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贾想没有空再去猜测,他必须去见医师,去缓解祝千龄骤然的器官衰弱之症。
蓦然,老者叫住了他:“且慢。”
贾想不动声色地抱紧祝千龄,刻意收敛起身上的锋锐气息,但敌意仍藏不住,透出三分,隐隐隔绝老者。
老者视若无睹道:“这个点,医馆应该关了。”
“我有一位友人,曾遇过此子之症,你若信得过我,可以随我来。”
贾想一愣,来不及欣喜,老者就拐着他那条受伤的腿,朝白桦林深处走去。
“把你那身白色行头收起来,”他的声音很闷,却分外沉重,“莫要让人知晓你原本的模样。”
跟随的脚步稍有停顿,贾想明白了老者从始至终对他态度暧昧的眼神。
在北川,银发银眸便是权贵的象征,越接近雪的色彩,身份越发尊贵,如闻人想此人作为王室嫡系,其发色与眸色白得纯净,白得晃眼,只需一眼便可认出他的地位。
贾想心中的疑虑与担忧被缓缓扩大,一个惊心猜测逐渐在疑团中成形。
两道身影穿梭林间。
细微的颠簸中,一缕黑丝沾着独香抚过脸颊,祝千龄的耳畔是贾想零散的心声,细细碎碎。
祝千龄企图去辨别贾想在心中絮絮叨叨地念着什么,一阵阵几不可查的摇晃倏忽停滞,他感受到环在自己身上的双臂用力地收紧。
“敢问老人家,”头顶传来一道干涩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更为密集的心声,“此镇何名也?”
老者嘶哑的声音点缀着寒冷,似从远处而来。
“围镇。”
祝千龄攥紧贾想的衣袖。
【围镇?】
头一遭,祝千龄意识到心声竟也可以如此干涩。
【北川第一次揭竿起义的地方,就叫围镇。】
第40章
老者寡言少语, 自称莫得,此外便再无透露任何消息。
围镇坐落于白桦林崖下,不同于南海傍树而起的木楼, 也不若仞州辉宏黄达的庙宇, 围镇极为朴素,携着一股浓重的蒸汽工业风采。
也只有工业能将仙凡差距拉短,有劳动才有所获,在北川矿场上已然成了一条共识。
贾想安抚着怀中的祝千龄,怀中人似乎对围镇尤其抗拒, 即便意识不清醒, 仍挣扎着扭动身躯。
祝千龄已然是一位成年男性, 分量不轻。
而贾想常年不爱走动, 臂力不够格,只觉得祝千龄与朋友家养的那只胖狸花没甚区别,在臂弯间翻个滚,贾想的手骨就濒临断裂。
他任其扭动,心力交瘁地自我安慰, 祝千龄还这么有活力,只要得到救治, 必然安然无恙。
自古起义之地多荒芜,围镇亦不例外,它搭建在灵矿之上, 灵力浓郁,所见之地却白雪皑皑, 寸草不生。
常年的矿物采集与重工建设压垮着围镇,雪中裸露的土地坚硬灰白,人们没有庄稼地, 只能夜以继日地采矿,也谈不得暖衣足食。
贾想暗中打量着围镇,灵潮过后的天色五彩斑斓,街头寥廓无人,偶见角落中有流浪汉,衣衫褴褛,酩酊大醉。
店铺都关门了,围镇虽落魄,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路行来,茶馆饭店应有尽有,依稀可见当初繁华。
莫得拐进一条深巷中,推开一扇铁门,此地是一间打铁铺子。
北川灵矿遍布,所谓打铁,打的是灵矿的附生金属,故而这间铺子每一缕气息中都含着郁郁灵力,光是闻上一口,便觉得精力充沛。
可惜北川灵矿需要灵力滋养,仙者对灵力的使用受到严格管控,每一寸土地都刻有监察符咒,仙者为了修为,会铤而走险接近灵潮,趁着灵潮余韵,符篆失灵,吸纳灵力。
久而久之,便有人会习得如何制造灵潮。
贾想眉目阴翳。
当务之急,应是治好祝千龄,到达涅门,避开起义军。
打铁铺子只有一盏油灯,莫得轻车熟路地点燃,一豆黄花照亮一隅,一道人影晃动。
“你怎么又带乱七八糟的人回来。”一道嘶哑的声线从暗处传来。
一名裹着毛裘的中年男子手持铁架,出现在稀薄光亮中。
莫得将箭筒甩下,掏出背后挂着的麻布,里面是一只死去多时的野兔。
“他小孩被灵潮还害着了,”莫得大马金刀地坐在炕边,“你给他看看。”
中年男子满脸胡茬,书卷味却很重,他垂着眼,从桌底下拖出一个沉重的铁箱。
“你的腿又是怎么回事?”
