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行一步,他都备受颠簸, 贾想只能死死地抓住轮椅把手, 免得咎语山一个情绪激动, 就要把他掀飞。
不由分说的, 贾想还没问清楚北川一事的来龙去脉,甚至还没夺过身体的掌控权,就被咎语山塞到轮椅上,直接传送到了西沙。
西沙,境如其名, 烈日将沙面晒出龟裂的皱纹,而热风正啃噬着每一道褶皱, 放眼望去只有漫无尽头的沙尘。
东岛最不缺金银珠宝天材地灵,萧敖走过一段时间的废材流,但到底也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
此番一行, 他抹去额角汗水,累得气喘吁吁。
“热死了, ”萧敖伸着舌头,哈哈地喘气,“语山啊, 你们这儿不设置传输阵吗?”
咎语山正想答话,手下推动的轮椅却给卡住了,她满不在意地把轮椅撬了出来,完全没有搭理贾想骤然僵化的身体。
“西沙暗流多,传输阵也居无定所,唯一稳定的就界碑那儿的阵。”咎语山踢了踢轮椅,发现方才堵住轮椅的是一块凸起。
凸起是一块盛着流沙的深蓝布料,鼓鼓囊囊的,不知裹着什么东西。
莫尔纳好奇地扯了扯,沙砾簌簌流淌,他却被咎语山阻拦了动作。
“别翻,这是月衣,里头裹着尸首。”
闻言,莫尔纳呆愣地张大嘴,触电似的缩回手。
“西沙到了夜晚,就怪事频发,一不小心便失了性命,带着丧命者在身,又招邪气,我们就用月衣裹着丢沙里头,称之为海葬。”咎语山戳了戳贾想的肩膀,善心大发,将贾想的头巾系得更严实了些。
她不怀好意地坏笑着:“你也不想你义子也被海葬吧?”
贾想歪头,外露的银眸无波无神地凝视着她,仿佛是一位长辈在看着无理取闹的小辈,三分揶揄。
回想起一路上惊悚的颠簸起伏,贾想两股颤颤地发疼,他幽幽开口,声音闷闷的:“你再洒脱一些,我就要海葬了。”
咎语山领会了他的意思,颇有些羞赧,她尴尬地笑着,扯了扯贾想的衣领。
“哎,莫慌,有我在,包你不死的。”她不动声色地将轮椅换了个方向,绕过前方醒目的凸起。
莫尔纳又踩到了月衣,他颇有些好奇,便蹲下身,手中碾着月衣,细细勘察。
一行人走走停停,竟是走不到百米,前方隐约可见重叠高影。
定睛一看,是西沙典型的居所建筑。
萧敖欣喜若狂,蹦跳着跑了过去,口中喋喋不休:“渴死我了,水水水,有没有人,我要水——”
厚实的土墙像是蹲伏千年的巨兽,结实的脊背上盛着烈日骄阳。
这些土筑房似是从沙海中分娩出的婴孩,裹着黏沙与盐碱的襁褓,平直的屋檐角上挂着的铃铛随风作响,有如摇篮曲,构成居楼倔强的轮廓。
熟料,咎语山看见这些建筑,反而停住了脚步,眼神瞬间凌厉起来。
她一把薅住向前跑的萧敖,冷脸呵斥:“你别给我瞎窜!”
风沙悄无声息地鼓动着,穿过石砌的窗孔,呜咽着奇异的腔调。
萧敖不明觉厉,讪讪地候在贾想身侧,悄声道:“你读的书多,你晓得这是什么情况?”
贾想僵坐在轮椅上,叹了一口气:“兄弟,我睡了两年,没把脑子睡傻都是万幸的。”
言下之意,他也不清楚。
毕竟六年间,贾想读的书籍八成是史书,记录人文风貌的书籍又大多是关于北川的,兼之外界对西沙的记载少之又少,贾想自是不知其真面。
忽然,一直不远不近缀在他们身后的莫尔纳站起身,高声喊道:“你们快来看看!这儿不对劲啊!怎么那么多尸体?”
听到此句,还在犹豫的咎语山即刻掉头,转过轮椅,重心不稳的贾想险些被她翻下轮椅。
罪魁祸首却是一脸凝重:“走,别进去,此地不是我等可以染指的地方。”
热浪扭曲着地平线,黄沙中掩盖的深色布料尤其醒目。
莫尔纳一脸状况外,出神地指着前方建筑:“不进去歇歇吗?到了晚上还找不着居所怎么办?”
咎语山不知如何解释,只能一手把莫尔纳从地上拎了起来。
“西沙早些年还有绿洲,”她不再刻意绕过裹尸布,轮椅碾过柔软起伏的地表,贾想被摇晃得心惊胆战,“人们会在绿洲上搭房子。”
“但西沙的夜晚诡事频发,平日里还有踪影不定的沙暴,绿洲便也渐渐消失,现下西沙人都是用帐篷搭屋的。”
其他二人还在茫然地盯着咎语山,等着解释,贾想却很快领会了咎语山的言外之意。
“绿洲是怎么消失的?”
