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羽立刻记起来,这是早前去申海时,从越文舟那里取到的合照。一直放在书包夹层里,没拿出来。
昨日四叔公刚清理出一批木工艺旧货,当中有个颇崭新的相框,与这张照片的尺寸正好能配上。
边羽把那相框找出来,将这张合照嵌进去。他擦拭框住相片的玻璃面,跟着把照片放在书桌上。
这张书桌上不止这一一幅框好的照片,还有一幅是三年前拍的,让水晶相框框着的竖构图7寸照。那张照片里的天空是雾蓝色的,雾天之下,边羽走在一条街道上,穿着松垮的深咖色针织外套,手里握着一杯美式,风将他当时褪成深棕色的半长的头发吹乱,遮住他半张脸。
他不记得那天要去做什么事情了,只记得那天特别的困,不断用咖啡提神。一个在街边摄影的人把他拍下来,上去和他说,他们是开摄影店的,原是要收旅客的钱才给照相,但边羽这张照片特别的好,他免费给了边羽,希望边羽能授权他们把放大后的相片贴在店门口。
边羽有收藏照片的习惯,一张张照片,有的挂着,有的摆着,有的放在相簿里,有的一沓压在抽屉里,来不及去整理。
这张校园合照,是边羽鲜拥有的他大学时期的照片。那时他的衣装总是肩口和领口都挺括的,一丝不苟的。相框玻璃面上映着他现在的脸,好像隔着7年的两个他,以某种突破时空的方式会面。
照片里的那一年,他看天空的时候,不知有没有想过能见到今天自己的模样。
桌面上的手机一声震响。边羽点开来,是越文舟给他发来一个定位——鹭岛航司的招待所。
越文舟:我到鹭岛了
越文舟:想不到,这座城市的气候这么温暖
边羽疑惑地发去一条:你不是说,八月份才会来训练吗?
越文舟:你还记得
越文舟:本来是要等八月的,不过航司说现在正好有公寓要清出来,要提前两个月做登记和选房子
越文舟:如果不提前选好,到时候可能就会被分配到不好的房子了
边羽:那你这一次选好,就可以直接住了?
越文舟:下个月可以先搬东西进去
边羽:提前一个多月就给你们安排好公寓
边羽:挺慈善的
越文舟:是啊,我听说鹭岛也是寸土寸金的地方
越文舟:但是航司对我们这一批新人还不错
边羽:恭喜
越文舟:谢谢
越文舟:所以,你今天有空一起吃饭吗?
越文舟:或者,后面两天的时间也行
边羽盯着桌上那张合照,手指悬停在屏幕上,良久按下回复。
边羽:中午可以
对方的信息正在输入中。
边羽打断他的回复:我待会儿发地址给你吧
边羽:这里的餐厅,我应该比你熟
越文舟:好啊,那我等你
边羽从衣柜里拿出短袖浅色衣服换上,天气转热,春秋季的衣服无法再穿了。
他下楼的时候,水龙头咕噜咕噜转响,声音逐渐变大,有什么东西要冲破出来似的。他估计是水来了,正好,到浴室里痛快地洗上一把脸。
出门前,边羽给四叔公发了条语音消息告诉他中午不在家吃。
走出家门,他看到庭院里有一张被清理出来的全身镜,摆放在院门旁,四叔公说是要送人的,等那人来拿。
边羽驻足在院门口查目的地地图,正好站在这面全身镜前。镜内倒映出他夏未来临前,这闷热天下,头发微汗润的样子。
他头发又长长了,发丝一些散在额角,洗脸时水溅到发丝上,还未全干,白中透着一丝极其浅的金。这整个春天太阳日都少,他晒太阳的时间不多,现在肌肤的颜色比他的头发还要浅,白得丝毫不像任何一个东方地区的人,在雨下被镜子折射后,如一块会发光的没有一丁点儿杂质的玉。因此,倘若有任何人站在他身旁,看起来都是暗色的。
可边羽没注意到肌肤的问题,无意见到镜中的自己后,只是心里想着,或者该去给头发染个色,染回黑色,再剪短一些。
边羽忽然意识到,他已经三年没再染过黑发。他爷爷在世时常说他长得像他母亲,他母亲虽然也是中白混血,可十足是白俄人的脸。所以读书以后,他常要去染黑发。他若头发染成黑色,便是五官偏西式的中国人的样子,相貌便更像他父亲一些,而不是像母亲。有时候发色会褪成深棕色,再慢慢变成浅棕色,也都没人会发现他是混血裔。
第50章
边羽选的餐厅在公园里, 餐厅门口有露天座位。座位临着碧绿的湖泊,有两三只白鹭从海那头飞过来,叼海水冲到湖泊里的海鱼吃。
公园离鹭岛航空公司的招待所近, 越文舟很早便到这边的餐厅了,坐在能看清白鹭戏水捕鱼的那桌座位上。
边羽走到那座位前,跟越文舟打招呼,瞧了眼手表上的时间,甚至离他们约定的时间还有五分钟:“你提前那么早到?”
