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队的村民都看着裴一雪,等着他做下一步决定。
裴一雪指尖轻敲驴车木架,眼睛扫过那方药堂,里面老板伙计忙着清点店内药材,还时不时地瞥这边一眼。
心虚加理亏彰显得淋漓尽致。
他倒也能理解。
大点的药堂都有自己固定的货源,和他们合作的多数都是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小店,想在城中立足本就很难,经不起半点儿波折。
裴家药堂在城中数一数二,教训小药堂不过一句话的事。
“回去吧。”
“东…东家,咱不卖了?”张喜愣愣的,“要是拖回去,再运出来卖,这花费太高了。”
何止花费高,这批药材运回去,再运出来,大抵只能保个本,甭想赚钱。
二三十人来回折腾几趟,到头来相当于给别人免费做搬运工。
裴一雪自然也清楚。
但西塘县有裴家压着,如今的局势,他们只能另寻销路。
本城不行,那就送往其他县城,谅裴家的手再长也没法伸过去。
只可惜,路途遥远,到本城送一批药材净赚五十两左右,送到别处,租车队和人工的钱得翻倍。
由原来的五十两变为十两。
若不是裴一雪的药田有点儿产量优势,还真没法走这条路。
张喜有句话说得好,租车队太费钱,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裴一雪决定自己培养一支车队。
把药材运回去的当天,他便将此事告知张喜,让改天挑几个村民一同去选购合适的驴子。
驴不仅能运输药材,还能帮助干农活,减少村民们的负担。
且空闲的时候,还能接运输的活计赚钱。
有了驴的帮忙,他也能承包更多土地,扩大种植规模。
怎样算也不会亏。
张喜办事一向周到且高效率,不出两天,只用了六分之四的预算搞定了驴匹。
黎明时分,天边挂上橙红交映的朝霞,二十六头驴站在王家祖宅外面,啊呃啊呃地叫个不停。
叫得裴一雪脑仁生疼。
他摸上衣服来到院外。
“东家,看看——”张喜邀功似的,拍着一头驴健硕的前膀,“这驴咋样?”
裴一雪一眼望去,每头驴都头颈高昂,精神抖擞,毛发顺滑油亮,身上的肉也紧实健壮。
品相极好。
跟他们以前租的车队里头的上了年纪驴比,一看就干劲十足。
但这些年轻的驴精神过于旺盛,一直没停过叫唤。
裴一雪连连让张喜他们将驴赶到临时搭建的棚子去。
受了顿夸赞,张喜走路都在飘,对着驴队大展神威,大声吆喝着拉走了这些驴子。
驴群乌泱泱地跟紧队伍,走的时候蹦蹦跳跳的,乐得不行。
裴一雪瞧得心中奇怪。
这些驴似过于兴奋了些。
他以为只是不同驴有不同性格导致,可事实证明,他察觉到的异常并非空穴来风。
只过了一夜,驴群就出了问题。
兴奋过后,驴子全都病恹恹的,口角流涎,更有几头严重的直接倒地不起。
张喜瘫坐在地上,抱着出气多进气少的驴,哭得稀里哗啦,语无伦次。
“千万不能死呀……都怪我,怪我!”
瞥见裴一雪,他哭声戛然而止,由于太过激动,一串水晶鼻涕泡猛地从鼻腔窜出。
他没怎么在意,随手揩了把,就扑到裴一雪跟前继续哭诉。
一村民忍不住出声道:“东家,定是那驴贩子以病驴充好,否则驴得病哪能得的如此快?也不知道那厮用了什么办法将我们骗了过去,这事儿铁定不能这么算了!”
裴一雪安抚现场村民,让他们先别着急。
商贩肯定要找,但必须得先救驴,否则到时恐会钱驴两空,得不偿失。
病驴结膜潮红,呼吸吃力急促,口鼻有粘黏性分泌物,初步判断乃驴瘟。
驴瘟治疗及时,裴一雪能将病死率控制在百分之五以内。
可这批驴,前有商贩用药物强行使它们兴奋,将本就不多的精力消耗殆尽,治起来难度颇高。
本用药物就可以痊愈,现今还需配合扎针。
裴一雪看了眼驴圈,横躺在地上的排泄物,到处都是。
要他进去给驴扎针……他想想就觉得浑身难受。
此刻,那驴贩子变得更加不可原谅。
他拟个方子,让张喜等人快马加鞭去城里,然后兵分两路,一路找驴贩子协商卖病驴的事,一路去买治驴瘟所需的药材。
买药的村民回来得早,裴一雪拿上药就着手准备。
朴硝和大黄各十五克,白头翁十克、柴胡三克,泡汤,用竹简给病驴灌下,泻下毒液。
期间需要用针疗吊命,至少得持续三天。
然后用观音土、臭椿树皮和陈茶叶捣碎灌服,止泻。
他忙活整个上午,驴棚这边的事还没解决,就见一个村民火急火燎地跑过来。
“不好啦——!张喜被县太爷关牢里去啦!”
