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神医?”
“此时觐见?所为何来?”
殿下文武百官霎时一阵骚动,交头接耳,嗡嗡声四起。直到老太监一声威严的“肃静”压下,殿内才重新归于寂静。
裴一雪稳步入殿,向皇帝行礼拜见。皇帝直接问道:“神医此来,有何要事?”
“回陛下。”裴一雪躬身,声音清晰而沉稳,“草民是为中部凌宜、百越、承平三省肆虐的疫病而来。”
此言一出,纵然方才还有些窃窃私语,此刻整个朝堂也彻底落针可闻,仿佛连呼吸都屏住了。
皇帝沉默片刻,问道:“神医对三省疫病,有何见解?”
“陛下明鉴,”裴一雪抬起头,目光灼灼,“如今疫病已席卷三省,生灵涂炭。若再不加以遏制,假以时日,恐将我大庆拖入万劫不复之境地,不知又将有多少无辜百姓命丧黄泉!故草民斗胆,特此自请,愿随钦差大臣即刻启程赶往疫源重地青州,望陛下恩准!”
霎时间,文武百官如沸水入油锅,轰然炸开!顷刻间便分作泾渭分明的两派:
一派忧心忡忡,高举皇城安危大旗,力图将他留在京师:
“陛下安危乃国之磐石!倘若那幕后贼人趁神医离京,在京城投毒作乱,危及陛下龙体,又该如何是好?!”
另一派则痛心疾首,以三省哀鸿为念:
“幕后贼人是否会投毒京城尚未可知,纯属臆测!然三省百姓水深火热,病逝者已逾万人!岂能因这虚无缥缈的‘倘若’,便将神医强留京城,弃三省万千生灵于不顾?!”
“本官何曾说过弃百姓于不顾?!只是主张待京兆府擒获元凶,京城再无后顾之忧时,再遣神医离京方为稳妥!”
“若京兆府迟迟捉不住那凶徒,三省百姓如何等得起?!每拖延一日,便是上千条人命啊!”
“够了!”皇帝一声厉喝,如惊雷炸响,瞬间压下所有争吵,“殿前喧哗,成何体统!”
百官噤若寒蝉。皇帝目光转向裴一雪,语气转为郑重:“神医心怀苍生,挺身赴险,真乃我大庆之幸!朕今日便在此,将三省黎民的性命托付于神医之手!望神医不负众望,早日平定这祸乱国本的疫灾,凯旋还朝!”
准允了裴一雪,朝廷仍需选派官员携赈灾银饷物资与他同行。
此刻,在百官眼中,徐一神医的医术几近通神。一月之内六场诡异疫病的扑灭,早已验证了“徐一在侧,性命无虞”的铁律,京城三岁小儿都知。
有神医同行,此行凶险骤降。甚至在不少人看来,那幕后黑手随时可能对京城发难,跟着徐一去凌宜,反倒比留在京城更安全几分!
更何况,若能办成这平定三省疫灾、拯救万民于水火的天大功劳,前程何愁?
一时间,朝堂之上,从皇子到百官,心思皆活络起来。
方才避之唯恐不及的苦差,转眼竟成了人人垂涎的香饽饽。
“陛下!”燕王赵宴清率先出列,“徐神医高义,儿臣身为皇子,岂能袖手旁观?值此大庆子民罹难之际,儿臣责无旁贷!燕王赵宴清,自请前往凌宜主持赈灾!”
“怎能让燕王亲涉险境?”魏王赵弘璋紧跟着跨前一步,朗声道,“燕王儿女绕膝,且我那皇侄儿不过三五岁稚龄,此等差事,理应由儿臣这个无牵无挂的‘孤家寡人’前往!魏王赵弘璋,自请赴凌宜赈灾,望父皇成全!”
除了尚在禁足期的晋王,到场的皇子皆你争我抢,寸步不让,心中无不盘算:功劳即便己方捞不到,也绝不能让对手轻易捡去!
眼看皇子们争得面红耳赤,随行人选却仍未敲定——皇子赴险地,总要有一二得力官员辅佐。文武百官又纷纷跳出来,各陈理由,争相自荐。
皇帝的脸色越来越沉,看着这前倨后恭、唯利是图的众生相,不由得冷笑出声,语气满是讥讽:“好啊!一个个忠肝义胆,倒显得朕和这些默不作声的爱卿们成了薄情寡义之徒!不若由朕亲自领着尔等,统统奔赴那凌宜疫区算了!这皇城,不要也罢!”
殿下百官闻言,霎时呼啦啦跪倒一片,冷汗涔涔。
皇帝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目光投向裴一雪,将难题抛了过去:“神医此去凶险异常,不知对随行大臣人选,可有要求?”
