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警察朝他看过去,“也……不算是。”
雾星河因为上午要去公司开会,出门时便换了身黑色西装,他的衣服都是由张秘书定期过来拿去清洗和熨烫,周身整洁的没有一丝褶皱。
就算远远看一眼就知道定然价值不菲。
此刻他单手插兜站在江川旁边,再加上那张冷峻明艳的俊美脸庞,更显几分贵气,与这间嘈乱的病房格格不入。
绕是见过许多人的年轻警察,也不由多打量了他几眼。
他摇摇头,“不全是,大部分都是章雯的男友为了赌|博借来的钱,只有少部分拿来给孩子治病、买奶粉。”
江川低头看了眼小孩,问道:“那章小姐的男友……”
警察知道他想问什么,“这个男友应该就是孩子的亲生父亲。”
按照出生证明上的年龄,这孩子今年已经4岁了,章雯和她的男友是在未|成|年的情况下发生关系,并怀孕的。
因为双方都没有到法定年龄,他的男友甚至比章雯还小一岁,所以两人当时就没有领证,后来也许是忘记了吧,于是至今两人还不是法律上的合法夫妻关系。
章雯的男友,和她一样也是从外省农村出来打工的,两人因为是老乡,而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互相结识、相爱,生活在一起。
原以为自己遇到了后半生的幸福,没想到男友忽然染上了赌|博。
逼问之下,她才知道原来男友一直都有这个习惯,只是之前都是小|赌,从未被章雯发现而已。
为此,章雯男友还下跪对她保证过,说自己再也不去赌|博了!
章雯当时信了男友的誓言,谁想到随着孩子出生,章雯男友一得知孩子是个聋哑儿童,是个天生残疾儿之后,就开始性情大变。
他一方面对章雯动辄打骂,说都是因为她有问题才会生出残疾儿,另一方面孩子高昂的医疗费用,和今后的学习生活开支,也让他陷入贫困。
于是变本加厉,企图通过赌|博来挣钱。
结果就是他欠下了一屁股债,私人高|利|贷利滚利到现在,欠款已经高达一百多万了。
而章雯的男友,早就在催债那群人找上门的第二天就独自逃走了,留下她们孤儿寡母来应对那群油盐不进,丝毫不讲情面的讨债人。
这样的生活,章雯带着孩子支撑了有一年。
她突然从洗脚店离开,就是因为对方威胁她说如果再不给钱,就把她的聋哑儿子拿去卖了,吓得她赶紧回家带着儿子离开,四处躲避。
两人没有地方去,她就只能带着孩子躲在地下室。
那是之前她偶尔发现的一处废弃杂物室,也不知道是谁家的,生锈的大门上也没有挂锁,她就直接躲进去了。
那一个月时间里,她白天几乎不出门,夜晚才出去买点馒头和水充饥,孩子聋哑又不会发出声音,所以才这么久都没有被人发现,就连警方都找不到她的行踪。
可是连着一个月躲在地下室,却让她的精神几度濒临崩溃。
尤其是那么小的孩子也得跟着她吃糠咽菜,像只老鼠一样住在这个狭小的地下室里,终日见不到阳光。
她内心怨恨男友,怨恨自己,也更加心疼孩子。
终于在一个晴朗的午后,她隔着地下室的小窗,听到外面那些熟悉的脚步声和充满戾气的讨债声时,她意识到那些人很快就会找来。
章雯开始慌了,也渐渐生出了对生的绝望。
她趁着傍晚人少,找到了一家洗浴中心,带着孩子去洗了个热水澡,然后给孩子换上崭新的衣服。
章雯原本是想带着孩子一起走的,可终究不忍心,于是找了个看起来很繁华的地方,便把孩子放下了。
希望他干净可爱的打扮,会有好心人收留他。
然后,她一个人走向了河边。
·
病床上的女人终于安静下来。
隐约间,她好像听到了自己孩子的名字,脸上惊恐的表情立刻被焦急取而代之。
“小宝……你们刚刚是不是在说小宝,我的小宝在哪儿?”
