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制服店门口, 橱窗内的假人模特一共有五对,穿着崭新的制服,摆着昂首挺胸的姿势。
边羽驻足在橱窗前:“这些制服都是不同的蓝色。”
“嗯, 那个是国航的,那个搭配红色领结的是东航的。”越文舟指着窗户角落的一套制服,“那个就是鹭岛航空的制服,据说它的蓝色是最接近夜晚天空的颜色。”
边羽打量了一圈那些制服:“没有申海航空的。”
“这里好像不做申航的制服。”
“哦。”
边羽没立刻进去,伫立在门口看这些制服看了好一会儿。橱窗玻璃后光鲜亮丽的世界,就好像还在朝他招着手。
“要不下次再来?我突然想起,今天还有其他事。”越文舟不敢笃定打开这扇门以后, 边羽会有什么样的心情。但他猜想,那心情绝对称不上很好的。
“都到店门口了。有其他事情,也不差你量尺寸这点时间吧?”边羽推开店门, 走进去了。
到店里,越文舟给工作人员报工号, 工作人员请他到镜子前量尺寸。
边羽坐在休息处的椅子上, 椅子前有一张圆形小桌子。他一手支着脑袋,撑在桌子上,抬头看挂在墙上的服装。除了机长制服, 还有五颜六色的空勤制服, 他都看了一遍, 心里默默还能将那些服装所属的航司认出来。
在他左前方,两个女工作人员提着一套机长制服在比划和讨论。
“他说回去自己量好尺寸了发我们,也不接受我们上门去服务。”
“那你问他什么时候把尺寸给你呀。”
“问了,到现在都没回复。这套的尺寸是他上次试的,看着还算合适。”
“还是等客人回吧。”
“回了回了!”年轻的那个拿手机给年长的那个看,“他说……我们看着办?”
“什么叫看着办啊……”
两个人分别用语音和文字都跟对方沟通了一遍, 但对方似乎无暇理会这桩事,来来去去只有一句“你们看着办”。
年长的那个叹了口气,举起手上那套白色制服问:“你确定这套衣服上次客人穿着合适?”
“肩膀那边……不是很确定。他得再试一次,我才知道。”
两个工作人员唉声叹气。忽然,年长的那个工作人员,把目光转到边羽身上。
她走到边羽面前,弯身下来,轻声问:“先生你好,请问你可以帮我们试一下这套衣服吗?我们的客户没办法来量尺寸,你的肩宽和我们那个客户特别像。所以,想请您帮个忙。”
越文舟量完尺寸后,左右没看见边羽。随后,他听到“刷拉”的更衣室拉帘拉开的声音,便走到更衣室前。
半墙高的全身镜前,边羽身着白色的机长制服,白鹰一样的身姿,挺拔地站在镜子前。
“先生,您穿这身制服特别合适。”年长的工作人员,眼里充满对高大帅气的边羽的欣赏,笑得十分热情,“您也是在航司工作的吗?”
“不是,我陪朋友来的。”
“是这样啊……”她的语气不免是觉得可惜。这时,年轻的工作人员取来蓝色的外套,年长的这位接过来,“外套您要帮忙也试一下吗?”
她们似乎都忘记请边羽帮忙试衣服的主要目的是量尺寸了,只顾欣赏穿上这身制服的边羽。他与这身制服搭配起来是如此完美,就像互相为彼此而生似的。
“不好意思。”越文舟走过来,阻止工作人员的更进一步,“我们还有别的事情。”是替边羽拒绝对方了。
工作人员瞥向边羽,想看他的意思。边羽无奈一笑,工作人员唯有失落地说:“好吧……”
离开制服店,越文舟没找边羽说话,注意了会儿他的表情。
不知是不是光线的问题,在店里的时候,边羽的眼眸被灯光照得微微发亮,显得气色尤为好。而离开有灯光的店,边羽的状态又恢复平常的模样了,眼神是湖水一般的静谧的平淡。
“你什么时候来拿制服?”边羽倏忽主动问道。
“等他们短信通知。不会那么快,制作的工期可能得有半个月。不过,地勤的制服应该比空勤的快多了。”
“到时候邮寄吗?”
“嗯。也可以自己来拿。”越文舟顿了顿,说,“但我可能没什么时间,会让他们邮寄过来。”
“需要我帮你去拿吗?”
“不用。”越文舟说,“邮寄很方便。”
边羽点点头。
安静地走了一会儿路,越文舟说:“刚刚那两个人……其实你可以拒绝她们的。”
“嗯。”边羽两只手插着口袋,仰头望望天,“但我没想那么多,其实你也不用想那么多。”他能察觉到今天一整天,越文舟都想照顾他的心情,但那很没必要,“我今天,挺开心的。”
越文舟微愣:“真的?”
