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大人说什么呢,”李阗英含眼轻笑,余音缠绵,“不关太子殿下,是奴才本人的意思。”
繁杂的城门口寒风瑟瑟,一袭谎话,两人各怀一份心思。
“你行你的道,我当我的差,刑部不会和东宫过不去,但是。”
蔡轼一笑而过,手下力道加大,眸底寒光乍现。
“行书院,必须不存在。”
上京与淮州交界,树枝结上了层霜,奔波半日的两人好容易寻了个遮风的地方休息。
柴火燃起,白烟飘向天空,隐约有枝干噼里啪啦的声音。竹简之有意添了把火,检点随行物品,两纸包药递了出去。
热水冲开,褐色药汁,苦涩的味道即刻蔓延。
“从这里到缘启山,最快只需两日,你们有提前联络山上的人吗?”
“……”
“算了,你两声名远扬,通不通知都一样,”竹简之自知插不上话,拍屁股走人,“今夜风雪大,给他多裹几层,明日我送你们到淮州,神都那堆烂摊子,我看着,别瞎操|心。”
夏衍不答,火光照亮怀里人的脸,白得吓人,双颊强涂了血色,没有一点活气。
他无比冷静,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害怕还是麻木,手指沾了药汁抹在干涩的唇间,邱茗似乎有了反应,滚动喉咙,皱眉头咽下去了几口。
沙沙的雪声陨落,夜已深,大地蒙了层雾气,守在外面的人打着哈欠,被一片雪扫到了鼻尖。
忽然树叶掉落,树林远方铁蹄声四起,竹简之当即睡意全无,转过身,夏衍已经半抱人站在面前。
“皇帝老人家不放心啊,”竹简之拔剑无奈笑道,“好久没试试神都大内的身手。”
“我帮你。”
“闭嘴吧,打起来没完没了,你小子赶紧走。”
“竹石……”
“你到底想不想救他!”
竹简之背对他,远处火光越来越明亮,总是微笑的人表情没有任何异样,剑身修长,竹结的纹路交错浮现。
“听我的,不到你拔刀的时候,别给老子生事。”
嘈杂声变大,林子中有大批侍卫包围。
“在那里!追!”
“走……”
竹简之一把拽起衣领,大力推出。
“走啊!”
“……”
“十三!”
第115章
雪里路不好走, 淮州山脉连绵成片,弥散在夜里。
夏衍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他抱着对方双手止不住发抖, 四周白茫茫除了风声无半点声响, 离开上京似乎是很久之前发生的事。
缘启山下,破旧的木屋, 没有门板, 屋顶坍塌了半边, 勉强能对付一夜。
几个时辰前,望着云雾缭绕的山顶,夏衍本想一刻不停带人上山, 可雪太大,看不清方位, 加上邱茗冷不丁一口血呛出嗓子,让他当即改变想法。
屋内点起火堆, 床上人呼吸声沉重,他用雪水浸湿手帕,贴在额头上。邱茗的伤势很严重, 连烧两日没有褪去, 抽动身子,看上去像在发抖,动了半天拽下了被单一脚。
傍晚的时候邱茗醒来过一次, 可意识不清醒,眯眼看着眼前人, 断断续续问了些颠三倒四的话。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错乱的记忆穿过好多年,混沌中甚至问夏衍常安和冉芷怎么没回来, 六公主成婚为什么没有喊他。破碎的过往,叙述不堪回首的一生。
夏衍搭着脉搏不敢放,仿佛一离手这人的心跳随时会停止。
不甘心啊……怎么能甘心!
伸了冤,离开了神都,临渊寺近在眼前,月落,你不能死啊。
手抚上脸颊,很烫,微弱起伏的胸膛,邱茗还活着。
夜已深,温暖的火光给他雪一般的脸添了稍许红晕,戕乌叫了两声,惊扰了树枝雪,零零散散落下屋檐。
涣散的瞳孔逐渐聚拢,风动须臾时,昏迷许久的人终于睁开了双眼。
一张饱经沧桑的面容映入眼帘,夏衍睡在身侧,四周寂静,炽热的怀抱,稳健的心跳,他努力看清,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摸不到光的十二年,没有片刻安宁,坠入深渊的人满身血污,万鬼鸣泣,他拿着刀,如傀儡般麻木得杀死一个又一个人,用最惨烈的手段,把狱中囚犯折磨得生不如死。
直到那些刀刃打回身体,他再也拿不起断血刃。地狱的路好长,踩着尸骸,腥臭熏天,他原以为再也不会感到人间的温暖,身为内卫下场就是不得善终。
一生徒劳,看不到尽头的日子,水深火热,每一秒都无比煎熬。皇帝的筹谋,大臣各怀鬼胎,朝野势力相争,他不断周旋、抹除、控制,直至再也承受不住。
用废的棋子不能活下去,天子一念之间,他的命运随之被下了死令。
遍体鳞伤的他走投无路,却不曾想,悬崖边上玉石俱焚,无可救药之时,有人愿意拉住他的手。只剩一色夜下,他的人间还在。
泪在眼里打转,修长的睫毛翩然扇动,他蜷下身,在对方怀里小心蹭了蹭。
夏衍被胸口毛茸茸的动静惊醒,忽而睁大眼,声音喑哑。
“月落?”