江川和警察对视一眼后,便站起来抱着孩子坐到病床边的椅子上,让章雯看得更清楚。
病床上的章雯在看到孩子红润润的脸颊后,眼里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泣不成声,女人清秀的小脸哭得皱在一起。
“我的小宝……”
章雯颤巍巍地伸出手,去触碰儿子白嫩的脸颊。
也许是感受到了母亲的气息,小宝疑惑地睁开双眼,入目就是自己母亲满脸泪痕的脸庞,他眨着眼睛看了两眼,在认出来这是谁后,嘴角忽然一扁。
发出了自江川见到他这么久,第一声哭泣。
他的哭声没有正常儿童那么响亮,却呜呜唉唉,听起来令人心生难过。
小宝趴在母亲怀里哭得浑身颤抖,章雯也心疼地不停抚摸儿子的脸颊,给他擦去泪水。
雾星河往病床上瞥了一眼,就转身往外走。
江川看见后,也跟着出去了。
·
住院部后面有个小花园,周围种了几棵树和一小片花圃。
清晨时分,有许多住院的老人被护工推着在花园里呼吸新鲜空气。
雾星河找了处没人的椅子坐下来。
清晨稀薄的阳光照在他好看的侧脸上,他深深地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气,然后缓缓吐出胸腔里浑浊的气息。
身旁坐下来一个人,紧接着手里被塞进来一杯热豆浆。
江川握住他有些冰凉的手心,说:“喝点吧,早上起来还没顾得上吃东西,医院里没什么好吃的,歇一会儿,想吃什么我带你去外面吃。”
雾星河摇摇头,“不想吃。”
江川看着他,“没胃口吗?”
雾星河没吭声,只是拿起豆浆喝了一口。
刚才病房里那对母子抱头痛哭的画面,又浮现在他脑海里,章雯脸上悲痛又后悔的表情,让他有些不理解。
雾星河咽下嘴里的豆浆,忽然说:“为什么做母亲的就可以想丢下孩子就丢下孩子,想放弃就放弃,既然不舍得,那为什么要丢弃呢?”
“都已经丢弃了,又为什么还要露出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是后悔了吗?”
“孩子从来就没有选择的权利,却必须要拥有原谅的能力。”
“呵,好不公平……”
雾星河发出一声嘲讽,也不知是在说章雯,还是在说他自己。
第45章
医院花园里。
每天早上都有很多行动不便的老人, 会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来回“散步”。
他们每天的活动时间有限,因为身体的自由不能由自己掌控,必须依靠身后的护工或子女。
护工到点就要走,子女到点也要去工作。
这些风烛残年的老人们, 每每看到那些年轻的, 朝气蓬勃的, 身体健康的人们,都会露出艳羡的目光。
这世上,父母养育孩子,孩子回报父母,这本应该是一件再平常不过, 最符合社会纲常伦理的事情。
却总有些人想不劳而获。
试图打算什么都不付出, 就获得那些连金钱都买不到的珍贵东西。
失德的父母, 失职的子女。
那些听起来令人唏嘘不已的社会新闻,当你仔细去探究背后的故事时, 往往真相更加惊人, 也令人深思。
“她说自己丢下孩子, 是因为舍不得带着他一起去死,可是那么小的孩子,还是个天生的残疾, 她凭什么觉得没了自己,孩子就能过得好?”
雾星河沐浴在阳光下的脸庞,冷淡而面无表情, “她只是想自己解脱罢了。”
江川扭头去看他脸上的表情,雾星河却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江川拉过他的手,捏了捏他冰凉的手心。
他轻轻叹口气, “人在那样的环境下,就像行走在无边无际的黑色迷雾里,前方如果没有一盏灯照亮脚下的路,很快就会失去方向。”
“那盏灯,也是她活下来的希望。”
一个刚满22岁的女生,在同龄人还在无忧无忧上大学,或者到处旅游吃喝玩乐时,她却过早地经历了生活的磨难,背上了生活沉重的负担。
父母过早的离世,和较低的教育水平,以及那份仅仅满足温饱的工作,很容易就让她在面对这些突如其来的庞大负债时,陷入前所未有的迷茫。
“所以你在为她开脱吗?”雾星河睁开眼睛,唇角扬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白皙漂亮的脸庞上隐隐染上几分愠怒,眼神冰冷而阴郁。
江川摇摇头,“我不是在替她说话,她已经是个成年人,必须要对自己丢弃孩子的行为付出代价,我只是……”
雾星河冷冷地打断他。
“你只是觉得她情有可原,罪不至此,很有可能只是一时头脑发热做下的决定,但是你信不信,她肯定曾经在无数个瞬间都幻想过,要是自己没有生下这个孩子就好了。”
雾星河:“在作出决定前,怎么可能只想过一次。”
江川忽然沉默了。
雾星河眼底闪过一抹讽刺,语气忍不住带了几分刻薄,“她甚至可能还想过,要是没有生下他,也许男友就不会被迫去借那么多贷款,就不会离开她,也许她也能像这个年龄的年轻人一样,只需要为了每天吃什么而发愁。”
“在她决定放开孩子手的那一刻,就是她曾经后悔过拥有这个孩子的证据。”
江川无奈叹气,“或许真的后悔过,可是爱也是真的。”
“爱吗……”
雾星河尖锐的嗓音陡然一沉,语气近似呢喃道:“爱也是会消失的,不论是什么……都是会消失的,尤其是对我们这些随时可以被放弃的人来说,不知道哪一天就没了……”
“星河……”江川眉心不由紧蹙,握住他手掌的手指微微用力。
“一直以来,我在雾家也是那个多余的人。”
这是雾星河对自己那对父母和那段不正常的家庭关系的评价,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淡,“而你,也曾经丢弃过我一次。”
江川喉咙顿时有些发紧,“星河……”
雾星河继续问:“当年徐子舒是为了重新获得雾清泽的信赖,能继续留下雾家,才眼睁睁看着我被那个女人送来榆城自生自灭。”
“那你呢?”