“狼咬的。”
中年男子低声骂了几句,语调奇异,贾想却不陌生。
毕竟咎语山骂人就用这些词汇。
“那你还挺命大,”中年男子瞥了贾想一眼,很快理清来龙去脉,语气温和了几分,“把他放在炕上吧。”
贾想抿唇,把自己身上那卷被刮得破烂的外衣铺平,小心翼翼地把祝千龄搁在上面,祝千龄两只手还死死攥着贾想的衣袖,和小时候没两样。
中年男子从箱中抽出一卷针,在这乱糟糟的设备中,银针却分外干净。
他迅疾地往祝千龄身上扎了数十针,收好针卷,慢悠悠道:“行了,静待片刻,看效果如何。”
贾想握着祝千龄的手,手背上还有灵潮留下的伤痕,但好在回了暖,不似最初那般冰冷。
他感恩戴德道:“多谢先生相助,来日我必将答谢。”
中年男子摆摆手,转身骂骂咧咧地给莫得上药,莫得唯唯诺诺地顶一句嘴,贾想熟悉的词汇便多了几个不曾组合过的花样。
“听先生口音,先生是西沙人士?”贾想试探地问道。
中年男子与莫得不同,他开了灵海,行针间灵力流动,仙者也。
北川的异乡人大多是凡者,贾想亦颇为好奇,问的也不算突兀。
更加重要的是,起义军的参谋便是西沙人士。
中年男子收敛起满嘴的脏话,拧了一把莫得的胳膊,和颜悦色道:“是。”
“你是外乡人吧?来北川做什么呢?”
贾想抿嘴微笑:“我是北川人,前几年出境了。”
中年男子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贾想,眸光在对方面容上流连片刻,被莫得猛地一拍大腿,才惊回神。
他皮笑肉不笑地踹了脚莫得,道:“在外很想家吧?”
贾想别起袖口,蹭了蹭祝千龄额间冒出的冷汗。
“倒不会。”贾想真诚道。
现世没有牵挂,他不想回去给资本家做牛做马。
此地更是要索他命,贾想半点不想前来。
闻言,中年男子一愣,噗嗤一笑:“你还怪有意思的,我到此地少说三十年,头一遭听到这种回答。”
他将不冻泉水往莫得伤口里戳,方才尤其硬气的莫得被激得频频抽气,却不敢有怨言。
“您很想念西沙?”
中年男子三下两除二地为莫得处理好伤口,门外又飘飘悠悠下起了小雪,雪光映入门内,衬得那点灯花更为微弱。
“不想。”
中年男子果断道:“那个鬼地方,谁待谁倒霉。”
意料之中的回复,贾想配合地笑了笑。
一旁默不作声的莫得却道:“那也比此地强得多。”
中年男子不悦地踹了莫得一脚。
莫得没有反抗,只是把头垂得很低,贾想才发觉莫得并不老气,只不过苍白的头发与邋遢的装扮把他衬得风霜过痕,撇开这些要素,莫得看着还比中年男子年轻三分。
贾想还想试探些信息,祝千龄身躯猛地一蹬,呼吸骤然变得急促,双眸倏地瞪圆,死死地盯着天花板。
“千龄?”贾想被祝千龄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握着祝千龄的手被反咬,指尖掐入肉心。
“莫慌,正常的。”中年男子劝住贾想,取来不冻泉水,递给贾想,示意他给祝千龄喂下。
祝千龄已然转醒,他怔神地注视着贾想,口齿不清道:“我们离开……”
他半边身子都是银针,头顶还竖着几根,五感麻痹锐痛,却不管不顾地要坐起身,拉着贾想就要往外走。
然而他通身无力,被中年男子训斥着一推,祝千龄轻飘飘地飞回了炕,茫然无措地盯着贾想,发间的银针一闪一闪。
不知为何有一种天线成精的喜感。
贾想抿着嘴角,安抚道:“你好好休息,待康复了,我们再走。”
“不行,”祝千龄一倔强起来,蛮横的脾性便露出头,“不要待在这儿,我们快去涅门。”
“涅门?”
中年男子挑眉,见状还想说些什么,屋外忽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关门声。
围镇人家少有木门,多是由矿场淘的废弃金属所铸造浇灌的铁门,一合上,响声如雷,似被烈风带起,震得屋檐雪都在簌簌落地。
莫得警惕地起身,侧着耳听闻。
“哎呦,白先生,你家莫得回来了没哦?”对面的住户是一位瘦削的女子,她裹着红丝巾,脸上刺着符文,很有南海风情。
“莫得回了就好!哎呀快些关上门吧!那群鬼又来了!”