裴一雪心知肚明这是甩过来的锅,也不推辞。京城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他绝不会留谢玉书独自陷于此地。
至于皇子人选……
六日前疫病已蔓延三省,此刻恐怕邻省也已遭殃。若能一举平定七八个省份的灾疫,收拢那浩荡民心,这份千载难逢的功业……裴一雪目光掠过御座。
齐王既有心于那个位置,作为盟友,自当助其一臂之力。
他躬身回禀:“陛下圣明。此行凶险万分,草民斗胆,期望同赴灾地的,乃是草民略熟悉、配合起来更为顺畅之人。只是草民对朝堂诸公知之甚少,有过几面之缘的,也只有齐王殿下和谢少尹了。”
此言一出,皇子们率先安静下来。在他们看来,除非功落己身,否则其他任何一个皇子去都于己不利,但齐王不同——
一个已嫁作人妇的双儿,连上朝的资格都无,即便得了天大的功劳,又能如何?不过是在那锦绣衣裙上多添几朵无用的花样罢了。
魏王正欲开口表认同,燕王已抢先一步,语气带着几分轻松:“七弟既与神医相熟,且半年前曾亲赴凌宜体察民情,确为不二人选!”
有他领头,其余皇子也纷纷偃旗息鼓,随声附议推举齐王。
随行官员,除谢玉书外,皇帝又指派了开头那名五品郎中。
早朝散罢,裴一雪并未回药堂,而是径直来到了谢府等候。
谢玉书几乎是飞奔回来的,推开房门时气息未平。
“这是……怎么了?如此急切。”裴一雪迎上前,伸手欲扶。
谢玉书却一把抓住他的双臂,力道之大,让裴一雪微微一怔。
“陛下命我即刻收拾行装,随神医启程赶往凌宜!”谢玉书语速飞快,“疫区凶险,行程必是星夜兼程。我担心你——”他眼中忧色浓重,“舟车劳顿,你的身体恐难支撑……”权衡利弊之后,谢玉书紧盯着裴一雪的眼眸,艰难问道:“你想留在京城,还是……与我同去凌宜?”
裴一雪看着他纠结的模样,面上浮起浅笑,反问道:“阿书希望我留下,还是,与你同行?”
“我……”谢玉书喉结滚动了一下,挣扎片刻,才极低极沉地吐出三个字:“不知道。”
唉……裴一雪在心中无声叹息。看着谢玉书这般模样,他竟也一时拿不定主意“裴一雪”是否该去凌宜了。
然而思绪电转,他还是坚定了原计划。中部三省疫情如火燎原,足够让“徐一”分身乏术。他恐无法再分心扮演“裴一雪”这个角色。
裴一雪抬手掩唇,发出一阵压抑的轻咳。谢玉书立刻替他抚背顺气,声音满是焦虑:“又难受了?”
“没有,老毛病,不打紧。”裴一雪抬眼看他,眸光温和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我这身子骨……若带上我,只会拖累行程。凌宜的疫情,等不得了。”
四目相接,裴一雪唇边勾起一丝安抚的笑意。谢玉书看着他苍白的脸,深吸一口气,终于下了决心:“那你……留在京城,务必照顾好自己。这段时日切勿出门,少与外人接触,所需用度差人去办。”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等我回来。”
“好。”裴一雪一个“好”字刚轻柔落地,整个人猝不及防地被谢玉书猛地拽入怀中!
圈在后背的臂膀收得死紧,仿佛要将他揉入骨血。谢玉书整个身体都在不易察觉地细微颤抖。
裴一雪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撞了一下,他闭上眼,抬手回抱住那坚实的背脊,一下下轻抚着安慰:“放心。天子脚下,皇城所在,必定比旁处安全许多。阿书无须为我忧心。”
“嗯……”谢玉书闷闷地应了一声,鼻音微重。
相拥片刻,裴一雪轻轻摩挲着他的背,提醒道:“阿书不是还要赶赴凌宜?该去收拾行装了。”
“好。”谢玉书应着,像是被烫到般,猛地松开了他,转身疾步走向衣柜。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裴一雪瞥见他眼尾似乎泛起了一抹难以掩饰的红。
裴一雪跟了过去,“我帮阿书。”他接过谢玉书拿出的衣物,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打破沉重,“趁这会儿工夫,阿书不如,再多看看我?”
