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想直觉,他离原著中笼罩闻人想的疑团更进一步,只待东风来,便能教他窥见真面目。
只不过,这个真面目会教他死里逃生,还是教他万劫不复,贾想说不准。
贾想若有所思地凝视着雪中被押着前行的难民,藏在胸口处的针包异常灼烫。
难民数目不多不少,他们二人混入其中并不显眼。
更何况他们二人被灵潮洗劫一空,全身破破烂烂,混入难民堆里,轻而易举。
“还难受吗?”贾想柔声询问。
祝千龄眼帘半垂,不肯与贾想对视。
灵潮点燃了他干枯的灵脉,魔息耗尽力气,被针灸后,祝千龄便觉得全身轻快如飞燕,灵力更为亲和。
然而,然而。
祝千龄不动声色地觑了一眼贾想,眼前却浮现出打铁铺子里,被昏黄灯光照拂的两名中年男子。
比起回复,他更想问问贾想,更想缠着贾想给他一个答复,至于什么答复,祝千龄又犹豫了,实质上,他连想要质问贾想什么都不清楚。
祝千龄虚虚地盯着不远处沉默死寂的人群,含糊道:“难受……”
贾想如临大敌,他懊恼自己耗了太长时间,握着祝千龄的五指缩紧:“哪儿难受,还能走吗?”
祝千龄有些飘飘然,他不语,只是将半边身子轻靠着贾想。
“我们跟着上去。”
贾想为祝千龄抹去红瞳,在脸上动了些手脚,趁着官兵收着长矛,猫着腰窜进其中。
难民从呐喊的那一刻起,就耗尽了全身的精神气,他们脸色灰败,脚步虚无缥缈,有如丧家之犬般往前挪动着。
那些官兵大多出身围镇,难民的音调太低沉,他们便穿着靓丽的红衣,高高地遮盖着消颓,一行人明明暗暗地行走在雪地中,被两道官墙压迫成数条灰线,一时间分不出高低贵贱。
贾想牵着祝千龄,身旁走着一名及腰高的小孩,她被祖父母拉着手,低头数着脚印。
孩子天性总会被磨平,但在苦难中生出些许,亦是一种希冀。
孩子瞥见二人紧握的十指,又看了眼自己的祖父母互相搀扶的臂膀,恍然大悟。
“哥哥!”她自来熟地扯了扯祝千龄的衣袖,摇头晃脑。
祝千龄迁就着力道,小女孩凑近他的耳畔。
“你和这个哥哥是不是和白叔他们一样呀?”
祝千龄被莫名其妙塞了这句话,颇有些疑惑地望着小女孩。
小女孩笑眯眯地捂着嘴。
“白叔是……”
祝千龄蓦然止住话。
他重重地呼出一团白雾。
第43章
修者借吸纳外界灵力以维持仙体, 至使寒暑不侵,仙凡之间的分水岭在于灵海存在与否,仙与仙之间的差距便看个人的先天禀赋与后天勤勉。
贾想为护主祝千龄的五脏六腑不被腐蚀, 体内存储的灵力消耗殆尽, 方才在犄角旮旯处弯弯绕绕,还能偷偷摸摸躲过符篆检测,顺走些许灵气。
而今他们二人窝藏在难民中,被官兵押送着前往矿场,眼前尽是苍白黯淡, 寒气打得贾想五感迟钝, 每一个反应都被延长到万里之外。
故而, 他缓了许久, 才察觉到身侧之人行为有所松动,垂眸打量着祝千龄。
光是一眼,贾想便看出了祝千龄的不对劲。
他的养子面色虽不动如山,然而眼眸低垂,紧抿着下唇, 一点小小微动,就教贾想看出了端倪。
每每祝千龄露出这种神态, 就好像在明目张胆地朝着贾想吠叫:“我不开心,我心里难受,我要你哄哄我。”
如果贾想没有去哄, 祝千龄就会独自一人生闷气,把自己悄悄舔顺了毛。
贾想觑了眼官兵, 他们对此等差事并不上心,双眼更是被雪迷乱,没心思分神。
他安下心, 凑近祝千龄,鼻息轻轻打在祝千龄的耳侧。
祝千龄的耳根通红一片,许是被冻着的。
“怎么了,是哪儿不舒服吗?”贾想压低声线,越过祝千龄的肩头,意外与睁着杏眼的小女孩对望。
小女孩朝他呲起一对漏风的门牙。
贾想似被这一份不谙世事打动了,难能露出一个真切的笑,只是脸被冻僵了,他迅速摆正脸,心底浮现出难言的酸涩。
听那冒牌货作声作气的指使,曾领着围镇踏入黄金时代的矿场早已风烛残年,定不是什么好地方,这一帮人未来的日子过得必然不舒坦。
可就算再为他们悲伤,贾想又能做些什么呢?他既不知全貌,又不能轻举妄动,恐得不偿失。
