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碰他!”
不能松手, 一旦放手,仅存的温热便会消散。
见他如此抗拒,老和尚心疼又无奈。
“老僧当年捡到他, 存有一魂,而今不会置之不理。”
风声很大, 夏衍回过神定睛看去,眼前老人陌生, 胡子花白满脸皱纹,微蹙眉目,躬下身, 手轻点邱茗的额头, 融化了一层雪。
“来吧,我和这孩子有缘。”
缘启三生,不问来处。
走出树林, 踏上石阶,长阶梯尽头不起眼的角落, 大门敞开。
夏衍刚迈入门槛,几个只有半身高的小和尚便争先恐后迎来,垫脚想看他怀里人的样子, 一声惊呼。
“妹妹回来啦!”
“回来了。”
夏衍一怔,紧跟着另一年长的和尚摆手驱赶,小和尚们麻雀似得乌泱泱一哄而散。
“去去去,别闹人,把热水和床铺准备好,空知,别扯空念的耳朵。”
视线一转,和尚上下打量了夏衍一阵,方才很不情愿地合掌行礼。
“这位施主是夏公子?”
夏衍点头,被一群“小孩”围观感觉有点奇怪。年长的和尚自称叫空镜,般若大师大弟子,算邱茗和宋子期的师兄。
空镜上前,抹下被单,扒人的眼皮看了看,探了脉搏,眉头紧皱,低声道。
“请随我来。”
菩提寺很小,房屋简陋用草棚盖顶,巨大残缺的佛像没有头颅,去了半身坐立中央,拐过弯,一处隐蔽的院落,几个小和尚忙得不可开交。
一个端来满满一盆炭,一个加上枕头,另一个手里沸腾的水里泡了好几条细长的竹筒。老和早已尚洗净了手,向人点头。
一旁空镜会意,指着铺好的床榻说。
“把他放那。”
夏衍没动,空镜纳闷,寻思这人不会伤心坏脑子了吧?强调了遍。
“夏公子,把我师弟放下,你这么抱金子一样抱着,师父没法治他。”
那头小和尚应声连连。
空念酒窝深,“放下吧。”
空知害怕又装大人,嘟起嘴,“把妹妹放下。”
夏衍依言论照做,清瘦的身躯陷入床榻,邱茗脸上毫无血色。凑床边的空念忍不住戳他的脸,扭头对夏衍笑。
“妹妹还是那么好看,你说呢?”
话茬抛出,夏衍不知道接什么。从进菩提寺到现在,心中疑问一茬接一茬。邱茗的师父有什么办法?这群小和尚是谁?为什么长不大?
“好了,”空镜半埋怨半哄招呼小孩们出门,顺带把夏衍也“轰”了出去。
“师父行医,不宜旁观,你们在外面等。”
“不公平!”空念非常不高兴,“上次也不让我们看,师父偏心。”
“妹妹是师父捡回来的,师父当然喜欢妹妹。”空知甩了脑袋,拉人要走。
转身正巧碰见杵门口的男子,对视一眼后,心生一计,二话不说把夏衍围成了圈不让他走,一会揪他的衣服,一会拉他的头发,对他的耳钉很感兴趣。
空念捏下巴寻思半天,恍然大悟,指夏衍哦了两下。
“你是妹妹的娘子!”
“妹妹哪里成婚了?”空知持不同意见,同样苦思冥想,忽有所闻,偏头说悄悄话。
“他是妹妹的情人……”
“等一下,我不是。”
夏衍想解释几句,不料小孩们好奇又充满疑惑地瞄他,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不是还抱妹妹,他骗人。”
“嗯,骗人,他装姑娘骗妹妹。”
“今日又闲了?”空镜走出屋,竹条挨个小脑袋敲了各遍,“读书,写字,功课没做完的人,等会不许用早膳。”
一听没饭吃,小和尚们吓得落荒而逃,空镜无奈地摇了摇头,对院中剩下的那人抬手招呼。
“夏公子,师父想见你。”
见他?
夏衍心跳骤停,近日每次有人单独找他,都意味着邱茗的情况更糟。攥紧拳头,心下忐忑,闷声跟上。
引入屋内,般若大师背对人,向佛像恭敬跪拜,院外幼稚的念经声飘来,低语着。
缘不尽,勿动念……
“拜见大师。”
夏衍不懂佛家礼数,但照记忆中的规矩作揖,谁知一拜未完,老和尚便唤他过去。
“大师,他。”
“他会没事的,”老和尚知道夏衍想问什么,看了眼里屋,“这孩子老衲一定救,禁香寒霜露不止传闻,不过公子,你可知一用此物,他日后将面对什么?”
