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多了,我用不到。”
邱茗含下双眸,发梢扫得有点痒,每次呼吸牵动筋骨,疼得令人窒息,他能感到血流速度缓慢,心跳逐渐变得吃力,沉沉闭上眼。
夏衍,如果我回不到江州,就带我去北地吧,在你身边,当只雁雀,看看自由是什么样子。
午后的院子很静,乌鸟停在枝头打起了盹,床板硬了点,邱茗睡了一会,听见屋门传来动静,心里纳闷。
夏衍回来了?
有人握住他的手腕,很热,还有小孩胆怯的声音。
“哥哥,你还好吗?”
常安?
邱茗一惊,努力睁开眼,小孩一脸担心地望着他,宋子期站在一旁。
“你们聊,我出去。”
“好,”小孩开心应着,“师父慢走。”
常安会喊师父了?难道他想起来了?邱茗心跳加速,抽胳膊从床上撑起,刚吃力就摔了回去。小孩见状连忙搀人。
“哥哥,你不用起来,伤口没好,会痛的。”说着小心拍了被子。
“常安,你,想起师父了?”
“嗯……没有……”小孩有些为难,摇了摇头,可看邱茗难过的样子,当即改口,音量也高了。
“哥哥,别担心!虽然不记得,但宋大夫很好,帮我扎辫子,竹叔叔说给扎辫子的就叫师父,我觉得没问题!”
叽叽喳喳解释个没完,邱茗一听就笑。傻孩子把施针当成了扎辫子了,竹简之也真会使坏,不过如此一来,宋子期心里应该好受点。
“今天怎么来了,想要香?”
“嗯,香好闻,”常安笑成了朵花,小脸埋在他胳膊里嘟囔,“你更好闻。”
常安啊。
就算忘了在一起的日子,常安还是那个天真的孩子。邱茗记得遇见常安后的每一天,刻骨铭心。那时,每天夜晚,他带着一身血腥味回家,漆黑的四壁,空无一人的房间,囚犯痛苦的哀嚎不绝于耳,行书院的日子让他崩溃。
直到那天,他无意中给出了一把伞,而后死寂一样的家里有了温度。不管回来多晚,总有人点燃烛火等他,叩门后,睡眼惺忪的小孩开心迎上。
少君,你回来了。
邱茗有时候疑惑,自己为什么答应一个无血缘关系的孩子留下。也许漫漫长夜,他还是渴望家人吧。
常安当然不知道他的心思,样子依旧乖巧,揪住他的衣服,搓成各种奇形怪状的样子。
“哥哥,师父说你要去很远的地方,让我来看看你。”
“嗯,是的,”邱茗揉了小孩的发顶,温声说,“我马上要走了,常安会想我吗。”
“会。”
小孩毫不犹豫回答,“会想你,每时每刻都会想你,哥哥,你为什么要走?”
“南方的花开了,我想去看看。”
“那你还回来吗?”常安眨着眼睛,灿若星辰,难过又期待。
“回来,”邱茗嗓子堵塞,微笑说,“只要你想我,我就会回来。”
“嗯!一言为定。”常安勾起他的小拇指,拉钩后不许反悔。
“那么,常安能不能也答应我件事,”邱茗摸了他的脸,“在我回来前,不要和旁人提起我,不要说认识我,也不要问颜叔叔我的去向,好不好。”
“好,”常安点头,应得格外认真,“哥哥还有什么愿望吗,我可厉害了,一定帮你实现。”
白纸一样的孩子,今日过后将不再“记得”他,及冠之年到来,大理寺会为他寻一条更好的出路,没有性命安危,没有跟过内卫这个污点。
真的,太好了。
“常安……”邱茗哑了嗓子,“让我抱一下,好吗。”
常安很乖,任他颤抖的胳膊无力地环绕,有意挪了身子。
“哥哥,你真好,”小孩回抱他埋下脸,“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
不,我不是……
邱茗没讲出口,眼角温热的液体落下。
从今往后,世间、史册,从天子御旨到百姓之口,都没有我这个人……
戕乌啼叫一嗓子振翅离开,竹简之戴上斗笠,连蹬加踹提溜小孩离开。尽管宋大夫不允许,邱茗还是强撑到门口送人。
屋内叮叮当当的动静持续了一阵,宋子期收拾完了他的物品,额外添了包裹。
“药都给你带上了,按时辰吃,有几味苦,我放了点蜜饯,你伤口刚愈合,别逞能,赶路要紧,但该休息也得休息。”
“好。”
邱茗望向天边,小孩牵着竹简之的手,转身努力朝他挥动,身影渐渐消失在街角。
宋子期叹了口气,扶住他的手臂道:“进屋吧,别着凉。”
邱茗想挪步子,可试渐渐使不上力,他双膝发颤,疼痛从胸腔蔓延全身,眼前景象开始模糊,只依稀听见宋子期说。
“你爹的案子有着落了,皇帝不日下旨昭告天下,你回江州后,也好去祭拜你的家人。”
“……”
他没回答,呼吸越来越沉,已经跟不上对方的脚步。
“连尘……”
邱茗笑得很疲惫,前所未有的疲惫,喘气间断断续续挤出只字片语。
“抱歉,我好像,撑不住了……”
忽然眼前一黑,径直倒了下去。
胳膊猛得失力,宋子期吓得赶紧给人抱床上,刚放手邱茗便剧烈咳嗽起来,伏床沿咳得撕心裂肺,紧跟着一声闷响,一大口血吐手上,顺指缝源源不断流下。
刚扶了人抹下一片腥红,额头烫得吓人,宋子期浑身发抖。
“邱月落……师弟!!”