说到底,不过是贾想面对原著的既定结局,无能为力罢了。
毕竟他连活着的机遇都把握不准。
祝千龄松懈的手又用力地回扣住贾想,手臂泛起青筋,他将身躯更加贴紧了贾想,看上去像是依偎。
“我不疼。”
他早年吃不饱穿不暖,被贾想悉心呵护了六年,身体素质跟上了,身高却比贾想矮了半颗脑袋,堪堪比及贾想的鼻尖。
此等差距,使得贾想注视着祝千龄扬起的脸庞时,五官的精致度更为突显。
“我不喜欢这里。”祝千龄忍着想要遁逃入雪底的欲望,被眸光巡视的肌肤烫得惊人。
“我想离开。”
贾想无言片刻,小女孩已经被祖父母拉到中间护着,一时间他只能把目光落在祝千龄的脸上,一寸一寸。
“待找到不冻泉,医好你的病,把针归还,”他许诺,“我们就去找萧敖,前往涅门。”
“不要。”祝千龄乍一听见萧敖的名字,便回想到云舟上的那一幕。
反感翻涌。
他再次强调:“不要。”
贾想深知顺毛之道,摇了摇二人紧握的手,柔声道:“他身份尊贵,我不可放任不管。”
萧敖能带着祝千龄碰到机缘,摒除魔息修复灵海,哪怕贾想此行突发意外,不能再去护着祝千龄,祝千龄也能独当一面,逐步走到原著的水平。
只要尽快前往涅门,贾想呼出一口浊气。
到达涅门,一切都能好转。
贾想下意识想要摩挲指尖,但惯用手扣着祝千龄,遂摊开五指,握得更紧了。
他不想把祝千龄交给萧敖,也不想把祝千龄交给陈乐行。
这是贾想辛辛苦苦养了六年的人,凭什么要让给他人?
祝千龄不语,只是别过脸,眼眸一点点化得深沉,再次抬首,已然换了神情。
“好。”
贾想朝他微微一笑,埋头跟着队伍走动。
一路上,只有踩雪声。
矿场就在围镇背后,灵力如波浪滚动,贾想未曾觉得全身灵脉竟能如此舒畅。
他放眼望去。
冰壳裹着矿坑边缘,冰层明亮,每一寸土地都被灵力浸泡过一般。
不少衣着灰沉的人们穿梭其中,金属摩擦声在空旷山坳里荡起细碎回响。
灵力丰厚,丰厚得教人经脉打疼。
就如同灵潮,灵力挤压堆积到一定阈值,便会爆发反噬。
贾想忍着筋骨的钝痛,风雪更大了,呼出的白雾瞬间被北风撕碎。
冷冽、粗粝,每个人脸上如出一辙的麻木。
官兵带着他们走向一处矮小的房屋前,指道:“这座庙就是你们的住所了。”
若非他说此屋舍是寺庙,贾想看不出半分寺庙的踪迹。
倒是有高歌一曲《为茅屋冬风所破歌》的欲望。
寺庙空间很宽阔,然而地上铺满了密密麻麻的草席,上面还躺着几名受了伤的病患,痛苦地呻吟着。
北川的寺庙道观不供神仙,供的是北川闻人王室的第一任皇帝,亦是当年封印魔窟的主力之一。
她身披盔甲,两手搭剑,神情肃穆地直视前方。
历经岁月风霜,雕像纹路斑驳,看着摇摇欲坠。
“这些人怎么回事?”官兵指着地上翻来覆去的病人。
管理员是一名矮小瘦弱的老头,但灵海已开,仙者也。
他挑着稀疏的眉:“下了洞,就这样了。”
官兵于心不忍:“怎么能让他们下哭洞,这些……”
“上头刚刚下达的旨令,”老头打断官兵,不耐烦地摆着手,“这十九年来半颗灵晶都没挖到,那位劳什子贵人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让他们全都下哭洞去。”
官兵沉默不语,躺在地上哀嚎的男人听见对话,咬牙切齿道:“该死的王族。”
老头轻飘飘瞥了他一眼,不做搭理。
“这些人怎么回事?不肯交灵晶?”
官兵摇头:“交了,老早就交了。”
“嗐!灵晶交了,又不意味着交得来税金!”另一位官兵唉声叹气,他怜悯地扫视着那一群老弱妇孺。
老头深深地看了眼掉漆的雕像:“行了,这天多变,你们快点走吧。”
官兵挠头道:“我想打些不冻泉水。”
贾想扶着祝千龄缩在人影中,听见不冻泉水一词,把脖颈微微伸长。
“动作快些,那几个扒皮差不多也要回来了。”
官兵与矿场的管理者交接完,趁着风雪未狂,急匆匆地离去。
管理者老头并未搭理新来的难民,而是架起一方屏障,慢悠悠地往矿场方向走去。
天助我也!