“夏衍……你还在……”
一语出口,胜似轻叹,邱茗枕着粗糙的被褥,发丝垂落脸侧,无力地弯了嘴角。
“吃点东西吗?”夏衍煮了粥,知道邱茗不喜欢喝,少放了米,起身下床,“我给你盛一碗。”
邱茗滚动喉咙,五脏六腑纠结疼痛,空咽了几口唾沫,笑说:“好。”
趁人离开的功夫,他拉开自己的领口,胸前和腹部几处伤口胡乱结痂,绵长、刺骨的痛,血依旧缓缓外渗,刚换的绷带再次染红。
他时间不多了。
热粥里放了姜片,邱茗喝了几口,淡如白水,尝不出味道,心口灼烧,很快就吃不下了。夏衍见状没有强求,收起碗,把人挪回被子。
“睡吧,等雪小了,我们继续赶路,你坚持一下,进城就有地方休息。”
邱茗看向漆黑的门外,寒风拼命灌入屋内,纷纷扬扬的雪花鹅毛一样飘下,笑着逗他。
“你要带我去哪?”
“琅祎,先前讲过,我们去找书锦怀。”
“先生吗,”邱茗闭了眼,“我这个样子,先生不想见我,我没找到沈繁,怎么面对他……”
“不会的,”夏衍撩开鬓角的头发,“他最担心你了,见到你,他一定高兴。”
“先生喜欢花……他说过带我看。”
气息打在耳畔,邱茗的声音很小,小到夏衍俯身才听见。
屋里火堆弱了点,跳动的火苗烧成了烟灰,夏衍给他拉起被子,“你先睡,我加点柴火。”
“不要。”
邱茗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拉住他,可惜力度弱到手指撵了下就滑落床边。视线几近模糊,触碰对方才能感到夏衍的存在。
“好,我不走,你想做什么?”
“江州的花开了吗。”邱茗笑着问,用尽浑身力气探近。
没头没脑的问题,夏衍一愣,忽然明白了什么,眼神骤然暗淡,抱起人要走。
“夏衍。”邱茗很平静,摁住手制止了他的动作,重复问了一遍,寒夜降临,就像问他吃酒那样平常。
“告诉我,江州的花是不是开了。”
对方沉默不答,他闭上眼轻柔地拂过手背,攥紧夏衍的袖子,脸埋到了颈窝中,气若游丝。
“你带我看看吧……”桃花泛滥的双眸闪出星辉,一笑随眼神望向天边,飘忽不定。
“我想和你看。”
夏衍喉咙堵得慌,努力平复情绪,含泪答应。
“好,我带你看,不过一刻钟后,我们必须走。”
破败的屋檐下,夏衍抱着支撑他的身体,怀里人喘得厉害,根本抬不起头。
“好看吗?”
邱茗眼睛撑开一条缝,视野里无尽的黑暗。
未到春暖之时,冬天里,根本没有一朵花。
风雪夜下,寒意席卷全身,枝头压了雪,梨花遍地,面对一片肃杀萧瑟的景象,邱茗欣慰地说道。
“好看……”
而后抵不过困意,四肢发软靠在夏衍胸口,一点点滑了下去。
“不是想看花吗,你再看看啊。”
“看着呢,”邱茗说,脑海中意识开始消散,“你陪我多看一会,我有点困了……”
“月落,”夏衍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你别睡,我们说好一起过后半生,你说过想和我成婚,月落,你说过的,不许食言……”
“我们成过婚。”邱茗笑得不合时宜,轻飘的声音像在梦话,“那天金陵门前,我穿过红衣,和你讲过誓言。”
回忆的思潮将两人拉入心惊胆战的那一日,他孤身站在黑压压的羽林军前,遭万人唾骂、乱箭穿心,他翻过高墙,与众人为敌,拥他入怀。一语落下,缥缈梦幻。
“夏衍,我们成过婚。”
没有高燃红烛,没有凤冠霞帔,但有你,我此生无憾。
身体终于支撑不住,他咳嗽着,嘴角血渍溢出。夏衍心中的琴猝然崩断,不能等下去了,咬牙强行抱起邱茗步入风雪。
铺天盖地的白色扰得人睁不开眼,他焦急地四处探寻,找了很久,没有半点房屋的影子。
菩提寺在哪?在哪!