门口传来响声,看到这副场景,怔了片刻,立马冲上前,跪床边扶起人的脸。
“月落!”
呜鸣声下,邱茗满口血污,眼睛抬起一条缝。
“夏衍呢……”
“我在!月落,你看看我!”
然而沉重的呼吸落下,邱茗缓缓闭了眼,弥留之际,呢喃细语。
“我想见他……”
第114章
“等不了了……”宋子期喃喃自语。
床上人脉搏浮得几乎摸不到, 手指按下去细碎发颤。他诊过绝症之人,救过气绝的病患,却从未遇到这样的窘境。邱茗体温高热、咳血不止, 满身伤愈合不齐。
等不到两日了。
“我这就带他走……”夏衍脸上戴了面具一样, 扶住脖颈沉声道,“帮我喊竹石回来, 今天他必须离开神都。”
血顺手掌流下, 染红一大片被单。宋子期愣出了神, 小师弟能撑到淮州吗?师傅救人还来得及吗?
“……”
“连尘!”
一声惊醒,床边人来不及说话,转身追出。
入冬以来, 灰墙青瓦的神都没有迎来漫天祥瑞,街上来往的市民少了许多, 毛领裹得严实,腋下大包小包, 行色匆匆。
天色阴沉,凉意触碰鼻尖瞬间融化,寒风吸入, 刺得嗓子痛, 帅府后门,竹简之报剑倚在车头,竹叶揣进怀里。
要下雪了。
“城门那边没问题吗?”宋子期很担心, “京中戒严,他们不会轻易放行。”
“高低总得一试, 再不济打一架,说不准谁干得过谁,可惜啊, 容风那小子太招摇不能跟出来。”
面前人口哨吹得响,仿佛这趟行程和外出办差事没什么两样,忍不住说几句,“动作别太大,太医署我能压,但惊扰到明殿,他们可能派追兵。”
“好,宋大夫说的是,看你的面子上,我下手轻点,给他们留口气。”竹简之一一应下,抬斗笠姿势甚是潇洒。
“别这个表情,保证三日内活着出现在你面前,若有一刻食言,烧点纸,我给你托梦。”
“乌鸦嘴!”宋子期大骂,抬手要揍人,不出意外被挡回,手腕扣在胸前。斗笠边缘的薄纱盖过两人,分别的话语讲得漫不经心。
“别生气,等我回来,神都不安定,有些狗喜欢乱咬人,你在大理寺多加小心。”
站在车下的人握紧拳,寒意裹挟下,不知是否有再见之时。师弟千疮百孔的身子,万般险境下不得不铤而走险,他心乱如麻,含恨咬牙道。
“快走……”
简单道别,马车后重重一沉。
“先讲好,不到万不得已不许出来,你才好全,别再伤内力,得不偿失。”
竹简之掀帘嘱咐,可车里人看都不看他一眼。
厚被子把人裹成团,夏衍就这么抱着,目光寸步不离。邱茗喘得很厉害,面色泛红,眉宇紧锁,蜷缩着不知有多难受。
见状,竹简之放下帘子,翻身坐车前,拉低斗笠帽檐,阿松停在车头,呱得喊出声。
“安静点,”赶车人捻起鞭绳,一指敲乌鸦头上,“这破地方终于不用呆了。”
阿松歪了脖子,圆溜溜的大眼睛眨了眨。
“走了。”
城墙边上,把守的侍卫怒目圆睁,紧盯出入的人,一个个核对身份文牒。
“说你呢!给老子长点眼!”
