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访客,夏衍合上门,邱茗依然窝在榻上,抱着双膝若有所思。
“副史大人觉得,那些歌女是谁的线人?”
“你是要审我吗?”邱茗没抬头,抓过茶杯喝了一口。
“我哪敢啊?得罪你,又给我打一顿,得不偿失。”外人一走,夏衍黏到了人身边,在后脖颈处不轻不重地嘬了一口。
“既然如此,不该打听的事,就别问。”身后炽热的鼻息搅得他心跳陡增,想挣开,却被牢牢抱住。
“哎,你……”
“既然陛下派我跟着你,淮州案详情理应有我知道的份。”夏衍咬住人脖颈不放,躁动的手伸入衣内,“上交到刑部,你还不是要和他们说一遍,提前告诉我怎么了。”
“羽林军巡查三大内,难道你不清楚吗?”邱茗被咬痛了,呼吸越发急促。
夏衍:“谁在地方结党营私,需要陛下担心到指使你来,看样子,不是一般官宦的线人吧。”
“你想听我说什么?”温热的肌肤暴露在微凉的空气里,深入的手不受控制,邱茗咬牙,“涉政之人都可能参与其中,皇帝,六部,俊阳侯,还是。”
低哑的声音毫不留情撕破了两人间最薄弱的屏障,身后人动作骤然停顿。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久困东宫,朝内无实权,根基不牢,怎可能向地方派线人。”
“你就这么肯定?”邱茗扬起嘴角,“再根基不牢也是陛下的儿子,未来有机会继位的储君,他的行动未必会全说与你听。”
“不可能。”夏衍眉尾抽动,“殿下为人正气,不屑于做暗中结党之事,何况是地远的淮州。”
“他是皇子,即使不想也未必能独善其身,历朝历代夺嫡之争,都抵不过一场腥风血雨洗礼。”
身后人沉默着,仿佛不想听到答案。邱茗靠在人怀里,眼底静的如一潭深泉,握住了胸前那双木讷的手,悄然叹了一声,
“若那场风雨来了,我和太子,你会选谁?”
耳边心跳声未减,温热的指尖开始发冷。
夜快过去了,无尽的黑暗席卷屋内,燃尽的烛台,空无得四壁,僵持中的两人依偎得如此近,却又如此远。
朝野更替,大厦将倾,行书院属前朝势力,他是内卫,卷入这场风雨必定活不久。
从他踏入宫的那一刻便知道,下了地狱就回不了头。
东方既白,那终究是一场等不到回答的问话。
白天见月阁少有人来,老鸨一眼认出了邱茗和夏衍,自然笑脸相迎,番红的罗裙扭过几扭,娇滴滴的声线格外引人注意。
两人没说什么,入了包间,老鸨奉上酒水,被夏衍亮出的官牌愣了下,当即转言道:“二位公子今日想做点什么,喝酒,听曲,姑娘们这会在休息,二位可否等到晌午?”
“您会错意了,”邱茗很是平和,“今日前来想问个人。”
“莲儿,七年前在你这里卖唱,你可记得?”夏衍一张画像展开,画上女子烟眉凤眼,鹅蛋脸,娇柔的身姿侧坐,怀中半抱琵琶,手指修长。
看得老鸨慕然睁大了眼,朱唇抖动,“不、不认识。”
“你好好看看,”夏衍画直接怼人脸上,“她是你的头牌,五年前,上巳节那日,本是她为宾客献唱,可临时换了旁人,你不会忘了吧。”
“大人!该说的我都说了,莲儿的死不关我的事啊!”老鸨一膝跪下,“她想赎身,日日等着什么情郎接她回去,青楼卖艺女子怎会有真情?我不过叫她断了没指望念头。”
邱茗:“那位情郎是周成余?”
“哪能啊,周大人玩得花,怎可能看上她?整日垮了个脸,对谁都不情不愿的,不过是听她曲子唱得好,多点了几次罢了。”
邱茗打量着女人,默默对夏衍摇了摇头,“她的物品,你还留着吗?”
“多被官府收走了。”
夏衍:“那住的地方呢?你也没留?”
