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倚歌隐隐感到了些不对劲, 是啊, 敢在宵禁的时候出门的, 自然不会是普通人家——他们闹出来的动静, 又能是什么好事吗?
传来几声打斗的声音, 李义回来得很快。
随侍恭敬地掀开了帘子, 此时安倚歌已经坐在了谢云防的下首。
他还带回了三人,一老一少的一对母女, 她们的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也不成样子了,脸上流着血, 小姑娘的眼睛红得厉害, 眼里又是委屈, 又是恨意。
安倚歌看得不由一怔。
他看着这个小姑娘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若是他遇到变故的时候, 再小一些,应当也是这个样子吧?
被带回来的那个男人则是趾高气昂的。
“这位公子, 我是奉我家主人的命令来追拿逃奴的, 与公子无关,念在公子不知情的份上,速速放我和这两个刁奴回去, 我家主人便不会与你计较。”
小女孩的声音突然起来,她的思路却是清晰的:“才不是,我和我娘都是京畿的良民,分明是你把我们骗进来的,我们才没有卖身!”
李义听得这话直跳脚,抬眼却是看见陛下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哦?”谢云防轻笑了笑,淡淡地看了这男人一眼,“我倒是很想知道,你家主人是谁?”
男人挺起了胸膛:“我家主人是安济侯,一向与平王交好,就是陛下也会给三分薄面,这位公子想学路见不平,英雄救美,怕是找错了人。”
谢云防笑了,他从脑海的犄角旮旯里想起了这个安济侯是个什么人,老安济侯已经死了,现在的这位是他的儿子,是平王的党羽之一。
“这件事情的确不应该我管。”谢云防语气淡淡的。
管事的男人正面露喜色,却是对上了谢云防冰冷的带着肃杀的眼神,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李义你带着他们跑一趟吧,让京兆府查查是怎么回事——这京城的治安,什么时候崩坏到如此的地步了,看来是该好好整肃整肃了。”
管事的男人刚刚反应过来——他还没猜到自己撞见的是谁,但也知道自己碰见的不是善茬了,他色厉内荏道:“这位公子,我家主人和平王殿下可是至交好友,您何苦与平王为敌呢?”
谢云防已经不再给他眼神了,淡淡补充道:“这对母女,好好安置,让京兆尹查清楚,若是查不清楚,他这个京兆尹就别想干了。”
李义:“诺。”
管事的想逃,却是逃不掉的,他带着的那些护院家丁也被侍卫一块抓了起来。
一个小小的插曲,街道又恢复了平静。
打更的更夫缓缓走过,对宵禁时的马车并不意外,甚至还主动避让了。
谢云防看着沉默不语的安倚歌,温声问:“怎么了?是不喜欢刚刚那人吗?”
安倚歌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哦?”
“我固然讨厌他那样的人,但也知晓,他只不过只是爪牙而已,真正作恶的是他的主人。”
谢云防笑了:“没错,你可是因此忿忿不平?”
安倚歌点了点头,却是道:“但我又知道,这世上不可能只有这一件事情发生,可京城如此,其他更加偏远的地方,又该如何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心跳地扑通扑通的,他对一个国家的君主说这话,怕是不想要命了——
但他还是把这些话说出来了。
他可能是疯了,但是他觉得陛下会想听见他真心的话,他说完看着陛下,竟是有些期待陛下会说什么了。
“那你觉得你写得金陵赋真实吗?”谢云防笑了,竟是又问起了金陵赋。
安倚歌一怔,他犹豫片刻,轻轻摇了摇头。
他写金陵赋的时候太过年少,只想着将一切华丽的词句堆砌上去,描绘一个完美的盛世——他只想用这篇赋改变自己的生活。
“金陵城也是这样,你的那篇赋是真,歌舞画舫,游人如织,人间盛世,是天下间最富裕繁华的地方,但金陵城也有冻死骨,无家儿,不知道还能不能长到成人的孩子。”谢云防将马车的窗户关好。
夜深了,明月虽美,风却是有些冷的,少年人吹着这风怕是要着凉。
安倚歌认真听着,他看着陛下冷静而残忍地说出了这个国家、这座金陵城真实的面目。
是啊,换了国家,换了一部分的贵族,但是那些腐朽又哪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而他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这座盛世城池的腐朽的?
安倚歌缓缓闭上了眼睛,也许就是安朝国破,安末帝弃城而逃,而他沦为伶人的时候吧?