背麻袋的小贩背后一紧,瞬间一脚踹翻,侍卫毫不手软,大声吆喝几人,对鼓囊囊的麻袋连捅带刺,金黄的玉米呼啦啦从破口泻出,滚了一地,又给上一脚才罢休。
眼尖的人听闻动响看去,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当即持刀拦下,风划落,稀疏的雪片扰乱,赶车人斗篷披肩,叼竹叶笑。
“有何贵干,兄弟?”
“朝廷刺杀重臣要犯在逃,我等奉命缉拿,出城的必须检查!”侍卫厉声道,狐疑地瞟向车后,“你们干什么的?”
“弟妹体弱染了时疫,小的带她回乡养病,”竹简之不慌不忙,跳下车,拿出太医署签批的纸张,“北方冬天冷,大夫让我们回南边,这两天又发病,耽搁不起啊。”
“回乡?”侍卫挑眉,扫了眼,“什么病非出城养,神都没好药吗?”
“兄弟,”竹简之叹气,“神都郎中太医求了一圈,无药可医,只有换地方住,我总不能让她死家里吧?你好好看看太医写的,无方啊。”
“少废话!”侍卫完全不吃这套,另外几人围上,当即下令,“老子不识字,都给我下车!”
“哎,各位爷,她咳嗽易传染,年关将至,怕不合适吧……”
锋利的刀刃跃跃欲试,车内人听得一清二楚,夏衍半抱着人,虚弱的呼吸起起伏伏,另一只手摸向腰间长剑,铮一声脆响,剑柄抬起。
车外,竹简之陪着笑脸,屏息凝神,背后的手同样摸上剑。
侍卫怒目圆睁,手指僵直欲举起,战况一触即发。
“哎呦呦,诸位将军,何事如此动气?”来者喜笑颜开,挥动袖子冲所有人作揖,“神都近日不太平,有劳各位辛苦当差,巡查而已,怎就挤得挪不开道?”
说着撵衣摆避开满地谷物。
“大人,我等奉命行事,排查可疑之人,这人驾马车鬼鬼祟祟,肯定有猫腻。”侍卫不认识来者,可尖声的音调,一听就是御前的人,于是勉强抱上一拳,给足了面子。
“这个时辰出城?”太监李阗英瘙过鼻头,假意拢领口取暖,啧了两嗓子,“什么事?”
“回大人,说有人体弱,需回乡养病。”
“体弱多病啊……”李阗英笑得饶有意味,瞥向车窗,窗后人按剑不语,很快转言道。
“将军知道,陛下为宫中琐事心烦,下旨严查逆贼,可这查人归查人,切勿碍了往来人的路啊。”
弯成月牙的眉眼瞅向四周,争先出城的人群摸索递上文牒,脸上除了害怕,低顺的眼睛藏慢怨气。守城侍卫态度蛮横,粗暴地推搡着。
侍卫顿了顿,嘴硬说:“他们不服管教,我查严些有何不妥?”
李阗英摇了摇头,光鲜的衣服衬得雪片开满白花,音色低下,“陛下只令查出逆贼下落,没有让欺压百姓、截流不前吧。”
其余人看向头领,四下无声,竹简之捏了把冷汗,突然,清亮的声音打破平静。
“什么动静需太子殿下贴身人前来问话。”
侍卫纷纷后撤半步,拱手作揖。
“尚书大人。”
刑部尚书蔡轼姗姗来迟,摆手招呼,“守个门而已,该放就放,堵得水泄不通,到时候人抓到,陛下也得问责。”
“蔡大人慧眼,” 李阗英话语又尖刻了几分,“上天怜悯,陛下慈悲为怀,有人封锁城门不让出入,百姓怨声载道,若一纸诉状告至朝廷,不知陛下会作何反应。”
侍卫咬牙,竹简之则乐开了花,李阗英冲人点头,“他们身份有异?”
厚厚一塔纸张拿在手中,侍卫憋了半天,回道。
“无异。”
“无异就走啊,”蔡轼抢过文牒简单翻两页,不感兴趣,递还给竹简之,催道,“若真拖出人命,我得被太医署的人烦死。”
两方高压下,侍卫不得不松口,竹简之全程看戏,临行前向两人拱手一拜,而后不敢耽搁,慢悠悠扬起马鞭,走出几十丈后一鞭狠狠抽下,马嘶鸣声起,飞奔离开。
望着一行人走远,李阗英扫去身上雪花,身边人放荡的姿态有所收敛,一只手搭上肩,严肃下带有几分戏谑。
“眼皮子底下放行罪犯,可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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