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迎面吹来暖流,带了春日的寒气,冰冷但不失温度。眼前的光点愈发明亮,一步一步走近。
对了,他好像在等人。
阴暗不堪的记忆里,有个人,行过战火燎原,走过深院宫阙,穿过江陵漫天冰雪,来到他身边,温声说。
月落,我带你回人间。
翻涌的情绪骤然溢出,他想起来了,什么都想起来了。
夏衍来接他了。
所有黑暗一扫而空,邱茗睁开眼,檀香缭绕,趴在枕边的人面色憔悴,下巴长了层胡茬。挪动手腕碰上对方脸颊,夏衍被这突入袭来的动静惊得整个人弹了起来。
邱茗笑了笑,嗓子沙哑,勉强发出音调。
“你怎么哭了……”
“月落!”
那人一把抱住他,人间,果然不是他孤身一人。
烛台的蜡油堆成小山,夏衍等了近两月,脸明显瘦了一圈,空镜听他醒来第一件事,不诊脉不问药,当即把夏衍押去吃饭。
小和尚们围床边看热闹,被老方丈连哄带骗劝出屋门,转身,冲邱茗额头咚得敲了下。
就这一下看得夏衍心惊胆战,筷子险些掉地上,生怕一指头给人敲没了。
“闹够了?”
“够了,”床上人乖巧回应,“不闹了,师父,我累了。”
窗外春寒料峭,树枝吐出新芽,还是当年的模样。
时光轮转,一切在变,似乎冥冥之中又从未改变。
第117章
元祥二年, 惊蛰过后,神都上京下了一天雨。街上行人步履匆匆,捡起身边遮雨之物, 防止身上淋湿。
宋子期怀抱药箱, 边跑边抱怨这鬼天气。哪知一个不留神,脚底打滑, 啪一下栽得底朝天。
“陛下头疾发作, 宋大夫照看一宿可有好转?”一把伞撑过头顶, 来者蹲下搀起他的胳膊,啧了两声以视同情,“这么着急回去?我说了等你一定等你, 子期还有什么不放心。”
“少废话,南方地湿, 潮气易进体,我得给他多备几味药, 哎,手拿开,别把我的药弄湿了。”
阴了几日, 好容易见点阳光, 刚晒好的药材万般不能糟蹋,检查过后几片叶子完好。见人浑身泥巴、脏兮兮的模样,竹简之想笑。
“是是是, 不动你的宝贝疙瘩,”收了手, 伞不忘给人留下,小声问,“陛下真如传言所说, 每逢雨天头痛难忍,非叫太医署的人前去诊病?”
听闻此言,宋子期鼻孔冲天,一药箱砸他肚子上,撇嘴道:“什么头疾,皇帝她老人家精神得很,八成太子和公主又吵起来,她觉得烦,找借口避嫌。”
大宋天子别有一番心思。两年前行书院倒台,东宫势力折损,韶华公主人脉广布,成为与太子又一对立的头号大敌。朝堂人朝三暮四不是新鲜事,可若再有位女帝横空出世,不知大臣们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竹简之自知其中道理,皇帝从未想过退位,她不过需要新的“俊阳侯”制衡那个不争气的儿子。看上去平庸之辈的魏亓,人在必定有支持,不管本人是否愿意。权臣官僚,周旋于臣子中,果然,赵知维才是那个最可怕的人。
多说无意,大好日子纠结这做甚,竹简之遂摆手,“算啦,咱去过两日江州,不必看她老人家的脸色。”
“说的容易,常安准备好了没?都十八了还磨磨唧唧,这次去不知待多久,这小子难道不打算回来了?”
“留江州挺好的,十三给我说刺史府缺人,况且,人家在那儿呢,你作师傅的大度点。”
大理寺当差的小孩,凭借一身医术和不成气候的武功混得还不错,只是此番离京,大理寺卿对此颇有怨言。
“颜纪桥还惦记他那堆破事?”宋子期问。
雨大了些,伞彻底斜向他,持伞人淋了半个身子,但本人不在意,吹起口哨,一蓑烟雨,相当潇洒。
“可不吗,少卿大人深受陛下信赖,这不,去年调去宜州,今年又马不停蹄调回来,真不知道那位蔡大人打什么算盘。”
“他那种人还有什么算盘,”宋子期不喜欢刑部尚书,翻白眼道,“想把人放眼皮子底下罢了,这混账直至今揪着我师弟的下落不放。”
“韶华殿下手段比我想的老道,用废一个还有下一个,当真折腾够呛,不过我看尚书大人未必同公主一条心。”
忽然间,说话人笑容凝固,宋子期疑惑。
“怎么了?”
