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雾星河第一次为他私生子的身份感到庆幸。
江奶奶也和他印象中的那两位老人都不一样,她没有雾家老爷子的不苟言笑,也没有雾老太太的笑里藏刀。
她就像动画片里少女被魔法诅咒后变成的老奶奶一样,在移动的城堡里,勤劳地把家里整理的干干净净,还会做出香喷喷的饭菜,在煤油灯下给他们缝补衣服。
不过江奶奶是个瘦小的老太太,她没有动画片里的人体态丰腴,也没有那么温柔慈爱,她不笑的时候面容甚至有几分严肃。
这也许是因为她有着比谁都坚韧的灵魂。
所以当徐子舒说江奶奶身体快不行了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不相信。
·
记忆中那是个阴天。
时隔五年,徐子舒第一次允许他走出雾家那扇铁门。
汽车载着他穿越几百公里,从首城雾家别墅将他送到榆城郊外的疗养院。
他在本应该花香鸟语的春三月里,跪在干净宽敞的单人病床前,见到了油尽灯枯的老人。
“奶奶……我来看你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雾星河握紧被子下老人干枯松弛的手掌,他一声声地唤着,然而病床上带着氧气面罩的老人无动于衷。
要不是面罩上白色的雾气,他真的要以为老人已经走了。
“奶奶……你跟我说说话好吗?”
眼泪啪嗒一声掉出来,滴落在床单上。
他进来时,医生就跟他说让他做好心理准备,而此刻,雾星河的慌张才开始渐渐凝为实质。
“奶奶,我是星星啊……连你也不要我了吗?”
雾星河将脑袋放在老人的肩窝,凑近她耳畔一声声呼唤。
“星星好想你,我感觉已经好久好久没见你了。”
“我想吃奶奶做的包子,豆腐粉条的,那个最好吃了,江川也爱吃……”
“……阿川”
病床上的人忽然有了微弱的反应,雾星河捕捉到老人嘴唇蠕动发出的声音。
他瞬间激动起来,“对,江川,奶奶你醒啦……”
老人紧闭的双眸轻微地颤动,嘴唇发出更加清晰地字眼,“……是阿川……阿川来了吗?”
雾星河略显失望地摇摇头,“不是他。”
老人费力地撑开眼皮,视线内一片模糊,她伸出粗糙的手掌去抚摸眼前人的五官轮廓。
“……原来是星星啊,怎么瘦了这么多……不好好吃饭……会长…不高。”
雾星河眼泪一下子就憋不住了。
“对不起……奶奶……我没有听你的话……”
老人浑浊的眼神里,露出几分笑意,“……还是这么爱哭,什么时候能长大。”
雾星河哭着摇摇头,意思是不想长大,这五年来他第一次任性地将自己埋在老人的怀里,发出悸动地哭泣。
“我不要,我不要长大……我想奶奶,我想回榆城,我想他……我好想你们……”
“对不起。”
“对不起奶奶,都是我的错……”
老人的身体已经不能让她做出环抱的动作,也不能让她做出抚摸对方的动作,她只好无奈地叹息一声。
“……算了,奶奶不怪你。”
尘归尘,土归土。
或许这就是他们老江家的命运吧,大的是,小的也是。
她活得也够久了。
一个人才过了五年,怎么感觉就比之前过的五十年还要漫长,她不想再孤独地过下一个五年了。
该走了……
老人目光缓缓落在泛着白光的窗外,隐约中,她似乎看到了多年前离世的老伴的身影。
这老鬼,怎么比她年轻那么多。
也是,因为她又陪了孙子十几年,比他老了十几岁呢……
她可怜的孙子,江川啊。
天空阴云密布。
雾星河抢了辆汽车就在马路上急速狂奔,他不要命般猛踩油门,目视前方只管往前冲,身后跟着一溜黑车。
榆城第一监|狱外。
高墙森严,铁门紧闭。
雾星河下了车,双腿就忍不住打颤,肾上腺素飙升带来的后遗症,让他仰望着这片高墙时,头晕目眩。
“少爷,你没事吧?”
