扭动,发出窸窸窣窣,鳞片摩擦滑动的声音。
谢春酌在它面前是如此地渺小。
但这个美丽的青年丝毫不惧,反而微笑着对它说:“一个蠢货,不足为惧。”
第111章
白蛇闻言, 没有再追出去,而是用蛇尾把谢春酌卷起抬高,抬到与自己等同的位置对视。
在看见对方脸上没有怒意,反而有说不出的轻松与笑意, 它有些惊奇:“你没生气?”
在意识到魏异逃走的方位是木李村时, 柳夔第一反应不是被戏弄的暴怒, 而是心里一个咯噔, 暗道坏了, 谢春酌必然会将它骂得狗血淋头, 狠狠生上几天气。
按理说柳夔作为柳仙, 不可能会为凡人的喜怒哀乐而有情绪波动, 甚至是苦恼的地步,但面对谢春酌, 它总是处于弱势。
可是能怎么办呢?
吃了供奉, 就得庇佑。
白蛇想着,尾巴尖抚上谢春酌因为不满身上被卷紧带来的挤压感而蹙起的眉头。
“这次是我大意了。”白蛇说, “今晚我去了便对他动手,结果没想到他竟然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逃走了。”
“不知道什么手段?”谢春酌挑眉。
白蛇当即觉得被看轻了,可事实又确实如此。
它憋着一口气说:“当时他的血溅出来时,莫名起了一阵烟雾, 带着浓重奇怪的香料气味,有些像雄黄酒, 我一时被迷惑,又加上魏琮似乎察觉到了异样,派人来看,我就暂时先处理了他们,发现魏异来了木李村, 又才赶来。”
话到此处,白蛇也觉魏异怪异。
“这小子……像人又不像人。”
“所以他到底是不是人?”谢春酌抓住了蛇故意吐出来的蛇芯,拒绝这玩儿落到自己脸上。
他脸上还沾着泪痕,眼眶发红,蛇的视力差,只依稀看见了他眼中的一点水光,但刚进屋内,它就闻到了雨水混着泪水的味道。
谢春酌的眼泪,它尝过很多次,知道是什么味道。
它想为他舔去泪水,可惜谢春酌不愿意。
不过它被嫌弃后,倒也是不难过,蛇芯弹了弹,收回,之后转瞬便变成人。
蛇尾消失,谢春酌当即往下掉,但很快,他的腰被搂紧,最后安稳落地。
窗外雨水嘀嗒,屋内还残留着血腥味和异香,天色昏暗未点灯,谢春酌看不清不知道,柳夔却是凭借着神识看清楚地面全是对方留下的血迹。
既香又臭。
柳夔厌恶地皱眉,鼻尖微耸,随即一挥手,敞开一点缝隙的木窗被无形的风引动,刹那间,风雨呼啸涌进。
谢春酌见此情形,心下一跳,下意识缩进柳夔的怀里。
风雨卷入过境,将屋内一切洗刷一净,再度离开时,只残余着秋雨萧瑟微凉的气息。
噗呲。
一点火光点燃,悬浮在苍白的指尖,谢春酌侧头,那点光亮便将他的脸照亮。
他注视着悬在柳夔手指尖的火苗,眼中有着自己都不知道的贪婪。
人生百年,生老病死,追名逐利,为钱权奉献抛却一切,而妖呢?想要有什么,就能有什么,不会为病痛所折磨,也不会有委曲求全的时候。
即使有,那也比当人好多了。
依偎在柳夔怀里,长相秀美精致的青年像是被火光所惊动,纤细浓密颤动,在下一刻火苗点燃屋内各处烛台时垂下,再度抬起,恢复了原本的神情。
柳夔对此一无所知。
他环顾四周,满意点头:“这下没味道了。”
确实闻不到什么味道了。谢春酌手微微推拒着柳夔的肩膀,从对方怀里离开,坐回床榻上。
雨声嘀嗒,细细密密的雨变大了,也变慢了,谢春酌突然想起自己下个月就要启程前往京城,往后的路会怎么样呢?
还有,柳夔是否能跟着他一起入京?
在这难得静谧的夜里,谢春酌看向朝他走来,坐在他身旁的柳夔,在对方想要低头亲吻时侧开头,问道:“你能离开木李村多久?”
柳夔动作一顿,显而易见,他也想起谢春酌不日即将启程入京的事,而且很有可能,会和魏琮以及魏异一起出发。
柳夔不由烦躁,一甩袖子,眉头微皱,道:“我还差一年,就护木李村满千年了。”
千年成仙。
柳夔初开灵智就在木李村旁的山林中,被村民设置的捕猎夹误捉,再放走,之后便修炼成人,成人后又想要修炼成仙,于是听从了一路过和尚的话,开始庇护木李村的村民,成为了柳仙。
而想要成仙也没那么简单,柳夔在这里待了千年才成了半仙,且平日里不能过度远离木李村,否则感应不到村民,导致庇护出错,他吸收的修为和供奉是要大打折扣的。
他现在已然是半仙,只要再过半年,满千年,他就能真正地位列仙班,这对于一条蛇妖来说,无疑是跨越阶级。
柳夔不想功亏一篑,可又着实舍不得谢春酌。
烦躁之下,柳夔抓住谢春酌的肩膀,低头深吻而下,蛇芯探入温热的口腔,汲取温暖。
在接触的瞬间,他立即感觉到了谢春酌唇上属于他人的气味,无需多想,就知道那人是谁。
柳夔恨得牙痒痒,用力碾磨接触着的柔软唇瓣,谢春酌吃痛,挣扎着捏住了他的脖子,张嘴的同时也狠狠咬下,独属于他们的气味在彼此口中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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