“一夜之间。”咎语山瞥了他一眼,推着轮椅,有意识挑着温和的道路行走。
萧敖福至心灵:“所以那里是……”
咎语山颔首:“鬼屋。”
酷暑艳阳下,萧敖打了个寒颤。
莫尔纳缩着手,回想自己方才大大咧咧地翻着裹尸布,颇为心有余悸。
倏然,贾想指着前方,风雨欲来道:“看天空,那是什么?”
顺着贾想纤白指尖的方向,烈日当空,黄沙无垠。
不远处的地平线上,逐渐泛起一片浑浊的暗黄,像一堵移动的墙,无声地逼近。
风开始呜咽,细碎的沙粒拍打在脸上,生疼。
咎语山暗骂了一声:“好死不死,居然是沙暴。”
莫尔纳大惊失色,他自幼在南海长大,从未见过北川灵潮与西沙沙暴,登时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萧敖历经北川灵潮与东岛沦陷,已经练就了一颗强悍的心脏,他扯过石化的莫尔纳,转身朝土筑房走去。
见状,莫尔纳挣扎了一下:“你去鬼城干什么?”
“不然你要直面沙暴吗?”萧敖敲了敲莫尔纳的额头。
咎语山认同了萧敖的做法,她粗暴地推着轮椅,磕磕巴巴地朝土筑房走去,徒留贾想在轮椅上起起伏伏。
那堵暗沉的墙越来越近,转眼间吞没了半边天空。狂风骤然咆哮,卷起千万吨黄沙,天地间只剩一片混沌的褐黄。
晴朗无云到风沙暴虐,一念之间,毫无预兆。
沙粒密集地射来,打得皮肤发麻。贾想脸上蒙着布,被风一推,布料吸着口鼻,呼吸变得困难,鼻腔里灌满干燥的尘土味,眼睛只能紧闭,睫毛上很快积了一层沙。
衣服被吹得猎猎作响,咎语山还要紧紧抓着贾想,身体不由自主地踉跄。
她也不顾进入鬼城会发生什么事端,口中念念有词,随机踹开一扇土门,一行人匆匆躲了进去。
屋外狂风作响。
耳边只剩下风的怒吼,沙浪一波接一波扑来,仿佛要将万物活埋。
莫尔纳与萧敖顶着狂风,踮着脚尖,把窗户合上。
透过模糊的纱石窗,整个世界只剩下狂暴的黄色,分不清方向,辨不出天地。
四个人窝在屋中,周遭漆黑一片,时间在沙暴中失去了意义,只有无尽的呼啸与击打。
咎语山靠着土墙,抖了抖身上的沙尘,沙砾在她衣服褶皱上汇成一道道细小的瀑布,簌簌流淌。
“真是的,屋漏偏逢连夜雨。”她嘟囔着,还好心地拍了拍贾想身上堆积的沙尘。
她歪着头,对着莫尔纳指使道:“哎,你信的神叫什么?是不是特别灵验,你祈祷一下,让沙暴能在天黑前结束。”
莫尔纳双手合十:“我们巫者不信教!”
贾想被方才一路的跌跌撞撞震得牙齿还在抖动,他难耐地扶着额头,问:“鬼屋又要怎么解释?”
屋内静了一瞬,三双眼睛在黑暗中一瞬不瞬地盯着咎语山。
咎语山缓缓坐在轮椅旁,背靠着墙,一墙之隔,风沙毁天灭地。
“嘛,西沙夜晚诡事频出,还与魔窟有关,”咎语山手指灵巧地绕着鬓发,“西沙没有灵脉,也没有灵矿,灵气少得可怜,还要压制魔窟,更是艰难。”
“所以呢,我的老祖宗就想出一个馊主意。”
咎语山仰头望天,心脏猛烈跳动着,却被屋外呼啸声掩盖。
“晚上的西沙不是西沙,而是魔窟,”咎语山摸了摸后脖颈,“哎,这事儿都是西沙共识了,仞州那头也是晓得的,不碍事。”
莫尔纳崩溃道:“怎么不碍事?你们西沙人全都是疯子吧!”