街角水洼溅起,刀刃直逼而来,竹简之反应奇快,一把给宋子期拽到身后,抬剑格挡,另一边容风飞身而下,拔剑指向对方,那人铮得后撤数米,站定撇剑,笑道。
“久仰雁军大名,没想到十八骑的身手如此高明,在下佩服。”袭击者笑容可掬,眯缝着眼,看上去放荡不羁。
蔡轼持剑作揖,“雨天路滑,几位怎有兴致闲庭漫步,是在说什么吗。”
“鱼水之欢,上不了台面的话,在下不知蔡大人喜欢偷听风月之事,”竹简之剑捏紧几分,“仙乐坊头牌,身段曼妙,下次约到必邀大人一聚。”
“吃酒享乐我不感兴趣,青楼喝醉了可以赊账,”蔡轼摆了摆手,“但朝堂逆党放任在外,必将养虎成患,殿下也是心有余悸啊。”
“这话我就不懂了,”竹简之能和他过几招,按住宋子期的肩膀抢言在先,“大人欲擒故纵在先,怎就找到我头上?兄弟,主子要出城,我不能违命吧。”
“是吗?”蔡轼不怒反笑,低声说,“劳驾带个话,你主子最好不要有动作,若我哪天发现他们不安分。”
“休怪我无情。”
说罢收剑离开,溅出一片雨滴。
宋子期恨得牙痒,“这个畜生……”
“抱歉,我应该早点下来,”容风自责道,“韶华公主的人盯我们很久了,不光宋大夫,连常安都不放过。”
“那就让他们继续盯,”竹简之不以为然,“两个案牍库里死了一年的人,他们想破天也翻不出什么,就算翻出来,动他两势必兴师动众,皇帝可不想再丢一次脸。”
“那江州呢?”宋子期很紧张,“他们不会监视我们去江州吧?”
“跟了也不用怕,你忘了,上次山里,他们的人没几下就跟丢,一群废物,想跟雁军玩诡计,谁给他们的脸。”
不可否认,尽管宫中流言说行书院的内卫早已身死,帮他潜逃的嫌犯命陨山间,可没人讲得出来龙去脉。就像那天竹简之独自端了几十人的军队,容风支援后,两人用计分了两具残缺的尸骸骗过追杀者。
届时朝局不稳,韶华公主无余力再管逃至京城外的人,加上皇帝催促,刑部草草结案了事,这才告一段落。
与诡谲云涌的上京不同,几千公里外,江州临安县。
香坊门口,几位姑娘打闹着,将一位涂了胭脂的漂亮女子推至最前面。
“去啊,英儿你不是喜欢他吗?过了今日良辰,再见可就难了。”
“就是啊,”另一姐妹激动道,“姐姐生得不差,和夏公子登对着呢,你绣了几天的手帕,不就为他准备的吗。”
“我……”
身后姐妹叽叽喳喳怂恿,被人一闹,女子双颊通红,踌躇半晌,才半推半就走入香铺。
刚进门,扑面而来的檀香味醉人,带着花瓣的柔韵与木材的青涩,一闻恍神,不自觉沉迷其中。
“这位姑娘想看点什么?”
迎客的人身材清瘦,声音温柔,一双桃花眼撩人,病气挡不住冠玉的容貌。
一见到对方,姑娘唰一下从脸红到耳根,目光躲闪,揉搓衣袖。
“啊,我?”
到底说什么呀!姑娘芳龄二八,花一样含羞代放,脑子一热,一跺脚,掏出手帕递到对方鼻子底下。
“夏、夏公子!三月三淮淩河夜游灯市,不知公子是否得空,能、能与英儿一同前去!”
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行不搭意。约人踏青,赠人手帕算怎么回事?寻思过后脸更红了,烧得像晚霞,压根抬不起头。
“上巳节吗?”
邱茗莞尔,接过手帕细看,淡粉的绢布上绣了一对戏水鸳鸯,姑娘的心思不言而喻。小心叠好后放还手中,笑道。
“季春灯会值得一看,但是姑娘,很遗憾,那日与人有约,恕不能一起欣赏夜景。”
“啊,这样啊……”
小姑娘很失望,手帕抓作一团,精致的妆容失了艳丽的色彩,忽然,淡雅的药香味袭来,她一怔,再抬眼,邱茗已来到面前,俯下身,细软的墨发垂落,指尖扫过,心底一阵悸动。
“若姑娘有心,可先在我店里买味香,春生草木,沉水难得一遇,留香绵长,考虑一下,好吗?”
又走进一步。
“这是我最喜欢的味道……”
字字贴在耳畔,蛊得神魂颠倒,姑娘简直要烧晕过去了,什么心爱之物,什么春日邀约!全抛之脑后,两眼冒金星,头点个不停。
“买!夏公子喜欢我就买!”