“当然。”边羽把视线从天上收回来,竟是笑了笑,“我们是同学,不要每次见面都心理负担那么重。”
他加快步伐,走上了一座桥。站在桥上,边羽望着人工湖泊微波粼粼的水面。风把他的衣服吹得鼓了起来,他眼中一片凄迷的淡薄的午后日光。
越文舟站立在他身旁,一样是向前望着。不同的是,他在望这座城市。
“边羽。”他突然喊边羽的名字,“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
“什么?”
“其实我当时想去参军是因为你。”
“嗯?”
“你可能已经忘记了,有一次,你和我说,你最崇拜的人是你爷爷,他是老空军,是战斗英雄,天上的雄鹰。
“那个学期,辅导员把大学生征兵的链接发到群里。我看到空军部队的宣传图,想起你说过的话,我就去报名了。”越文舟望着那一座座不比申海高的楼宇,“不过大学生去空军部队,只能做地勤工作,当不成天上的雄鹰。”
“你的意思,是被我骗了?”边羽望了眼他。
“当然不是了。”越文舟笑,“我是说……因为你,我至少,看到了很美的蓝天。”
边羽良久沉默着。他用很小的声音说:“那就好。”犹如说给自己的听的。随即,他又说,“你不是还有事吗?我差不多也得去忙自己的事情了,该走了。”步子已然往桥下走去。风凌乱地打在他身上,他的金色发丝和衣衫随风飘扬着。
越文舟望着这个偏瘦的背影,伸出手虚握了一下,风从指间悄然溜去。而边羽就像这风,也像天上的鸟。他身边的人能感受到微风叹息,能仰望鸟儿飞行,但永远抓不住。
2016年,8月底。
暑假结束,开学第一天。
办公室内,辅导员高兴地拍着越文舟的肩膀:“选拔通过了!准备准备,9月10号得去报到了。”
越文舟愣了愣:“啊。”
辅导员的手从他肩上抽下来,转而去收拾着桌面上的资料:“怎么了?太高兴啦?”
“没什么,就是没想到这么快。”这一整个月他都封闭式地预习功课和忙空军部队选拔的事情,时间的流转和外界的新闻,他都全然未察觉、接收到。
没想到这么快,他就要离开有边羽的地方了。
“我也没想到。你是我们年段唯一一个通过空军部队选拔的。我跟你说,那竞争别说多激烈了……”辅导员眉飞色舞地讲述学生间那战场般的竞争,天花乱坠地夸奖了越文舟一番。接着,从手头的资料里,抽出一张胶封的合照,“对了,边羽跟你一个班的吧?”
恍了有许久的神,直到听见边羽的名字,越文舟才回过味来:“嗯,是。”
“你们之前训练的照片下来了,你拿给他。”辅导员将合照递给越文舟,随后小声喃喃,“他最近……哎。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事儿……”
班级内,人群闹哄哄的。有的在聊暑假航司实践活动的经历,有的去美国考了小型私用飞机驾驶证,一一都是他们傲人的谈资。
越文舟前面的座位是空着的,那些滚烫的话落在这个座位上。往常这个时间,边羽已经坐在这里,身旁围着左两个、右三个同学,一群人热切地要找他聊天。而他则是默默低头做功课,有一句没一句,随心情应着。
老师走进教室,教室里的谈话声渐安静下来。
“同学们,开始上课了。我们今天上的这节课呢,叫……”
老师的讲课声飘荡在教室内。那属于边羽的,迎着东方朝阳的座位,一直这么空了下去。
那节课以后,越文舟问很多人关于边羽的去向。同学们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而他的室友则只知道他这阵子要去医院做检查,至于去哪家医院,做什么检查,则不清楚。
转眼,去部队报道的时间到了。越文舟在高铁站,凝望天上穿过云层的飞机。同期入伍的伙伴撞了撞他的胳膊:“咱们坐高铁的,走了。”
一个月后,越文舟终于从辅导员口中打听到边羽身上骤然发生的变故,心里便一直放不下。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向辅导员打听边羽的消息。他知道边羽因变故转了班级。
那年冬天,申海罕见地下起很大的雪。越文舟听说边羽回了学校,便在寒假前两天,提前请假离开部队,回到学校里去找他。
他到寝室找边羽,寝室里的人说边羽没回来过。到边羽新转的班级里去,他们班上的人也说他最近只偶尔几天才来上课。