紧随而来的保镖连忙上前搀扶他,却被少年踉跄着一把推开。
保镖说:“少爷,我们刚刚来的路上……医院那边传来消息,说老人家已经在睡梦中走了,走的很安详。”
雾星河:“……”
他双腿一软直接跪在地上。
少年面如死灰,眼神中最后一点明亮也彻底消散了,就晚了这么一会儿,就只差这么一会儿吗?
保镖走上前,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少爷,这是夫人给你准备的探视证明,您现在就可以进去见朋友一面。”
雾星河僵硬地扭头去看保镖手里的东西,他伸手接过那张证明,那是他这五年里曾想过无数次的东西。
然而此刻他心底却没有了那份欣喜。
他还要进去做什么呢?
道一声迟来五年的抱歉,还是诉说这些年各自的悲欢,还是残忍地告诉他奶奶刚刚去世的消息,让在监狱里没有自由身的孙子平白伤心难过,却又什么都做不了。
或许……真的不见才是最好的吧。
“不用了。”
雾星河跪在地上,面朝着监狱大门,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棉布手帕包着的东西,上面还绣着老式的鸳鸯戏水,看样子已经保存了许多年。
他递给保镖。
“你帮我……把这个东西转交给他就行。”
保镖立刻转身去办。
等他出来时,春日细雨落在他黑色西服的肩头。
目光中,雾家小少爷仍旧以他刚才进去时那副姿势跪坐着,他面朝监狱高墙,眼神空洞,似乎在越过这道铜墙铁壁,与里面的某个人对视。
·
雾星河操持完江奶奶的葬礼,回去后就生了一场大病。
他躺在床上断断续续烧了半个月,等醒来后,整个人直接瘦了一大圈,眼看着就快剩个骨头架子了。
可他人是醒了,意识却仍旧低迷,问什么都不回答也就算了,就连食物进了他嘴里也会在三秒内被吐出来。
对此医生也没辙,只能每天都给他输葡萄糖,勉强维持着生命。
那段时间是怎么度过的,雾星河到现在记忆中都是一片空白,他也是从别人口中才得知一二。
他发烧时,整个人就滚烫虚软地躺在床上,脸颊烧得通红,眼睛虽然闭着,嘴里却念念有词。
他时而被一身冷汗惊醒,烧倒是退了一些,可是大脑仍旧混沌,反应迟缓,隔十几分钟就扒着床沿呕出胃里酸水,然后脱力地倒回床上,继续烧起来。
每天过得浑浑噩噩,早就不知今夕是何年。
等他开始有记忆的时候,已经到了清明节。
或许是潜意识里觉得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吧,雾星河那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就醒了,他坐起身靠在床头,惊动了屋里昼夜照顾他的佣人。
佣人赶忙出去叫医生和夫人。
医生给他做了全面检查后,走流程般问他想不想吃点东西,没想到这一次雾星河给了他答复。
“想,我想吃包子。”
包子当然是不能吃的。
他现在身体各项机能都过于虚弱,只能吃一些流食,但这是一个良好的信号。
徐子舒听医生的话,全部都按照他的想法去做,让他尽量保持心情舒畅,包括给他准备香烛和元宝,任由他去祭拜那位老人。
雾星河在别墅外的山头上,找了处面朝榆城的方向,安安静静地将带来的金元宝一个一个烧了。
他本想在那里多待一会儿,可惜他身体太差,在绵绵细雨中根本撑不了太久。
清明节过后。
雾星河就不再发烧了,也开始能吃东西了。
他配合医生吃药打针休息,又两周之后,他就不用再每天输液,开始正常活动正常吃饭,身体已经恢复了一半。
徐子舒一直悬着的心也总算是落了下来。
然而她落得太早了。
某天早晨,她坐在楼下餐厅吃饭时,没来由地心里一阵慌乱,手里的牛奶打翻在地上。
她问管家,“少爷起床了吗?”
管家叫人来打扫地面的牛奶渍,“回夫人,少爷还没起,需要我上去叫少爷起床吗?”