宋子期说,顺长阶走到山顶便能看到,然而大雪覆盖辨不清方位。宛如抱了团火,风打在脸上痛如刀割,他慌乱又不知所措。
风声盖过了孱弱的嗓音,邱茗执拗地又唤了一次。
“夏衍,放我下来……”
“你别说话!”夏衍气息错乱,困住臂弯下的人,被单上的雪纷纷掉落,“我们去找你师父,你师父肯定有办法救你。”
“没用的。”
邱茗声音细如耳语,夏衍闻言停下,裹在被单里的人,白纸一样的面色,嘴唇干涩挂着血丝,哑然失笑。
“没有寒霜露,我骗你们的……”
“你说什么。”夏衍心咯噔一下,手指颤抖快抱不住他,跪坐雪中,扶起那张脸,想寻一点真相,一点也好。
“撒谎,宋子期见过,怎可能不存在!”
“三大禁香两个是我造的,第三种虚实与否,我怎会不知晓?”
“你骗我……”
“菩提寺中,不过我师傅一句玩笑,连尘当真了而已。”
到手的希望猝然湮灭,夏衍捧着破碎的容颜,濒临崩溃。寒霜露的传闻,难道所有皆为虚幻?万灵之香,胜过千秋雪百倍,怎可能是谎言宣扬之物?
没有办法,走投无路,无数自责钉在心头,陷入泥潭中无法自拔,黑暗一点点爬上身将他吞噬。
都过我……怪我,是我害了你。
没有他,至少邱茗不会受人威胁,被逼当众与他划清界限,不该去触碰他,不该对他纠缠不休,越强烈的奔赴不想推人入万丈深渊。
都是他的错。
困苦之际,一只手摸上脸庞,拭去泪水,邱茗眼底浑浊不失清亮,像无尽夜里一束微光。
“夏衍,听我说。”手臂已经支撑不住,夏衍按上那只手不让他落下。
长夜孤魂,走到尽头的人放下怨恨,潭水的眼底只有彼此的身影。
“我不后悔遇见你,我也不后悔爱上你,脏了一生没什么值得留恋,若有来世,投个寻常人家,你记得来找我。”
“我不要来世,你不要走,”眼眶湿润,他不管不顾抵上滚烫的额头,“你我今生都没过够,来世,你让我去哪找你……月落,你别走,别走……”
“如果冬日夜中,有只蝴蝶肯落你指尖,你便当那是我吧。”
邱茗被晃了晃,似乎有温热的东西滴到鼻尖,他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凭触感想象夏衍的样子。
大漠战场上身披战甲,高束发冠、意气风发,一如当初临渊寺门前窥见的模样。
觅于微时,即得一叶惊鸿,花落瞬间,恍若初见。
“夏衍……”
笑容停在脸上,他合上眼,手缓缓垂下。
“我真的爱你。”
雪还在下,无声无息,淹没了一切寂静。
“月落?”
“月落……”
夏衍喊了好几声都没有回应,他紧紧抱住人不松开,拨开碎发抹去雪,只有一张冰冷的容颜。
脖颈处的跳动一下缓过一下,最后啪嗒一声,树枝折断,乌雀高飞。
不再有任何动静。
“月落,你别睡,你醒醒,我带你回家,月落,别睡,求你了……”
别走,你看看我啊。
不要走……
漫天雪下,他就这样抱着一副逐渐冰冷的身躯,不愿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模糊的视线中,一身披袈裟的人缓缓走来,驻足停顿片刻,对二人深鞠一躬。
“阿弥陀佛,这位公子可从神都来?”
第116章
来者见夏衍冰雕一样跪雪里, 瞥见怀里裹着的人,一声叹息,刚想伸手碰, 被夏衍一把抱紧。睫毛的霜脱落, 仿佛发疯的野兽拼命护食,狠狠瞪了对方一眼。
“你是谁……”
“夏公子, ”老和尚抖动眉毛劝道, “想留他就听我一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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