说着,她匆匆地把门口倚靠的扫帚拎回屋里,往身后叫闹的孩子低声骂了几句。
女子关着门,高声道:“白先生,你家税金齐了没?可还要我借于你们些许?”
中年男子笑着招手:“婶子快回屋吧,不用忧心。”
对面又应了几声,关上铁门,莫得与中年男子对视一眼,神色莫测,他一瘸一拐地把门槛的积雪扫下,重重锁上了门。
见此,贾想不敢再多言,按捺住祝千龄,好在祝千龄亦知事态发展不对劲,也停了挣扎,不动声色地将头窝在贾想的大腿上。
中年男子不说话了,他熄了灯,坐在炕边,双眸紧紧地凝视着铁门,仿佛铁门外有什么洪水猛兽。
莫得从角落里掏出乙柄长枪,搁在脚边,挨着中年男子坐下,手揽过中年男子的肩,压低嗓子,凑在他耳边窃窃私语。
中年男子不语。
门外忽而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铁片被砸得当啷作响,手段暴力。
贾想屏息凝神地倾听着,中年男子显得很急躁,站起身,帮祝千龄拔出银针。
“时辰差不多了,”中年男子面容肃穆,“你带着他从后门离去,风头过去再带去医馆,扎三回针,饮几日不冻泉水,便能痊愈。”
氛围凝重至此,贾想一探祝千龄的额头,温度竟褪去大半,心下巨石落地。
“多谢您。”贾想不明事态,扶起祝千龄便要依中年男子离去。
屋外铁门破除声咯吱,随后一道惊天动地的哭嚎声悬浮在半空。
“大人!您行行好吧!我还有两个孩子呀!”
妇女悲痛地呼唤着,哭声掩盖了太多稀碎的声响,孩童声,砸落声,嘲讽声,聒噪却平淡。
中年男子隐去眸光,别开脚下堆积的杂物,指着一道小门,道:“你们快从此处离去。”
贾想颔首,祝千龄脚步虚浮,他牵着祝千龄跨越杂物,手握上门把。
“哐哐哐——”
莫得倏然回头。
他们的铁门被砸响了。
第41章
“稍等——”
中年男子烦躁地啧嘴, 一脚扫开堆积的杂物,把针卷胡乱一裹,塞到贾想手中。
烟尘四起, 杂物咚咚作响, 却盖不住铁门外越发粗暴的敲砸声。
“不要和人说你是外来客,也莫要与人说你到过我这儿看过病,”中年男子低声嘱咐道,“等风头过了,去不冻泉, 再把针卷还我。”
贾想不明觉厉, 护着祝千龄, 弯腰从小门离去。
眼前是一道更加幽深窄小的通道, 雪积得很深,贾想被冻得一哆嗦。
身后小门被轻轻合上,墙壁很单薄,一墙之隔,贾想听见铁门敞开, 随后是三四人呵斥的声音。
“白乡明,架势这么大呢?”一道尖细的声线高高吊起, 每个音调都轻浮不可品。
白乡明不客气地呛声:“那还不及您官威权重呢。”
天际飘雪,祝千龄的头轻轻靠在贾想肩膀,呼出的气团温热潮湿。
贾想恐他冻着, 把他往怀中揽着,祝千龄生得肩宽体长, 却刻意缩起自己,蜷在贾想怀中,不愿放开。
见白乡明那般急切地赶他们走, 恐怕这群挨家挨户收税的人有古怪,贾想不愿耽搁白乡明,将针卷放入怀中,踮脚便要离去。
有人嗤笑一声,粗着嗓道:“你俩欠的税金今儿就必须交上,不得再拖延。”
“呵,税金?怕不是赎身钱吧?”
另一道温和的声音不紧不慢道:“先前姚大人允许你们二位拖税金,是因心善,可今儿上头来了位大人物,你们还是配合着吧!”
贾想脚步微顿,竖起耳朵倾听。
“大人物?”沉默不语的莫得开口,“三十年前,也是大人物让我们来此,许我们未来蓬勃,现在这位大人物呢?”
“今时不同往日,那位大人物,可是当今女皇唯一嫡子,闻人想殿下——”
乍听见自己的名讳,贾想被吓得一个激灵。
他什么时候说要来围镇了?他找死吗?
白乡明也是如此想的,他毫不犹豫地揭穿道:“堂堂皇太子要来我们这座半死不活的小地方?笑话。”
“怕不是涅门的那位大人物又要整什么幺蛾子,把围镇当鸡宰了示威吧?”
尖细嗓子拔高了声调,高高在上道:“净说些大不敬的话,你们不也从中拿得了好处,这不——”
他不怀好意地笑着:“白先生,你那套用上佳灵石打造的针,不就是好处?”
闻言,贾想紧了紧怀中的针套,对祝千龄低声道:“我们要离开快些,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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