越文舟说:“离我住的地方近,走路过来就5分钟。不想早到也得早到了。”
边羽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座位后正好种了日本晚樱, 开着殷盛的一树树,一层薄薄的粉影覆在边羽脸上。
越文舟扫桌上的二维码:“吃点什么?”
边羽也已经扫好桌上的二维码菜单了,看着手机里的菜色, 反过来问他:“你想吃点什么?你到这里,应该我请客。”
“那……一份牛腱肉沙拉。”
“就吃这个?这家餐厅的西班牙炒饭不错。”
“我吃沙拉就好。或者, 我可以跟你一起吃你想吃的。”
“你是在减脂吗?”边羽看他身材保持得很好, 穿着薄的T恤就能看见肌肉了,也不像是需要减脂的人。
“最近在增肌训练。”越文舟笑着说,“太久没好好训练, 肌肉量都减少了。”
“那我岂不是减少得更多。”边羽小声说。自己点了一份柠檬虾沙拉。夏天快到了, 处在换季期, 他十分没食欲。那西班牙炒饭,也不太想去尝试了。
点完餐,边羽问:“你这次是待到八月,然后直接开始训练吗?”
“应该没办法待那么久,不过,我想待到下个月。等公寓放出来, 我把房间选好再回申海。”越文舟看手机上的日期,“六月初就可以选房子了,也就十天左右的时间。”
“那这十天你有什么安排?”
“我的导师正好在这里有公开课,这几天,我去帮他的忙。”
“哦。”
服务员端上来两杯冰镇气泡水,边羽接过,绿色吸管搅拌气泡水里的冰块:“对了,那你之后从事的,是哪个方向的工作?”
“维修工程。”越文舟望了下四周的风景,“如果能留下来的,以后就在这里的机场工作。我觉得这座城市很好,人也很好。”他目光又望向边羽。
边羽却眼中微有疑惑:“我记得,你之前不是更擅长制造工程吗?你参军前,就有波客公司的实习履历了。”这样的应届履历在航天制造业里跟金子一样,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在国外,都可以在业内里有一番大好的发展,“难道我记错了?”
“你没记错。”越文舟沉思了会儿,“只是我可能不太适合那种生活。”他低了低头,“我其实不是一个特别有追求的人,比起去追一个行业的天花板,我更想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一份还算不错的收入。这样,未来要是有家庭了,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去照顾家庭。”
“哦……这想法很实在。”边羽和他接触得少,所以不了解他是什么类型的。
越文舟问边羽:“你呢?你最近怎么样?除了工作以外,有没有其他变化?”
“要有什么变化?”边羽喝了口气泡水。
“比如找对象什么的。”
边羽很坦诚:“没有。”也许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对别人来说波澜壮阔,但之于他来说,和一潭死水没两样。他的生活风平浪静。
“追求你的人那么多,在那些人当中没有比较突出的吗?”
“有吧。不过我不知道具体突出在哪。”他一向不是很在意这方面的事情。
越文舟笑着说:“真是跟大学时候一样。”
“是吗?”边羽目光转向飞行在碧绿湖泊之上的白鹭,“在你眼里,我大学时期是怎么样的?”他今天重新看那张照片,跳出了第一视角,从第三视角窥探到另一个时空的自己。
他看到曾经自己的另一面,但还是看得很不全面。
越文舟望着他的双眼说:“特别闪耀,像太阳一样。”
“没那么夸张吧。”
“真有这么夸张。”
越文舟回想他第一次见到边羽的时光,那也是一个日本晚樱开得极好的季节。
在训练基地后面的休息场地,边羽穿着深蓝色飞行学员制服,站在钢楼梯的转折平台上,身旁几个同学簇拥着他。
那些未来天上的佼佼者就连聊天时都喷吐着蓬蓬朝气,但被他们簇拥的边羽,却并不参与热聊。
边羽双手撑在围栏上,仰头望那无云的寂寥的蓝天。风把日本晚樱的花瓣吹落,粉色的花瓣雨在边羽身后簌簌飞着,有的则落在他的肩膀上。越文舟从底下路过,边羽正好低了头,看向他。越文舟仰头见到的是,太阳与他,都光芒万丈。
越文舟一点也不觉得,那些世上最好的词汇,拿来形容边羽有什么夸张的。
吃过中午这顿简单的饭,越文舟不断看手机上的行程,欲言又止。边羽问有什么事吗,越文舟支支吾吾一会儿,说要去制服店量尺寸,对方好提前开始定做制服。
边羽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说那就去吧。
越文舟说:“这家店我不知道在哪里,导航上的地点好像是错的,评论都说店铺不在那里。”
“这里的导航地图有时候不准。”边羽看了眼店后面跟着的道路的名字,“我知道在哪,要坐公交去。你跟我走吧。”
“好。”跟边羽等公交的时候,越文舟神情纠结了好一会儿,“边羽。”
“嗯?”