徐子舒点头,随后又摇头,“……还是我上去吧,我上去看看他。”
然后她身上白色的连衣裙裙摆,就被从浴缸里漫出来到地面上的鲜血染红了。
她站在浴室门口惊慌地望去,只见宽敞的浴缸里,仰面躺着一位面容安宁、骨瘦如柴的少年。
雾星河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见有人来,那双漆黑的眼眸无声地转向自己的母亲。
母子二人隔着鲜红色的一汪水,彼此对望。
两个月后。
雾星河坐上了出国的飞机。
徐子舒在把他安顿好之后就回了国,此后五年,他们母子再也没见过一面,直到雾星河按照约定日期回国。
也就是江川的出狱日。
·
雾氏集团大楼,顶层中央花园。
温暖如春的花房里,五颜六色的花朵争奇斗艳,秘书放下两杯热茶就谨慎地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这对许久未见的母子。
徐子舒闭着眼睛斜躺在沙发上,手指一下一下按着发涨的太阳穴,似乎不敢面对眼前风尘仆仆、身形狼狈的儿子。
雾星河眼底布满红血丝,嗓音沙哑,“……骗了我这么多年,你就没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徐子舒一言不发。
雾星河冷笑,“好,那我有话要对你说。”
雾星河将手里捏得快要变形的两个信封,扔在徐子舒的身上,“这两封信是你找谁替他写的,字迹和语气竟然都能模仿的一模一样,花了不少心思吧。”
徐子舒不用睁眼去看,就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徐子舒微微叹气,“……那家酒吧的一个服务生,据说和他关系还不错,至于字迹,应该是从什么进货账本、工作台账一类的东西上模仿的吧,谁知道呢,我只要结果完美就行。”
“完美……”
雾星河不得不承认这两封信确实模仿得十分完美,以至于他被哄骗了这么多年。
他又问:“那你说是他不想见我,也是在骗我的了?”
徐子舒沉默不语。
雾星河从她的态度中得到了正确答案。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猛然攥紧。
昨天他去榆城第一监狱接江川出狱,结果却扑了个空,监狱的工作人员告诉他,江川早在三年前就提前出狱了。
后来他找人去查了详细资料才知道,当年江川被判的是八年,根本就不是徐子舒给他的那张假判决书上写的十年。
“为什么要骗我?”雾星河问她。
徐子舒似乎是被他问烦了,睁开眼睛目光直视着他。
“你问我为什么,我当然是要拆散你们啊,你当年是雾家的少爷,现在更是雾氏集团的新任总裁,你问我为什么要阻拦你和一个坐过牢的穷小子相见,这难道还需要问我为什么吗?”
“从头到尾,都是在骗我吗?”雾星河执着地问。
徐子舒眼底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质问,“……至少我想你养好病,成为一个健康正常的人,是没有错的吧。”
徐子舒:“即便我确实存在私心,但你今天能站在这里跟我理直气壮的讨说法,不还是我出的钱出的力。”
徐子舒面露疑惑,似乎对他都已经长这么大了,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没想明白某些道理而感到不解。
“我让你继承雾家有什么不好,你如今有钱有权,假以时日都能把我打压下去……”
“我不是你。”雾星河打断她的话。
徐子舒:“……”
她胸膛剧烈起伏,被儿子这句话顶得太阳穴又开始疼了,“好,你不是我,你不会惩罚你的母亲。”
徐子舒简直气极,“可难道真要让我看着你变成一个精神病,每天都得关在家里吃药吗?到时候那个身上背着案底的穷小子,也许每天挣的工资连你吃的药都买不起,这样你就开心了吗?”
“要不是因为你是我儿子,我这些年的努力又图什么!”
雾星河冷冷道:“你图的是什么,自己心里清楚。”
他捡起地上刚刚被他扔出去的两封信,收好装进口袋,然后缓缓转身离开,他已经不想再和自己固执的母亲多说废话了。
雾星河:“你为我争取来的这些资源没错,你错就错在从小到大从来没问过我的意见,你这些年的养育之恩我感激你,但是从今往后……”
“我希望你不要再插手我的事情。”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多年的努力付之一炬,但我也不会完全听你的。”
合上门后,雾星河身后的花房里突然传出一声剧烈的玻璃碎裂声。
他连脚步都没有停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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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城每年的春天都非常短暂。
三月初还在飘雪花,三月末就可能热得人想穿短袖,然后等到四月初又冷不丁地大降温,让人重新穿上毛衣。
得一直等到四月末左右,气温才算真正稳定下来。
这就导致整个四月,榆城大街上的行人穿什么的都有,同一条马路上能看到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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