贾想左顾右盼,其余人只顾着自己眼前事,便拉着祝千龄,转身出了破屋。
不冻泉并不难找,不过身处在灵矿之中,灵力指向多少不准确,又恐碰上去打水的官兵,贾想与祝千龄二人只能亦步亦趋地缀在官兵身后。
官兵们窃窃私语,他们出身围镇,共情乡里,却因灵海微开被招,听命于朝廷,其中辛酸难以与人述说。
未及半刻钟,不冻泉便在寥寥雪原间出现了。
不冻泉,顾名思义,得了灵矿滋养,泉水常年不凝冰,水性清冽,兼之活水,灵力驻留适当。
贾想与祝千龄躲在石壁后,见官兵舀完水,抬头望天色,雨雪霏霏。
“等不及了。”一名官兵眯着眼。
“时也命也,这次不知是谁不交灵晶被送到哭洞里。”
“九死一生啊!”心肠最软的官兵塞上瓶塞,起身哀叹,“哭洞就是吃人洞,能出来已是万幸,走吧,走吧。”
一行人无可奈何地面面相觑,无助感萦绕心间,但天色不待人,他们匆匆地原路返回。
这就便宜了贾想。
他用手盛起一捧泉水,灵力随着他的指引滑入灵脉间。
既然这些人在此毫不避讳地取纳灵泉,此处的检测符篆定然失效,贾想肆意地吸纳着灵力,体温逐渐回暖,他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千龄,过来,饮下泉水。”
祝千龄蹲在他面前,却没伸手去掬泉水,而是直勾勾地盯着贾想,慢慢凑近。
眼前的人越靠越近,鼻尖与他的脸颊越拉越亲密。
贾想不动声色地蹙眉,觉得祝千龄被抹去色彩的双眸晦涩难懂,令他浑身不自在,想要把头别开。
哪料,祝千龄止住了动作,呼出一团模糊的白雾,被二人的对视晕染而开。
随后,他低头,唇珠触碰被手心传染了些许暖意的泉水。
慢慢的,浅浅的。
他探出舌尖。
掌心的触感似是被泉水麻痹了,直到祝千龄整张脸窝在他双掌之间,贾想才后知后觉地缓缓睁大双眼。
泉水落在雪地上,砸出一方小坑。
祝千龄淡淡地扫了眼水坑,撩起眼睑,乌黑无质的双眸凝视着贾想。
小女孩的话与贾想的解释交织旋转,萦绕在他的耳边。
“他们是夫妻哦。”
“你和这个哥哥是不是和白叔他们一样呀?”
祝千龄盯着贾想呆滞的脸,喉结有力滚动,将口中的泉水咽了下去。
咕咚——
贾想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又看了看面前的祝千龄,难以置信。
他的手多脏啊!怎么会有人喜欢喝洗手水?
贾想反思自己,痛心疾首,决心给祝千龄科普一番。
恰在此时,身后传来一道尖锐声。
“姓白的,前面就是哭洞,你也不想自己和相好死无葬身之地吧!”
贾想拉过祝千龄,极速地空纸画符,隐去二人的身影。
只听那尖嗓子道——
“还不快说,刚刚什么人在你那儿!”
第44章
乍一听这道尖细的声线, 那张贼眉鼠眼的嘴脸便浮现在眼前,贾想不曾想,白乡明与莫得竟是被押送至此。
交不起押金的人就将之扫地出门, 送到矿场当免费劳动力, 不肯交出晶石的人便拉扯到哭洞中自生自灭。
而这些指示,大概率就是那个冒牌货顶着他的名讳招摇撞骗的。
起义军就是在围镇掀起了第一支反抗旗帜,依照围镇如今的情形,不排除有这位冒牌货在暗中运作。
闻人想死得更冤了。
荒废寺庙中卧地呻吟的伤残,矿场中穿梭的灰白身影, 朱红大门前被矮化的重重人影, 这些场景在白茫茫中一帧一帧地播放着, 贾想攥紧拳头, 说不清楚心中那一抹异样的情绪。
他能做些什么呢?
若是贾想阐明身份,揭开冒牌货的虚伪做法,他能平众怒吗?
只怕是会被躲在暗处试图抹除他的势力揪住,陷入真正的九死一生罢。
贾想按下心口起伏的情绪,将手贴在胸口, 医包有些瘪,他回忆起白乡明对他的临行嘱咐, 有了判决。
当前还是离开围镇前往涅门最为重要,祝千龄还需行医针灸,兼之伴饮不冻泉水, 然而坐居官府的冒牌货仍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威胁,他在白乡明处诊断的行为在此处似是违纪的, 且已然暴露,再去医馆不现实。
若是,他能让白乡明暂时留在身侧, 居于矿场中为祝千龄针灸,又能轻易取得不冻泉水,岂不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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