雾星河扭头看着江川,神色异常平静地问道:“你又是因为什么丢下了我?”
江川神情僵硬,他下颌线顿时绷紧,脸上的表情格外差。
雾星河这句话,就像锋利的刀尖一样狠狠扎进他心脏,冰凉的刀尖上带着寒气,瞬间侵入他的五脏六腑,他开口时的语气都似乎带着丝丝刺疼般的鲜血。
他有些艰难道:“……我希望你能过得更好。”
“呵……”
闻言,雾星河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嘲,“那你看我现在过得好吗,我需要变成什么样子,你才觉得算好?”
雾星河侧着头看他,清晨暖洋洋的阳光照在他身上,衬得他白皙的面容更加精致透亮,可青年的眼底却比这周围头发花白的老人们,还要沉寂。
他浑身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疲倦感。
仿佛在暗夜里潜行的独行侠,只能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这世上游走,没有方向,没有指引,没有任何可以分享的人。
就算他在黑夜里崩溃到大哭,身旁也没有人可以诉说。
那是曾经满腔情感像火山一样剧烈爆发后的寂静,是对这个世界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和眷恋的淡淡失落。
江川印象中的雾星河从来都不是这样的。
就连他第一次在酒吧后街的车间里见到雾星河时,他也是张扬而明媚的,更别说后来雾星河搬到江家,与他和奶奶一起吃住的时候。
那时,他们挤在包子铺后面隔出来的狭小出租屋里,夜里睡在那张单人床上,江川胳膊要揽着他睡,才不会掉下去。
生活全没有现在这么富足。
可是随着脸颊的逐渐圆润,雾星河那双黑亮的眼睛从来都是含着笑的,像所有青春期的少年们一样朝气蓬勃。
在江川的幻想中,他就应该像电视里演得那样。
在宽敞富贵的家庭里成长,穿着白衬衫和长裤行走在国外晴朗干净的天空下,偶尔和同学们去爬山游泳、喝酒聚会,最后穿着庄严肃穆的学士服,一起朝天空抛出黑色的礼帽。
他会顺利的毕业,成为雾氏集团闪耀瞩目的小少爷,在母亲的教导下,渐渐成长为一名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青年才俊,被无数人所仰望。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眼下挂着淡淡的青色,唇色苍白,就算坐在太阳底下,也难掩身上的阴郁气息。
这从来都不是他希望的雾星河。
江川从没有哪一刻如此后悔过当年的决定,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对不起。”
雾星河已经不知道从他嘴里听到了几句道歉,他应该原谅江川的,也应该理解江川的。
那时候被吓坏的人不止是他,江川也不过是一名刚刚十九岁的少年罢了。
他心底很清楚,那时候江川其实别无选择……
但是这一刻他还是觉得无比的委屈,做出选择的人无可奈何,难道被选择的人就活该被当做物品一样处置吗?
从心底涌上来的巨大负面情绪将他瞬间淹没。
雾星河深呼吸一口气,“你们这些人总是想放弃就放弃,不要了就随手一丢,打着为我们好的旗号,却从来不曾问过我的想法。”
江川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可是话到嘴边还是被他咽了下去,他无话可说。
而江川沉默的态度,也瞬间激怒了他,雾星河红着眼眶将手从他铁钳般的掌心里抽出来,站起身就要离开。
江川想要追过去,却被雾星河一句话定在原地。
“我想安静些。”
江川只好站在原地,有些无措地望着雾星河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晨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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