越文舟犹豫良久:“我想说……我其实并不想一直提以前的事情。我不知道,我经常提起来,你会不会心里不好受。”他看边羽沉默着,赶忙说,“那家制服店,我可以回头自己去找。这件事,也没那么着急。你不一定要陪我去。”
“你想太多了。”边羽见公交车要来了,迈步向马路外的等候站台走去,“人不会一直活在过去的。而且,我不觉得过去的事很重要。”这话就跟风一样轻,一下子被吹到很远的地方去。
公交车到了,车门打开,边羽上车去。
越文舟看得出来,边羽没有完全不在意,但还是默契地决定不再去提这个事情,跟着上车去。
公交车内,一眼望去座位上都坐着人。只有一个靠窗的座位空着,是因有个人到这站下去了,位子才空出来。越文舟让边羽去坐着,自己则站在旁边,拉着横杆上的手环。
车行驶了两站,上来一个孕妇。边羽起身让孕妇坐下,自己站到一边去。到第三站时,一下子上来许多乘客,密密麻麻地向边羽的方向涌过来。越文舟便下意识地站到边羽身后,暗中护着他,不让人流靠近他。
边羽似乎是未察觉到的。像他往年数个昏醉的夜那样,越文舟深夜中默默站在他身后,不让他跌倒。但他一向是未察觉到。
微一转头,边羽见越文舟递来一枚iPhone耳机:“还有三站才到。要不要听会儿歌?”
边羽接过那枚耳机戴上,耳机中流出旋律轻缓的英文乐:“和你当年听的风格不一样。”
只是句再简单不过的话,越文舟却骤然感受到心抽地一下,随着记忆的波动而颤起来。
他凝望边羽在阳光下,戴着蓝牙耳机的侧脸。这画面和七年前夏季的某一天,遥遥嵌合起来。
2016年5月。实验大楼,天台。越文舟独自站在围栏边,戴着连线的耳机听音乐。好一会儿,他才发现身后另一端的围栏角落,边羽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人双手撑着围栏眺望远处的景色。
越文舟盯着蓝天下的边羽出了会儿神,直到对方侧过头,他才迟迟将眼神收回来。
边羽侧头见到越文舟,瞥见他戴的耳机,问:“可以听听你放的音乐吗?”
越文舟一直以为像边羽这样高傲的人,是不会主动跟人说话的,哪怕他们现在已经是同班同学。所以听到边羽开口问这句话时,越文舟一时间没有反应。
边羽以为对方不乐意,便没再说什么,继续将脸转向远处的景色。天台的风将他的头发吹得飞扬,这头发染的是深深的黑,叫人一点看不出他原本的发色。
身后那个人缓缓走过来了,手上拿着的是一六年新款的VIVO音乐手机,他将连线的耳机分一只给边羽。
边羽接过耳机,戴在耳朵上。耳机里放的是中文流行乐,正唱到副歌部分。是边羽耳熟但自己没仔细听过的歌:“这是什么歌?”
“《幻听》。”
“哦,你喜欢这样的歌。”
边羽这句话并没什么深意,越文舟却担心对方不喜欢似的:“你觉得不好听,可以换一首。”拿起手机,打开音乐软件问,“你想听什么?”
“不用。”边羽说,“我对音乐没什么追求,什么歌在我听来都一样。雅俗共赏。”
“你平时不听歌吗?”
“训练很紧的时候,会在休息时听点纯音乐。”
越文舟心说,那他下次下载点纯音乐在里面。
这首歌只剩下一分多钟而已。边羽安静地度过了这一分多钟,在结束音响起时,他摘下耳机,还给越文舟:“听完了。谢谢。”
跟着他就步伐干净地离开天台,下了楼去。
越文舟依稀记得那一年,他拿着被还回来的那只耳机,心想,那首歌要是再长一点就好了。
那一年,边羽话同现在一样少。但他的步伐总是像随时能翱翔的鹰那样坚定利落,眼底永远藏着自信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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