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下伪装的人慢步走来,艳丽的裙摆拖动生花,“是禁闭宫墙、四角天空,是无休止的异样目光,我生来不比哥哥们差,他们却从未正眼看过我半分,为何传位不传女子,为何同为魏姓子孙无权接手国事!”
一声震下,邱茗的心发颤,公主的威严全然不输女帝。
“我姓魏,流有先帝血,大宋立储,我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坐于尊位,享受至高无上的权利。不知何时有的心思,也许从她“不小心”用玉坠砸伤太子那天便开始了,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深宫院墙控住不住疯涨的心,然而这条路远没有想象中的顺利。
母亲从未动过立她为嗣的想法,所有的抱负与不甘催化为手中的棋子,她不择手段利用一切,不到目的誓不罢休。
“不过你能有今日,得感谢本宫一手栽培,”殿中人话锋一转,“若无本宫推举,你如何在御前站稳脚跟,又如何查出你爹的事,副史大人,欲得到东西一定要付出代价。”
“您对太子不利,朝中众臣不会应您的意愿。”
“本宫何尝要随他们的意愿,”韶华公主轻笑,抬起他的脸,指尖搓磨,“副史大人与其担心太子,不如担心羽林军的人吧。”
什么?邱茗瞳孔皱缩,仅仅一瞬的表情让人抓住了破绽。
“你俩果然有关系。”
心骤然坠入冰点,韶华公主高声踱步,如同摆弄战利品一样炫耀。
“大内禁军私交内卫,暗查江州逆党旧案,又是边军遗子,他功绩再高皇帝也难以容下他。”
她要对夏衍不利?邱茗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他是您看大的,他救过你,你不能这么对他……”
“还不明白,”对方言语无一点温度,“他今日万劫不复,皆拜你所赐,是你执意与他来往,是你逞能去兖州救他,是你把他卷入了江州旧案,邱月落,这些你都忘了吗?”
一瓢冷水浇下,韶华公主看透了他心底最不堪一击的部分。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最在乎的人因为自己陷入危险。
他不能接受。
一路走来他失去太多,婉今不在了,常安不记得他了,如果再把夏衍夺走,他真的会疯。
“副史大人不必这个表情。”
邱茗猛然惊醒,只听韶华公主说:“本宫可以帮你父亲翻案,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一个,条件?
那天过后,他再见夏衍时忍不住紧紧抱住对方,人世间唯一的留念,仿佛离了手,一切温暖便会消失。
夜中抚慰,多少次抚摸都抹不掉彷徨与不安,所有的氤氲抵挡住不回荡在脑海中的那句话。
杀了太子……
杀了,太子……
他怎么做得到!公主,是想逼他去死吗……
大理寺无人的屋内,邱茗坐对空窗想了许久。终于,他想到一个计划,一个能诱使韶华公主替他爹翻案,又能保住夏衍的计划,可这场计划里唯一没有考虑的人。
是他自己。
思绪回到现在,砖瓦堆砌的宫墙一眼望不到头,掌下碎石粗糙,他按胸口喘着气,脚下步子越来越重,忽而胃内作呕一阵咳嗽,面前斑斑血点滴落。
动气了……
邱茗蹭过嘴角,劫持、逼宫、逃走,一番动作太消耗体力,他身子扛不住了。进攻的侍卫没有轻饶他,几番交手,全身落下好几处伤痕,再走已经没力气了。
明宫后院鲜有人造访,从南至北层层内庭,进得去,出不来,他被围得走投无路,来到最后一院,再往前就是金陵门。
“这有血,一定在附近,追!”
脚步声传来,搜寻的侍卫渐渐逼近,邱茗攥胸口咳了下,咬牙拐了进去。
喘息声很重,靠着墙根,霜寒裹满身体,血越浸越大,一片素色中如春日花般绚烂,带走他的体温,残食他的意识。
邱茗孤独着,迷茫着,不知自己该去何处,天寒地冻,须臾间,他仿佛还是那个在雪里寻找家人的孩子。
为什么要逃?自己在怕什么?不该让侍卫乱刀砍死吗?究竟还有什么放不下?