谢玉书动作一顿,目光飞快地扫过他脸,又迅疾低下头去,专注地叠着衣服。
“阿书?”裴一雪凑近人耳畔,低声轻唤。
“不能看。”谢玉书闷声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这句“不能看”落入耳中,裴一雪的心不禁狠狠一颤!若是从前,他必定要追问到底,问问人缘何不能看?将谢玉书逼到角落里,让人说出羞于启齿的情话不可。
眼下,便算了吧。
不待他开口,谢玉书迅即起身,将包袱平铺于桌面。
见谢玉书情绪低落,裴一雪拿上衣物,走到人身侧,温声道:“有徐神医在,疫病至多半月便能平息。我在家,等阿书回来。”
“好。”谢玉书始终低着头,当真不再看他一眼,只哑声道,“你照顾好自己。”
裴一雪笑着回:“阿书也是。”
话毕,谢玉书再未多言,随意抓了三套换洗衣物塞进包袱,大步流星地跨出房门。
裴一雪立在原地,目送那道挺拔却带着沉沉离殇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沉静。
他也该出发了。
第62章
午时, 城门下。
裴一雪策马赶到时,齐王、谢玉书和另一位五品郎中已在等候。
为了尽快驰援凌宜,众人皆轻装简行, 放弃了繁复的马车, 统一骑马。
“神医和殿下的身体, 骑马赶路可受得住?”谢玉书面露忧色。毕竟“徐一”年过六旬,而齐王对外还处于“病弱”的状态。
那五品郎中急得团团转,疫情容不得耽搁,骑马是快,可若因此累垮了神医,如何是好?
齐王与裴一雪对视一眼。
齐王沉声道:“本王近两日尚可,无须担忧。”
裴一雪亦道:“老夫虽年迈,筋骨还算硬朗。”
“出发吧。”齐王一声令下。谢玉书点头领命, 目光掠过京城方向, 扬鞭策马,对后方数百护卫高喝:“启程!”
蹄声如雷,数百人的队伍卷起烟尘,迅速远离京城。
五日后,队伍穿过两省,抵达承平邻省赤璋。
不出所料, 疫病已突破承平防线,在赤璋境内肆虐。为阻隔疫情扩散, 赈灾队伍决定先在赤璋省边境县城曲江驻扎。
“曲江县染病者已逾三千,死者上百。”曲江县令引着裴一雪等人赶往隔离区,“病患皆隔离于城西,下官已下令焚烧遗体,以防毒株蔓延。”
“官爷!官爷!”一名形容狼狈的妇人死死护着怀中两三岁的女童, 哭求官差,“囡囡还有气!还没死啊!”
县令摆手示意官差强行带走,裴一雪扫过女童面庞,急声制止:“且慢!”他上前探女童脉搏,翻开眼皮,“留下吧,还能救。”
他将孩子平放于地,取出针包,一枚银针精准刺入涌泉穴。七针过后,女童微弱的脉搏和呼吸渐渐恢复。
官差探其鼻息,喜极而泣:“不愧是京城派来的神医,果真有起死回生之能,我们有救了!”
裴一雪收针,转向县令:“先带老夫去焚烧尸骸之地。”
不足两里外,柴垛高垒,层层叠叠压着两三百具尸首。裴一雪耗时一个时辰,从中拣出七八十具仍有生机的“尸体”。
在众人屏息凝视下,他施术回春,让这些冰冷的躯体重新有了微弱的气息。
整整三个时辰过去,裴一雪起身时身形微晃。谢玉书眼疾手快扶住他:“神医?”
“无妨。”裴一雪望着柴垛上剩下的两百多具尸骸,叹气道:“烧了吧。”
回程路过隔离区,一群人猛地冲上来将他们团团围住。“可是黎明药堂的徐神医?我们都是签过药堂互助契约的,神医得先救我们啊!”
裴一雪忆及契约条款,只承诺遇疾可支出三倍诊金,并未提及优先救治。但黎明药堂初入赤璋立足未稳,便得百姓信任,此刻予以回馈,自是应当。
“多谢诸位信任黎明药堂,”裴一雪将人一一扶起,“诸位有难,药堂义不容辞。诸位放心,若持契约至药堂坐诊大夫处,在同等病况下,必得优先救治。”
此言一出,其他病患登时哗然。
“凭什么?那我们呢?”
“不就是钱吗?多少钱?那契约我现在就签!”
“对!我们现在签!”
“诸位稍安。”裴一雪眉头微蹙,“持契约者,只在黎明药堂郎中处优先。全城召集的医者远不止黎明药堂一家。至于现签契约,疫病波及七省,黎明药堂全力以赴抗击,互助契约已暂停开放。”
“歪理!”一名衣着尚好的男子高声嚷嚷,“旁的郎中若能治,何须等你?朝廷派你来,莫非只管你那药堂的私利?”
“来人!”县令急喝。
“不必。”裴一雪拦住官差,直视那男子,“其一,救治全城百姓非老夫一人能为,老夫职责是尽快研制治法,授予众医,共抗疫病。其二,事分缓急,若有濒死病患,可速抬至老夫跟前。其三,疫病之前,黎明药堂承百姓信赖,签下契约。如今他们遭难,药堂‘私利’可弃,但他们的‘权益’,药堂必当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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