那时的他十二岁。
他再睁眼,看着他的陛下心中却是生出了些不一样的情绪。
暴君?
他的陛下,不是暴君,更不可能是暴君。
就连安废帝弃城而逃都有文人写诗美化,为何他的陛下,却成了文人口中的暴君了?
“陛下,我为你写诗好不好?”
谢云防一怔:“诗?”
“天下未定,陛下重武是应当的,但是文之一道,并不可轻忽,臣愿为陛下写诗,为陛下正名。”
安倚歌起身,跪在了谢云防的身前,他银蓝色的眸子里满是认真,“臣虽不才,但臣是前朝皇子,若是臣都觉得陛下是英明君主,那谁都会觉得陛下英明的。”
这话说得是有道理的,更何况安倚歌的文名在安朝就响起来了。
谢云防他是高兴的,却也有一丝淡淡抱怨——写诗啊,他还以为是写情诗呢,是他想偏了。
可是写情诗不好吗?
为什么要写那些沽名钓誉的诗?
谢云防想要扶起少年,安倚歌却是态度坚定,并不起身。
谢云防笑了笑:“这些不用你担心。”
少年的眼中闪过疑惑,可他除了这些,还能干什么?
谢云防轻笑了笑,温声道:“你是不是许久没读经史了?你想读吗,我为你找个好老师,怎么样?”
安倚歌抬眼看着陛下,怔怔地看了许久,他的心猛烈的跳动着。
他飞快地点了点头,少年的眼神清澈,真挚而虔诚道:“谢陛下。”
说着,他轻轻将脸颊倚在了谢云防的膝上。
谢云防微微一笑,温声道:“我相信你。”
*
“什么?你前几天还跟我说,安倚歌他娘还在咱们手里,你今天给我说,人已经不在了?”平王怒道,一脚踢倒了李福,“本王要你何用?”
李福哭道:“殿下,殿下,奴婢去找了啊,但是官府说他已经放良了啊。”
平王轻轻眯起了眼睛:“放良?谁敢放良她?难道是丞相?”
“不,他没那个胆子,不然早就出手了,是谁?”
“奴婢问不出来,但这问不出来,便更能说明是谁了,殿下,奴婢无能。”
平王的眼神一凌:“难道是……皇帝?”
“十有八九是啊,除了陛下,还有谁敢呢?肯定是那小杂种求陛下的。”
平王威胁地眯起了眼睛:“看来,本王是养了个白眼狼啊,既然是白眼狼,那便更没有必要留着了。”
李福颤声问:“殿下是……想动手了吗?”
平王阴狠地笑了笑:“为何不动手?”
平王正吩咐着,却是有人来传话,说是安济侯求见。
安济侯?
平王揉了揉眉心,更是厌烦,他知晓这个安济侯没什么本是,他看中的是老安济侯在军中的人脉,却是没想到这个安济侯是真的能给他惹麻烦。
第93章
安济侯的家奴冒犯了皇帝, 皇帝勒令京兆尹严查,这件事情,不过两日便传遍了京城。
百姓们拍手叫好, 京城权贵们做这些事情可不是一次两次了, 这难得被惩戒一次, 怎么能不痛快?
也有的百姓只是看看乐子:“陛下日理万机, 能被他碰上一桩已是一件奇事, 还能指望陛下每个案子都撞上不成?”
“就京兆府的脾性, 至多这案子处理一个安济侯, 难不成他们之后还敢管别的不成?”
百姓之中议论纷纷, 王公贵族们捏了一把汗, 暗骂安济侯的家奴不长眼?
你得罪谁不好, 你去得罪皇帝?
也有心思缜密者去打听,为什么那一晚上陛下会出宫, 出宫是去做什么了——便有打听出是陛下带着一人出了宫门,只是出去做什么,便打听不出来了。
这带着的人是谁?
他们正在猜测着是宫里是不是要多一位娘娘的时候。
京兆府把案情传回来了, 那个小姑娘说得都是实情, 若要细究起来, 小姑娘的家世甚至要更惨一些。
安倚歌便写了一首诗。
他新作的诗解开了那些猜测皇帝身边的人是谁的疑问——也写明了那一夜故事的原委。
《哀金陵》
晚归金陵城, 有仆夜捉人。
月黑风疾呼, 母啼女亦哭。
死生不由人,闻者为悲伤。
君亦感其悲, 女哭何其苦。
父丧母已老, 家中有兄姐。
长兄边城戍,至今无音信。
二姐夫婿亡,尚有襁褓子。
仆说遵主命, 主为开国侯。
逃奴狡又刁,劝君莫惹闲。
金陵城内繁华景,君王眼前恶仆凶,
夜深霜寒体犹冷,不知青天何处有?