给父亲翻案的圣旨拿到了,夏衍应该没有危险,他下药的时候控制了剂量,只会短暂致人身体麻痹,对机体不会有损,太子的伤不至于危及性命,重创之后估计很难再回朝野。
履行了誓言,坚守了承诺,他都做了,到底,为什么不想离开,明明人世间没什么值得留念……
一缕孤魂,大宋史书不会提及他半分,今日的神都,只是死了个臭名昭著的内卫而已。
然而,麻木的躯壳中,灵魂深处的声音极力呐喊。
不想死,我还不想死……
“月落。”
暖风拂面,邱茗茫然抬眼,看不清是现实还是环境。
夏衍站在眼前,负着伤,焦急的眉宇稍稍舒展,笑得不合时宜。
找到你了……混乱的宫中,无人在意的院墙下,他找到了那只受伤的猫。
“月落。”
夏衍刚迈出脚步,不料邱茗突然一剑指向鼻尖,颤声威胁。
“滚,我是反贼,你统领羽林军,应该下令把我就地正法。”
“月落!别这样,把剑放下!”夏衍没法和人硬拼,只能希望邱茗自己听话回来,“跟我走,容风和颜子桓就在宫外,他们做了万全准备护你离开。”
“做梦呢?”邱茗连呛带血冷笑,“夏愁眠,听清楚了,我是反贼,就该死在宫内……”
“不是的!”夏衍又急又气,冲动上前被剑逼了回来,“你真的信韶华公主会帮你翻案?刑部是她的人,卷书如何,未必俱实相告。”
“陛下口谕,我只要他们还我爹清白,事实如何和我什么干系!”
“这样的真相昭告天下,你爹怎么安息!”
“可我没办法!!”
目光暗淡,邱茗一下泄了所有力气,颓废着,竟有些不知所措,细声重复道。
“我没有办法……我没办法让皇帝答应翻案的同时保住你,夏衍,别逼我了,我真的尽力了……别再和我扯上关系,我不能看着你出事,求你了……”
所有的伪装拗不过眼眶湿润,对方越过长剑,温柔地撩开乱发,扶住他的脸。光亮再次照下,地狱里徘徊的幽魂对那片温暖避之不及。
“月落,听我说,今日过后我会向陛下请缨去边疆驻守,届时我将不在京城,我带你走,出了神都,没人拘束我们,天地之大,总有我们容身的地方,不要逃。”
指尖穿过头发,伤痕累累的人拥入怀中,忘了疼痛,血融在一起。
“别怕,我永远在你身边。”
苍穹近在眼前,飞不出皇宫的囚鸟终归于天际。
塞北大漠孤烟,夕阳斜下,林中月色怡人,风雨同归。去过兖北大地,下过细雨淮南,历经战火硝烟、生死离别,总有人手紧紧握住他的手。
对了,他放不下的人间,是夏衍啊……
我带你回江州,带你回家,去看淮淩河碧波流水,山中花卉鸟语,一方小院煮酒烹茶,焚香小憩,等出远门的人归来。
多美的梦。
他差点就当真了……
远处羽林军铁蹄踏破,邱茗一把将拥抱自己的人推出城门,反手掐了对方的禁声穴,最后的力气挥剑砍断绳索,老旧的城门发出悲怆的呜鸣,铁皮脱落,啪一下合上。
再回身,大批羽林军就位,手持弓箭对准他。
为首的大喊:“逆贼,走投无路还不缴械投降!”
走投无路?
邱茗嗤笑,握紧剑直面军队。我这一生从来没有路……
“放箭!”
万箭齐发,刺耳风声呼啸后,皇城宁静。他靠在城门上缓缓跌坐下,剪插了一身,背后整齐蹭出一片血污。
视线模糊,破裂的皮肉毫无痛感,只剩冷风胡乱刮起他的头发。
乱箭穿心啊。
手垂在身侧,一口血咳出,邱茗无力地笑着。他听见戕乌的哀嚎,更感受都身后铁门撕心裂肺的震动。
夏衍就在他身后,隔着一扇门,近在咫尺,却什么也做不了。
透过门缝,他知道对方能听见自己的声音。
“夏衍……”
邱茗的呼吸近乎微弱,偏了头,用尽全身力气呢喃。
“我真的很想跟你在一起,可是我做不到……我不能扔下江州的事不管,不能什么都不顾跟你远走江湖……我是内卫,苟且偷生,见利忘义,活该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邱月落!”门后人发不出声,沙哑的嗓子快要撕裂。
“帮我照顾好常安……若大理寺查我爹的案子有结果,替我烧了吧,我家人没有坟,这么多年,乱葬岗早成了荒地……”
身后动静停止,扑通一声跪下,啜泣声碎在耳畔。邱茗望着宫外的天空,霞光普照,金辉绚烂,流动的云彩映照身上,红得像血一样。
他平静地,许下诺言那般无比郑重,仿佛他们真的待到红烛燃起那晚,朱纱罗帐,良宵一梦。
“夏衍,江州刺史许亦昌之子许卿言,今生今世,只许你一人。”
夜色降临,星月陨落。
该结束了。
突然。
第112章
落空的身体被稳稳扶住, 他没劲抬头,却有人拖住脖颈,靠在怀中, 霜寒的味道刺入鼻腔, 邱茗强睁开眼。
熟悉的人,熟悉的怀抱, 他不敢相信是真的!