裴一雪和过来驴棚帮忙的村民都不由呆怔。
旁边的张大婶逮到村民,忙问:“驴贩子卖病驴不关,关我家张喜做什么?”
那村民歇了口气,继续道:“我们按东家所说,跟驴贩协商不成就拉他去见官。没成想,县太爷说我们空口无凭,要见病驴。”
“张喜觉得成,让捕头跟着来村里取证,哪成想县太爷的意思是让把驴都拉去县城。”
张大婶气急,“路这么远,病驴怎么拉去?”
“我们也是说,可张喜和衙门打商量,却被说成想贿赂父母官关了起来,要五十两银子保释了,这不讹人吗?”村民气得直跺脚。
张大婶气哼哼,大手一挥就想冲去衙门闹,要跟县令比比谁更无赖。
这时裴一雪开口了。
“既然他们想要证据,就将驴拉去吧。”
“可……病驴自己没法走啊。”村民迟疑道。
“花些银钱去找王秀才他们租十三辆驴车,拉病驴上县城就成。”
裴一雪为给驴群扎针续命,在臭气熏天、满是排泄物的驴棚转了几圈,整个人情绪都有些不稳。
县令正撞在枪口上,想要钱,绝无可能。
他宁愿将这五十两全租车拖驴也不愿意白给县令。
更不愿吃下这个哑巴亏。
可当下还有个问题,只有物证并不够,驴贩子万一一口咬定是他们自导自演,做出这等事来污蔑,他们也百口莫辩。
就在他们商量如何寻找病驴源头和人证时。
其中一个村民开口问:“那驴贩子姓甚名谁?”
得知驴贩子叫孙龙,这位村民大腿一拍,“这不赶巧了嘛。”
村民的远房表姑在离这儿不到十里路的草坝村,村里有个养驴大户,前天正巧卖过一批病驴,买走驴的人正是孙龙。
大伙儿齐心协力,拉人证的拉人证,租车的租车。
在村民帮忙把驴赶上车时,裴一雪冲了几个澡,随后跟着一起上了县城。
击鼓升堂。
县令瞧完了病驴,又低头跟旁边师爷嘀咕了几句什么,便手中惊堂木一拍。
“孙龙,你可还有何要话说?”
驴贩子对堂上的人拱了拱手,“大人,他们污蔑草民呀大人。现在驴是病了,可卖与他们的时候可精神着呢!”
“当时西市那么多人,大家伙都瞧着了。”
县令惊堂木又是一拍,问裴一雪:“你可有话讲?”
“有。”裴一雪说,“驴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发病,更不会出现这么严重的症状。买来时看上去正常,实在乃他动了手脚,用了种能令病驴亢奋的药物。
大人若不信,可随意取头驴的血查验,将其混入石灰粉上清液,不消片刻便会有淡黄色的晶体出现。”
身侧的驴贩子面色阴沉一瞬,随即反驳:“大人明鉴呀,草民对此事一无所知。相反,此人能知晓如此清楚,约莫是早有阴谋。”
“放你娘的屁!”张喜忍不住爆粗口,“我们还能费时费力,花这多钱把驴子驼来驼去,污蔑你不成?”
“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你们怎么想的?”
张喜和驴贩子便在公堂上吵起来。
在县令拍板喊停时,裴一雪便提出自己还有人证。
除了卖给驴贩子病驴的那个村民,他还请了五六个知情人士。
然而驴贩子却一口咬定那批病驴已经宰了卖肉,跟这群驴不是同一批。
这批驴生病乃裴一雪他们栽赃陷害。
县令惊堂木一拍,让裴一雪证明这群驴就是村民卖的那批,否则将以诬陷和扰乱公堂的罪名治罪。
因驴是村民从小养到大,便提供了其中几头驴的特征。
譬如一头左后蹄缺了块,约拇指大小;一头耳朵后面有个蚕豆模样的褐色胎记等等。
可县令和驴贩子一度认为,驴在他们手里,有什么特征提前知道并不难,所以不能确认这些驴是同一批。
县令问:“堂下裴一雪、张喜,可还有话说?”