“在楼上,”老鸨撵着手帕指向上方,“那屋邪得慌,没人敢住,还是原先的样子,就是没什么东西了。”
邱茗点了桌面,“带我们去看看。”
老鸨哆嗦着手打开门闩,推门后连退了好几步,夏衍率先一脚踏进屋,邱茗紧随其后。
女子闺阁不会很大,床铺,妆台,封死的窗户,看上去没什么异样。
夏衍大踏步巡视了一圈,举剑撩开窗帘。而邱茗则坐在妆台前,轻轻抚过落灰的首饰盒,问:“有什么发现。”
“他们没剩下什么。”
邱茗没做声,手指敲了敲台面,“她有东西也不会放到明面上。”
他走向床铺,同样敲了敲床架,对人道:“抱我一下。”
嗯?夏衍以为自己听错了。
邱茗面不改色地指向床顶,“我要上去,麻烦你抱我一下。”
“你够不到?”
“够不到。”
“轻功呢。”
“够不到,过来,抱我。”邱茗异常认真。
无奈,夏衍揽过人的腰,手里人比看上去还要轻,很容易举过头顶。
邱茗扶着床框,扣手指一寸一寸敲过,咚咚声回荡在安静的屋内。
快敲到床脚时,沉闷的声音突然变得空荡。
“这里。”
邱茗一脚踩上床铺,摸索了好一阵,啪嗒一声。
打开一处暗门。
不出巴掌大的空间内,叠放着厚厚一摞宣纸。
“什么东西。”夏衍急不可耐上前。
“曲谱。”
手里一沓纸张已经泛黄,但上面的秀小的字迹依然清晰。
“这不是《凤求凰》吗?”夏衍皱起眉,“为什么藏在这里?”
“不是市面上的版本,”邱茗指了个别符号,双斜线被划掉,改成了五星点,这意味着滚奏变成了轮指,“这里,还有这里,都有改动的痕迹,所以我怀疑,这是那曲子的原稿。”
“你是说,那曲《凤求凰》是她作的?”
“对,”邱茗一一翻过乐谱,“所以那位情郎,很可能是她的接头人,有人知道了,或者她发现了什么秘密,才被灭口的。”
忽然间,一封信从乐谱中飘落。
夏衍捡起来,信上内容被毛笔涂黑,顺手给了出去。
“可能是内容不称心,咱也跟着没得看。”
邱茗接过,刹那间,手指僵住。
那信封的一角,好像黏过叶片,早干枯碎成了渣,完全看不出形状,只留三五残片在信纸上。
他心脏骤停,一把夺过细闻。
清苦的味道。
这是,将篱树的树叶。
瞬间邱茗脑海中灵光闪过。
韶华公主?
死的是韶华公主的人?
第30章
淮州司马府邸坐落的位置比想象中的更偏, 一支梅树光秃的树枝伸出院外,常安玩性大,对庭院中孤单的梅树瞧了又瞧, 要不是容风拦着, 小孩早折下一枝欢喜地送他家少君了。
梅树树干十分细心地裹上了草垫,周围筑有围栏, 刚添了肥土, 看得出来, 主人对梅树照顾有加。
“赏梅的季节刚过,这时候来可惜了,若再早个十来天, 淮州梅景还是值得一看的。”书锦怀端上热茶,寂寞的庭院难得有客人, 见邱茗进屋还裹着氅衣,特意招呼下人多添了盆碳炉。
“大人们找我是有事交代?”
“谈不上, 关于案子,他想请你帮个忙。”夏衍有意把碳炉朝人手边推了推。
炭火烧的正旺盛,邱茗抱着舒服, 语气轻松了不少, “略有眉目,但无十足的把握,还望先生不要告知他人。”
“那是自然, 时间过这么久了,肯再听这案子的人不多, 大人们肯继续追查,真是再好不过,不知在下有什么可以效劳的?”
夏衍:“简单, 把那位周大人引出来。”
“真是他?”书锦怀心里有答案,但听到了仍然惊异。
夏衍不怎么爱喝茶,兴致蔫蔫地说:“现有七成的把握认为周刺史和此案有关,不过眼下没有直接证据,我说一举端了刺史府他不让,只能想其他法子。”
邱茗不咸不淡地横了人一眼。
在上京羽林军是皇帝专属,算个官,可在淮州地界,怎容得了夏衍无法无天,邱茗板着脸说闹出事会让皇帝难堪才让对方打消了这个念头。
“周大人戒备心重,普通的办法,他不会说实情,而且我虽是朝廷指派,但无权押审地方官员,所以最好是抓他现行。”
书锦怀点了点头,“二位大人的意思……”
“再弹曲《凤求凰》。”夏衍剑柄指了挂在墙上的古琴,“同样的曲子,他听到了必起疑心。”
“大人们是想,我来弹这首曲子?”