你怎么会来!
邱茗震惊万分, 自己让对方丧失行动力, 哪来的力气用轻功翻过数丈高的城墙!
定睛看去,面前人身前经络关键处渗出大片殷红。邱茗皱紧眉头,哽咽的嗓子不成音调, 呕出了血。
为什么要来找我?明明就差一点,差一点, 我们今生便再无瓜葛,没人会把一个肮脏的内卫和羽林军主帅联系起来。
背叛旧主、万人唾弃, 甚至不惜与朝廷作对,我早已万劫不复,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还要来到我身边?我不想成为你的拖累, 不想让你后生如履薄冰,惶惶不可终日,为什么啊……
手指抹过眼角, 混了泪与血污,夏衍的声音带着怒气, 咬牙切齿道。
“别想摆脱我,这辈子、下辈子,永远别想!就算到地狱尽头, 我也会把你拉回来!”
夜色沉下,霞光与星辉错乱,邱茗看不清人的模样,滔天的难过下居然生出一瞬欣喜。
无论撒了多少谎、多封闭自己的内心,意识消失前,邱茗终究还是忍不住抬起伤痕累累的手,扯住了夏衍的衣襟,血污混为一谈。
“夏帅!”
那头为首的愤怒大喊,“此人胆大包天伤太子殿下,与朝廷作对,罪该万死!您为何与反贼同流合污!”
“谁说他是反贼,”夏衍站起身,怀抱的人快要散架,“不问原由,杀无赦,这就是陛下的命令吗?”
“坑害忠良、挟持太子,行书院之流该以死谢罪!夏帅!你拥护太子多年,别被这卑鄙小人断送了生路!”
“他就是我的生路。”
烂在史册里也好,声名狼藉也罢,我只要他在身边,不管是内卫还是罪臣,是邱月落还是许卿言。
霜悬出鞘,撇在身侧,夏衍的手在抖。强行打通经脉,身体有损,退无可退的城门下,一人对百余名羽林军。邱茗动了眼皮,贴在胸口昏睡,溢出血的嘴角,好像在笑。
多少次生死相随,这一次,别无二致。
半个时辰后,神都街角,疾驰而过的马车里飞出两黑色身影。
一少年轻盈落地,而怀抱伤者的人刚着地,膝盖一软磕到地上,喘了两声。
“公子,您没事吧?”
药效未过,一人重创禁军,夏衍受了伤,但这不重要。
“无事……”
他更在意邱茗的情况,逃出来的路上,他扶着脸喊了几次没反应,再低头,衣衫上染红一大片。容风很着急,刚想搀人,身后紧随而来一阵骚动。
“公子,您先走,我引开他们。”
“不行……云炎不在,你应付不了他们。”
“没时间了!”容风按下他的手,“副史大人不能耽搁,您快去找大夫,阿松会找到我。”
不等他拒绝,少年翻身上马,高勒缰绳,迎着搜城的侍卫疾驰而去。
夏衍不敢久留,转身拐弯进小巷。叛逃出宫,满京城追杀,他不能回帅府,更不能带邱茗回大理寺,处处暗藏危险。
忽然,狂风刮来,有人从屋顶飞下,夏衍立刻拔剑准备应战,可胳膊一麻,晚了一秒,那人翻腕举剑刺来。
不好!
夏衍心咯噔一声,哪知剑刃在眼睛前停下。
“闹出这么大动静,玉皇大帝来了也得个你两磕一个,”来者嬉笑道,收剑半跪行礼,“好大的本事啊,十三。”
竹简之!
夏衍惊讶,“你怎么会来神都?”
“不是我要来,”竹简之摊手,指了身后,“有人着急上火,我不能把他一人扔沙漠里吧。”
夏衍顺手势看去,一拎药箱的年轻人跑向他们,上气不接下气,见夏衍浑身血,邱茗被扎得跟刺猬一样,快要疯了。
“到底什么情况!你两造反了?!”
“宋子期?”
夏衍没想到这两人一起出现,迎面险些挨一巴掌。
“宋大夫,息怒,救人要紧,”竹简之拦腰抱住打圆场,下巴点了那头昏死的人,“消消气,再骂我家少公子,他就要哭了。”
很快,神都城偏僻的医馆,盘坐桌前的老郎中杯中酒还未喝进嘴,嘭一下大门被踹飞,一叼竹叶的人一剑横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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