“且慢,按理这么说,那祝千龄会不会……”萧敖安抚地拍了拍莫尔纳的肩膀,口中说的话却更是令人绝望。
乍一听熟悉的名字,贾想不动声色地竖起耳朵。
咎语山两手一摊:“确实,换我是祝千龄,我一定会在晚上行动,不过——”
“问题是,夜晚西沙化作魔窟,这座鬼城定有猫腻。”咎语山摸了摸鼻子,心中也升起一股莫名的刺激与恐慌。
“祈祷吧,沙暴只是路过此地,我们速速找到据扎地歇息。”
咎语山侧耳靠近土墙倾听,风暴声只增不减,似要扎根于鬼城不散去。
天地荒芜。
四人只能枯坐在鬼屋中,静待沙暴的终止。
不知过了多久,沙粒渐次沉淀,像一场持续的暴雪,末了又落下点点冰雹,尽是季节混乱的癫狂。
咎语山仰头,昏暗中,她清晰地看到贾想荧光般的银眸,眼底含着几分忧虑。
她叹了一口气。
“中奖了。”
莫尔纳瑟缩地揪住萧敖的胳膊。
“天黑了。”咎语山指了指紧闭的窗口。
里外皆是茫茫漆黑。
第65章
一时间, 土筑房中蔓延着一抹无奈的缄默。
贾想不知该评判一行人运气如何,然而他肯定,有男主在的地方, 事端必然往最消极的方向发展。
思及自己尚且封冻的双腿, 他幽怨地盯着萧敖。
对方自知理亏,尴尬地挠了挠头,对着贾想小声地打哈哈道:“机缘,机缘,都是机缘。”
“我可不记得你在西沙还有机缘。”贾想悄声道。
两人窃窃私语间, 咎语山抓了抓前额发, 细长的浓眉拧在一起, 她烦躁地开了几嗓子。
“倒霉透了, ”她仰着头,来回踱步,“闻人还腿脚不便,万一有什么好歹,我可要怎么交代?”
一直蜷缩在轮椅边的莫尔纳默默抬手, 声如蚊呐地问道:“夜晚的西沙真的是魔窟吗?”
咎语山颔首,又摇头:“本质上, 是魔窟引起的诡事,不过听前辈说,与魔窟重现也别无两样。”
“你就不曾经历过吗?”
“也许, ”咎语山耸耸肩,“我忘了。”
末了, 逼仄的屋舍中只余下缄默,隐约间,贾想似乎听见屋外有水流清跃的声响, 但细听,只剩一条被拨动的银线。
萧敖清了清嗓:“说不定,咱躲在这屋里能安然无事呢?是吧!”
咎语山敷衍地摆手:“或许。”
“别这么丧嘛,否极泰来,”萧敖灵机一动,一把捶在贾想的大腿上,冲力轰得贾想下意识肌肉紧绷,“要不这样,我来讲个故事缓解缓解气氛?”
咎语山闻言,也不来回踟蹰,整个人软在地上,瘫成一滩。
她盘着腿,百无聊赖地盯着自己新涂的豆蔻,奈何光线昏暗,咎语山只能抓到指缝里潜藏的沙砾。
看上去她是默认萧敖讲故事缓解氛围,咎语山似乎丝毫不在意接下来发生的诡事,或者是已经放弃挣扎了。
光线太暗了,贾想分辨不清咎语山的神情。
萧敖没想到咎语山会同意他的玩笑话,顿时不知所措起来,他搓了搓手,思索稍许,才缓缓开口。
“从前,有四个友人,他们热爱冒险旅游,某日约定要横跨沙漠,行至中途,遇见沙尘暴,被逼无奈下,钻入了……”
贾想怀疑萧敖是现编的,但在当前的氛围下,萧敖断断续续的声音格外衬景,颇为诡异。
听着怪毛骨悚然的,咎语山拍了拍鸡皮疙瘩,打断:“换个地点。”
“啊?哦,哦,那雪山?”萧敖觑了眼贾想,清了清嗓,“他们在雪山里,遇见雪崩,情急之下躲进一间四角屋。”
老生常谈的故事。
贾想半瘫在轮椅上,感知到莫尔纳又往他身边凑了凑。
不曾想,八年前在南海玩命的莫尔纳性子会变得如此胆怯。
“四个人恐夜间发生意外,决定玩一个游戏,每人守着一个角落,随后甲推乙,乙推丙,丙推丁,如此绕着四角,轮流推搡。”
萧敖说得自己心中发毛,为了壮胆,他点起一团掌心火,却被咎语山拍散了。
“别点,免得招东西。”咎语山简单解释。
“他们一直玩到天亮,熬过了一夜,四人兴高采烈地想要离开,但有人想到了昨夜游戏的诡异之处,他分享了出来,所有人皆是惊恐无比。”
莫尔纳紧紧抓着轮椅,冰凉的手触碰到轮椅把手,刺激到了贾想。
许是氛围被萧敖蹩脚的四角游戏调动起来了,贾想大方地把轮椅把手让了出来,让莫尔纳抓着。
熟料莫尔纳得寸进尺,那只冰凉的手顺着轮椅把手滑到了椅背。
一旁的咎语山还饶有兴致地问道:“然后呢?”
“这个游戏要五个人才能进行吧?四个人推不动呀?屋里有第五个人?”
忽然,萧敖身侧传来一道细弱的声音,赫然是莫尔纳的声音。
一股凉意瞬间顺着脊骨,攀爬到贾想的天灵盖,把他激得浑身一僵。
那只冰凉的手已经绕过整片椅背,环着整座轮椅。
第五个人……
贾想仰头望着天花板,一旁的三个人还在津津有味地讨论着四角游戏,徒留他一人在与屋中多余的存在暗中拉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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