“我弹。”
沉得似水的声音落在每个人耳里,邱茗举茶浅喝了口,对书锦怀道。
“我来弹那首曲子,今日拜访,是想麻烦先生指点一下。”
再弹亡者曲。
实际上,当提出这个办法的时候,夏衍是反对的。
可邱茗不以为然,“有什么怕的,你和容风挡不住那群人?”
“那群人再来十个、一百个,只要你在我身后,我肯定会拦下来,”夏衍扶了人的肩膀,“我是怕……”
“怕我死?”邱茗弯了嘴角,“一首曲子而已,你还真信了那传言,我要是死了,就是你没用了。”
他自然知道夏衍的武功不差,也知道擒几个杀手对那人来说不是难事,只因弹过不祥的曲子,便如此在意自己被厄运缠上身,还真是性情中人。
房间内断断续续的琴声传来,书锦怀依照谱子,一个音节一个音节教得格外认真。
拂过弦,沉冗的声音在一音一顿中飘出,忽而灵动轻盈,似鲲鹏展翅高飞,忽而低沉凝绝,如流水蜿蜒长绵。
弹而扶过,手法青色,却仿得有几分相似,夏衍坐在榻上听得入神。
书锦怀越教越激动,难掩声音发颤,一曲未完迫不及待问:“副史大人以前学过琴?”
“学过,”邱茗笑得淡然,“承蒙儿时有位先生教导,不过很多年,我也忘得差不多了。”
书锦怀眸色似遇了激流,欣喜而又忧伤,“敢问大人,您和那位先生,还有来往吗?”
“没有了,”邱茗的目光暗了下去,“他走的早,我也没了他的音讯。”
“这样啊,”书锦怀深吸一口气,手指颤抖,眼眶湿润,笑着轻敲了抚琴人的手背,“你的那位先生可曾说过你,演奏时屈腕,不是个好的习惯。”
邱茗有些意外,号称淮州五贤的人有为人师者风范不稀奇,他没在意这一小点的越矩,只是这动作,好像有点熟。
可能精于琴技的人,都对抚琴的姿势要求颇高吧。
月过梢头,见月阁人声鼎沸,落座的酒客喝过三巡,盯着舞台眼珠子快掉出来了。
“听说老板娘请了位新头牌,姿色比过了淮州城所有女子。”
“说今晚给各宾客弹曲儿,这都戌三刻了,到底来不来。”说话人搓了鼻子,“今日什么香,挺好闻的。”
“哎呦喂~各位客官,小娘子马上就来,您先喝着。”老鸨堆砌笑颜的脸,兴冲冲地给一肥头大耳的胖猪倒酒,“这香是新来的小娘子赠的,上好的货呢。”
见月阁二楼房间里,夏衍厌恶地盖上帐帘,“真的要去?”、
“你没准备好吗?”邱茗轻扶古琴,新换的琴弦有点拉手,一指扫过,音很正。
他没化妆,简单穿了件玉白的对襟长衫,腰身纤细,摘下发簪,长发披散,从背影看,真有那么一刻分辨不出性别。
“副史大人,下面准备好了。”书锦怀在外敲门。
“大庭广众之下他们不敢动手,”邱茗抱琴走过,“要留意的在后面。”
“我知道。”夏衍攥紧剑,欲抬起的手空握了又放下,依然挂着笑,“放心,敢碰你的人,一个也别想活。”
四方的纱帐垂下,面遮轻纱的人修长的指尖起落,悠扬的音色流淌,温婉流转。
无词吟唱,却不难听出其中的哀怨惆怅。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1]。
袅袅琴音绕梁,夏衍高站在阁台处,隐在廊柱后,见月阁如池中涟水绽放出花,帐中人弹指起落间,空禅声起,浮光跃金。
须臾片刻,夏衍不得不承认,自己放出的那些话有一句不假。
今夜,见月阁将迎来淮州的绝代佳人。
别说天下男子,大宋最美的女子都要怯他三分。
听众肆意放纵的脸上渐渐转为惊愕,好几人停下手中碗筷。
见月阁不肯露面的“女子”,竟然在演奏《凤求凰》。
曲是好曲,邱茗回屋后重重靠在门上,外人听不出门道,行内人可以听出他这一曲多少有点临阵磨枪的意思,不过应付差事足够了。
那两人依安排没有立刻来找他。
亥时已过,窗外戕乌呱呱叫了两声,邱茗知道,时间差不多了。
遂披上外衫,步入深夜。
淮州街道静得出奇,邱茗独自走着,警惕地瞥向后方,戕乌在他头顶不远处盘旋。
跟来了吗?
黑影闪过,邱茗眼疾手快在对方逼近刹那卡住脖子,断血刃压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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