大雪纷飞的夜,越文舟站在校门口,望着前方结冰的道路,手机上给边羽的留言停留在一个月前。那时候他们用的聊天软件还不是微信,边羽的头像有时候是灰色,有时候是彩色。而这漫长的一个月时间里,他的头像一直是黑白的。
马路边的电话亭,是雪夜中唯一发亮的地方。电话亭的玻璃门后,熟悉的身影陡然撞进越文舟的视野中。
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踩着地上柔软的雪,慢慢向电话亭靠近。
电话亭内,边羽倚靠在玻璃门上,身上披着昂贵的翻毛领的大衣,脚上穿着一尘不染的奢品皮靴。边羽的头发全然褪成浅色的了,电话亭内亮得跟太阳似的炽热的灯,把他的发丝照得泛着金光。他头发长得很长了,长到肩那里,柔软的金色发丝在毛翻领上披散开。
他修长的手指夹着一根细长的香烟,烟头缓缓含在口中。他回过头,眼神疲倦迷离,脸颊透着浅浅的红,不知是被雪冻的,还是喝了酒。见到电话亭外的人,边羽手指夹下口中的烟,朝门外吹出一口烟雾。
大雪之下,边羽柔靡的脸被烟雾蔓延遮罩,朦胧了一层又一层。
第52章
边羽不太记得大学时期的事情了。时间像一块橡皮擦, 把堆叠在他脑中的故事,每一页都擦几下。一个故事大概零碎记得些段落,前后连贯不起来。
这一夜, 他躺在床上,时间从十点跳到午夜十二点。他失眠了,是因为喝了太多咖啡的缘故。他的神经一直亢奋着,尽管心情并不怎么样。
边羽盯着天花板,听夜晚空寂的静响。夜风拂过窗外的麦冬草,嘶嘶莎莎,他能想象出草杆摇摆晃动的样子。草丛波动的景色, 有点像游动的云。在草叶干黄时期的白天,那便是一片金色的天空。
截止到2016年为止,边羽拥有一片金色的天空。
但他没有一直是光芒万丈的, 有一些事情,他还是记得很清楚。
2016年8月底, 父亲事故发生之后, 联合调查组调取他们全家的体检报告与医疗记录。他奶奶吴锦秋是色盲一事,自然是被知晓的。
边至晖在日本基因检测的报告,直到事故之后才出来。调查组费了许多功夫都没取得日本机构方的配合, 机构方声称即便患者已逝, 他们也有保护患者隐私的职业道德和义务。
事后, 调查人员隐约向边羽家人透露,那是一份关于色盲基因筛查的报告,至于报告中的结果,他们无法知晓。但他们在黑匣子中获取到的信息是,事故发生前半个小时,副机长多次询问边至晖操作相关的事情, 而边至晖的回答中有几处疑点,那几处疑点让调查组人员推测出届时边至晖的视力出现了问题。
那是什么样的疑点?调查人员基于什么情况下,做出什么样的推测?当中的证据链是否完整?这些问题,调查组以工作保密性为由,不予透露。
短短几句话下来,边羽的家人反而替他先感觉天是要塌了。
边羽在进大学前视力一直良好,每年的体检都没有任何问题。可过了18岁以后,边羽偶有几次出现畏光症状。起初以为是睡眠不好,可这症状却在他大二年时出现得愈发频繁,甚至到要影响课业的程度。
边至晖身故之后,边羽的堂伯带边羽去做检查。其时边羽身边有多双眼睛盯着他——有被花钱买通的媒体,有不知哪方请来的私家侦探。堂伯便不好带他去公立医院,唯有辗转多家朋友介绍的私人机构。
拿取边羽基因检测报告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藏在边羽身体里的龋洞骤地被暴晒在晴天之下,甚至连拥有这副身体的本人都没任何防备。
报告单里显示,边羽极有可能携带复合杂合突变的色盲基因,是否已致病以及是否有致病风险后面打了许多问号。私人机构的医生判断他可能有迟发性的色觉障碍,并给他看视锥细胞衰减的病理模型。模型里显示,他十八岁以前识色能力正常并不代表他这个复杂的基因没有显性表达,而是当时的视锥细胞还没衰减到正常值以下。现在大概是要跌过那个正常值了。
医生说,这样的病历虽然十分罕见,但不是没有的。1983年新英格兰医学杂志就报道过一篇飞行员获得性色盲的案例。里面那位飞行员的情况与边羽的十分相似。
世界人口那么多,之前也不是没特例的情况下,边羽的这个情况,倒显得没那么特别了。
堂伯替边羽问,那他未来的职业道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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