“奶奶的,来来来,你来跟我说,这驴怎么就和那批驴不同了?你要能说出所以然来,我磕头喊你爹!”张大婶这个暴脾气,一个箭步从后方人群挤出来。
“大胆!胆敢公然辱骂朝廷命官。”县令连拍几下案桌,怒不可遏,“来人啦,将这贱民给本官拖入大牢!”
被衙役拽住的张大婶更加嚣张,矛盾激化,裴一雪几人在其中调解也无果,只能眼睁睁看着张大婶被拖走。
而等待他们的还是同样的问题,如何证明这些驴是同一批。
若无法证实,他们也将被治罪。
第6章
驴贩子哪儿买的亢奋药,和到底有没有将病驴宰杀卖肉必定都有迹可循。
但这些都需要花费时间去找寻。
而他提供的这些证据已经足以证明驴贩子有问题。
裴一雪对县令道:“我们眼下尚拿不出证据证明此人并未将病驴宰杀,而是卖与了我们,草民恳请县太爷下令彻查此事。”
说完,他侧目视向驴贩子:“例如宰杀的驴肉/具体卖到了何处?可有证据?”
“全被我们几个兄弟分了吃了。”
“你先前不说卖了吗?这会又成自己吃了?”张喜问道。
“是卖了,我将驴买了回来,我那几个兄弟多少给我补了点钱。”驴贩子说话时,趾高气扬地摇头晃脑,神气得很,“他们可都能为我做证。”
裴一雪说:“亲友之间并不能作为人证。”
驴贩子不屑置辩:“那便没法了,驴全被我们吃了,你怎不能让我们重新吐出来吧?”
张喜两只眼睛都烧起火来,“二十几头驴,三天不到全吃光了,你吃给我瞧瞧。”
“你让我吃给你瞧就吃给你瞧呀,把我当什么了?”
张喜拳头捏得作响,裴一雪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稍安勿躁。
问驴贩子:“肉吃完了那骨头和驴皮了?”
“剁碎喂了狗。”
“什么也没剩下?”
驴贩子点头,这就说明对方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自己卖的不是病驴。
都没有证据,那县令也不能只判他们一方的错。
眼下的情况,他们指望不上县令去查案,只能自己去收集证据,便提出让县令宽限几天。
县令闻言,双眼一眯,手中惊堂木猛地砸下。
“也就是说你们现今还拿不出证据来?可有此事?”
这是事实,裴一雪无法反驳,只说三天后定能拿出铁证。
县令则冷哼一声,惊堂木再次啪地砸下。
“来人啦!堂下裴一雪,张喜,无故污蔑他人,扰乱公堂,立即押入大牢。”
“凭什么只抓我们?他也不是没有证据吗?”张喜大声嚷道。
“你们将人告上公堂,证据自然得由你们来提供。”县令不耐,挥手便让衙役将二人拖了下去。
裴一雪被猛地丢进一间牢房中,险些没站稳。
没过多久,一众人的脚步声渐近。
牢房是用大碗粗细的圆木头围出的一个狭小空间。
他透过圆木间隙望去,就见县太爷和两位狱卒在他这间牢房前驻足。
县令手中盘着串翡翠手捻,居高临下地打量他一番,说:“牢房,只怕不合心意吧?”
裴一雪缄默。
牢房外的人继续道:“辱骂朝廷命官,扰乱公堂乃为大罪。但本官也并非小气之人,你们若愿意好好赔个罪,本官便也大人不记小人过。
你说是与不是?何苦受这牢狱之灾了。”
县令要的赔罪,乃是要钱。
他们三个人,一人需拿出两百两银子来赔罪。
三个人,整整六百两。
一个县令一年的俸禄才九十两,还真敢狮子大开口。
裴一雪自是拒绝,第一次谈判以失败告终。
县令走后不久,又来了人。
是李氏。
她本是打着商量劝说的名义来探监,此时看到牢房的环境,变成了由衷地劝说。
民不与官斗,她不想让裴一雪受这个苦,想直接给县令钱换他们出去。
六百两不是小数目,但他们拿得出。
裴一雪并不赞同。
伸手要钱这种事,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和无数次。
便只让李氏他们去搜寻驴贩子买亢奋药物的证据,不必管他。
就这样过了两天。
第三天午间,裴一雪正百无聊赖地用床上稻草扎着小稻草人,忽地听到两个人的脚步声朝这边而来。
瞥到谢玉书,他连忙把稻草人埋进稻草里,随后又扯下两缕鬓发,好让自己看起来尽可能惨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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