于是,在小姐妹期盼的目光中,姑娘提了两袋沉香木出门,眼泪汪汪,委屈地说自己没戏了。
送走客人,邱茗长舒一口气,环顾四周,简易的木柜占据整片墙面,天花板悬吊大大小小纸包,参差不齐,完全像个药铺。
他回江州已有半年,初到故土,周遭的一切熟悉而陌生。死去的记忆渐渐苏醒,尘封的心迎来暖意。
清晨鸟语轻唤,午后坐窗前小憩,偶尔等人归来,摆弄香木,上山寻药,原来,他还能过平凡的日子。
离开菩提寺后,邱茗和夏衍在淮州逗留了数月。再见书锦怀的他当即跪下,对方扶住双臂,眼中满是心疼,不敢耽搁,偷偷接两人去司马府邸小住。
一番纠结后,邱茗还是打算告诉书锦怀关于沈繁的事,那年离开江州后,他的爱人是怎么穿过层层危险,又怎样死在黎明前夕。
然而,当他出门看见院中篱笆围起的梅花树时,所有想说的话全咽回了肚子。
之后,搬家、开香铺,书锦怀帮衬了不少。
如今,临安县的小香坊远近闻名,传闻店主生得闭月羞花,连江州女子见之都自愧不如,可惜本人身体欠佳,因此甚少路面,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位英俊的公子。
这下可不得了,临安县的姑娘们春心荡漾,变得花样找机会同两人说话。送香囊的,问八字的,更有甚者带媒婆登门说亲,不胜其烦。夏衍对此颇有微词。
抬眼望向窗外,天色阴了许多,忍不住担心外出的人会不会淋雨,想着,坐藤椅上,不知不觉闭上了眼。
淅淅沥沥的雨声响起,催人生梦。
安逸、潮湿的气息中,邱茗睡得有些熟,朦胧中,温热的触感堵住嘴唇,渐渐的呼吸不畅。
猛然睁眼,那人倾身扶在椅子上,额前碎发沾了雨水,略显狼狈,笑着看着他。
“夏衍?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邱茗揉了眼,起身给人找衣服,不料被一把摁回椅子,迫切的吻落下,带着雨水的微凉,让人沉沦。
“夏衍……”邱茗脖子很痒,声音有点抖,“会感冒的……”
“刺史大人的差事不好做,都等睡着了,”风雨方归的人亲了一会感觉不够,手搭上腰,“此去淮州,你先生问你了,说趁天热前再来看你。”
桌案上放的纸包有点淋湿,有桂花糕的味道。
“连尘他们也会来,我们这可要热闹了。”
“怎么,不喜欢?”
邱茗勾住他的脖子轻笑。
“喜欢。”
有熟悉的人,有家。他怎么可能不喜欢。
亲昵的拥抱还未结束,不知夏衍从哪捡到白天的手帕,许是姑娘只顾得拿香忘记了。邱茗闻到女子胭脂的味道,顿时一慌。
“敢问大人,如此精品又是哪位姑娘所赠?”夏衍坏笑着,醋意满满,报复似地咬了耳垂,“才离开几日,你就不甘寂寞,去找旁人了?”
“不敢啊,”邱茗回笑,“论牵姻缘的,你才是人间翘楚,在下甘拜下风。”
“还记仇?”
夏衍不轻不重掐了把,上月典当铺的女儿悄悄给他塞了自己亲手编的红绳,被人知道后可不得了。不日当铺正中央赫然出现一块拳头大的香木供奉,说是招财,夏衍一眼认出那是邱茗曾说的“虚有其表”的冒牌次等货。回家后,柜台后的人若无其事地数着碎银。
事不宜迟,夏大公子赶紧认怂。
“我给你磕了好不好,一个不够就磕一百个。”
“一百个也不够,得想办法让你长记性。”邱茗弯了嘴角,不安分的手一路摸下,跃跃欲试。
“我有一计,不知大人是否愿意。”夏衍灿然一笑,厮磨耳边,哑声说。
“月落,讲点好听的。”
“好啊,”气音缭绕,一指落下,激荡的潭水泛起层层波纹,“想听我喊你什么?愁眠,十三,还是。”
探身靠近,妩媚的眉眼灵动流转,月色柔美,氤氲难耐。
“夫君?”
几日未见,躁动的情绪难以招架。雨依然在下,江陵城雾气弥漫,一盏烛火晃了又晃。
一番过后,躺在怀里的人抱紧他,埋下脸蹭了蹭,用力吸了一口。
夏衍看邱茗动作跟刚睡醒的猫似得,忍不住逗他。一揽抱过,就像江州的无数夜里,相拥而眠,仿佛慢条斯理讲述一个不完美的故事。
“想我了?”
“嗯,想你的味道。”邱茗含眼,心跳伴着雨声嘀嗒,格外清晰。
“闻到了什么?”
邱茗笑了笑,一声呼出,平静而安稳。
“大漠霜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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