这首诗并未用典,更不晦涩,凡是认字的都能读懂,哪怕不认字的,读一读也能够读明白这其中的意思。
诗中的皇帝只用了君王二字代笔,但世人皆知这写得便是当今的陛下,诗中写得这事,便是安济侯的事。
这首诗自宫中传出,到京城中人人皆知、人人皆赞,不过用了数日。
数年前,《金陵赋》一出,人人抄录,一时间金陵纸贵,但这只是文人骚客、皇室贵族的狂欢,与金陵的百姓并无太大干系。
不想,数年后的如今,还是这位公子,写了一首旁人不敢写的《哀金陵》,写得却是他们这些从未被权贵放在眼里的普通老百姓。
一时间,金陵城的百姓对这位安倚歌充满了好感,能为他们说话的人,他们又怎么能不喜欢?
安倚歌这位自安朝国灭,便因为沦为伶人,不再被文坛提起的名字,再次被谢朝的文人提了起来。
尽管,他们只是在读这首诗的时候,感慨一下安倚歌沦为伶人的命运。
皇帝的声望在百姓心中水涨船高,更是头一次在文人的嘴里,有了正面的形象。
这是暴君?
不是吧——
应该是明君才是。
*
太极殿。
被文人们寄予厚望的“明君”,此时此刻,却没有想着什么明君圣主。
谢云防现在只想看着他的少年郎好好成长。
他念着安倚歌的诗,心情很是不错。
安倚歌则是奉了陛下的命,正坐在书案前,誊写着他新作的这首诗。
他抬眼,便看见陛下专注的目光,深色的眸子里满是温柔。
安倚歌的心跳不自觉地快了许多。
谢云防挑挑眉,笑问道:“怎么了?我看着你,你便写不出来吗?那我便不看了。”
安倚歌一怔,连忙摇头:“不,不是的。”
“陛下……想看的话,您看就好了。”
谢云防笑笑:“既然你允了,那我可就真的要好好看着你了。”
安倚歌沉默,现在才算是好好看着他,那刚刚算什么?
好吧,人家是陛下,陛下怎么说都是有道理的。
说罢,谢云防便自取搬来了个软凳,端坐在桌子的对面,将视线毫不避讳的落在了安倚歌的身上。
果然——
安倚歌感受着身上的这道炽热的视线,意识到陛下说得不假,现在才算是“好好看着”。
他强迫自己不要抬头,陛下想看,他让陛下看就是了,他又不会掉块肉。
谢云防温声道:“写吧。”
安倚歌硬着头皮写着,好在这首诗是他自己写得,就算把心思分了一部分到陛下的身上,也能够认真写出来。
他能感到陛下的心情大好,但是他却是有些拘谨——
毕竟,哪个伶人敢坐在皇帝的椅子上,用着皇帝的桌案写字?皇帝坐在软凳上,反倒是在次要的位置上了。
他深吸了争口气,并非他太过注重尊卑有序,只是他不注重这些,随时都有可能丢了性命。
这种待遇,这天底下应当是独一遭了吧?
这种恩宠,他惶恐。
实在惶恐。
他如今是国破家亡的伶人,不是皇帝的皇子——皇子再不受宠,也是皇子。
安帝对他好,是因为他是他那一种儿子里最像文人的儿子。
而陛下呢?
陛下又为什么对自己好呢?
相貌?才学?还是旁的——安倚歌百思不得其解,他深吸了口气,但他的这些并非不可替代。
皇帝的后宫佳丽三千,他一个男子,如何与女子争宠?
天下文人数不胜数,皇帝只要有心招揽,何愁招不到有才之人?
安倚歌悄悄看了一眼陛下,再将视线落了下来,落在了纸上的君王二字。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警惕自己。
但这又能如何?
他真的能忍住诱惑吗?
显然是不可能的。
陛下不用他用歌舞献媚,不用他温言讨好,他放了他母亲自由,许他重新拜师研习经史——自他十二岁沦为伶人起,所读所学便再没有经义了,那些虽不至于是淫词艳曲,但也都是为了讨人欢心的东西。
他喜欢母亲教他的曲子,却不喜欢教坊司的歌舞。
但他却只能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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