诚然,夏衍不知道。
花白的胡须怅然摇曳,老和尚继续道:“寒霜露凝天山岁寒雨露,成霜百年,吸食亡者气息,是极阴的毒药,此物萃毒至深,催化气血再流通,用过此香,虽能延年,但使用者终生寒气附体,小病成疾、极易发作,且血与常人有异,对他来说,终是痛苦一辈子。”
“那至少,他还活着,”夏衍面不改色,屈膝下跪,一头磕下,“请大师留他一命,他是我最重要的人,无他,此后半生,毫无意义。”
那一刻,他承认自己的自私。
就算满身痛苦,就算邱茗落下一身病根,他也要留,留在这世间,而不是抛下一人,独守空墙,不问日月年岁,熬过漫长的一生,在忘川河畔与之相会。
值得吗?得一身病痛,旧疾难愈,再带一身伤,残魂一样徘徊,他失去了名字,失去了身份,甚至连作为许卿言的过往也不能提及。
但是,值得。
为一丝执念,也为曾经许下的诺言。
“都是孽啊……”老和尚长叹一声,指了里屋,“去看他吧,老衲已尽力,能不能醒,全凭造化。”
夏衍推开屋门,空镜正把冰块一样的物体放碗中融化成水,而后小心翼翼倒进竹筒,竹筒细长,只有半寸大小的口径,头一端连着热水盆,中间高吊木架上,另一端接入邱茗手腕处的血管。
晶莹剔透的液体,似朝暮露珠滑落,融于血,仙气一样输入身体。夏衍刚靠近,赫然发现邱茗另一只手腕上割开一道巨大的口子,随那头寒霜露汇入,这边血一滴一滴流下。
夏衍心头拧了下,伸出手,突然。
“别碰他,”空镜看出他的意图当即制止,隔着遮脸面纱说,“血全换一遍才有效,你现在碰他,污血排不净,我这一宿就白忙活了。”
以血换血,寒霜露救人,居然是这样的医理。
床上人没有反应,睡着了一样,夏衍守在床边,看着邱茗的脸,想起一件事。
“空镜。”
对方不理人,低头专注自己的动作,象征性嗯了声。
“他第一次来菩提寺,就用过寒霜露吧。”
没人比他更清楚邱茗的身子如何,常年体温冰凉,体弱多病,畏寒,血液奇异,同般若大师所说一一对应。
空气凝结,空镜顿住怔了片刻,拧毛巾擦拭邱茗脸,神色晃动,仿佛回到从前,未正面回答。
又是雪天,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十二年前,般若大师下山采药,发现蜷缩在灌木下冻僵的小孩,已经没了呼吸。
“用过寒霜露的人,血液变化,才能制得千秋雪,是这样吗。”
“用过如何,没用过又如何,”空镜收拾完器具,端盆准备走,擦身之际,不屑地瞥了眼,“知道就待人好点,日后再让我闻到你身上千秋雪的味道,我立马带他回寺,你小子这辈子也别想见他,听清楚没!”
雪停了,星斗变换,月夜一览无余,山顶寺庙与尘世格格不入。
一夜孤灯,夏衍守了很久,握住对方的手,一如既往的凉,食指尖外缘有处茧子,那是邱茗长期搓香留下的,他有时会趁人熟睡玩弄一番,之后被邱茗埋怨,说茧子掉了搓香会烫手。双唇碰上,吻了冰面。
躲过朝堂纷争,逃过追杀,在这与世隔绝的寺庙中,难得一份安稳。他们终究逃不过命运的洪流,背离,舍弃,反抗,心死,一切是那样沉重。
“很累吧,”他圈起邱茗的头发嗅了嗅,“累了就多睡会,我陪你,不过睡够了一定要醒,好吗?”
床上人不回答,邱茗的脸色和刚送进来时别无二致,苍白中甚至带了蜡色,除了有规律的呼吸和细微的脉搏外,毫无活人的样子。
他的心历经蹂躏后滴着血,沉声哀求。
“月落,别任性了。”
你不是,最不喜欢雪天吗。
没有你的日子,我都不敢想……
天边泛白,空念敲了敲门,没人应,于是蹑手蹑脚推开,伸脑袋偷看,夏衍趴床边睡着了,噗嗤一笑,端盘子搁置桌上,添手指,顺走了碗里的一个馒头。
邱茗一直没醒,就这样睡了半月。夏衍一天天数着日子,耐心地给伤口换药,用过寒霜露后,邱茗的伤好得非常慢,愈合稍有不慎又破开。般若大师说,别无他法,未避免感染只能不停换药。
期间,他收到宋子期寄来的信,信上说竹简之受了重伤,幸好容风及时赶到,救治后捡回一条命。谈及上京局势,颜纪桥查案落实,但明里暗里得罪了不少人,估计会被贬官发配去地方任职。
信最后问了邱茗的情况,不过嘱咐他们不要回,夏衍看了眼身旁人,没有犹豫,将信纸扔入火盆。
戕乌啄了他的耳垂,夏衍轻笑逗弄毛茸的肚子,“辛苦了,这几日多陪他吧,记得别出山。”
阿松熟练地飞落床铺,在邱茗脖颈旁寻了个舒服的地方卧下,蹭了人的脸,呜叫一声。
月落,你还要睡多久……
梦很长,江陵河畔水声潺潺,身体很暖。
邱茗看向自己的双手,没有陈年旧茧,没有刺鼻的血腥味,稚嫩如葱郁,周围阳光灿烂,飞花遍地,无数艳粉的花瓣落了满身。
“卿言?”
一恍回眸,豆蔻年华的少女,杏仁大的眼睛闪烁,笑着走向他。
六公主?不对,眉心桃花花钿,粉嫩的唇瓣,眼角有明显的泪痣,是。
姐姐?
“二小姐,你在这儿做什么?”
邱茗一惊,看见更多人,沈繁提剑奔来,蹲下身,刮了他的鼻梁,笑道。
“别乱跑,当心找不到家哭鼻子。”
“先生呢?”
邱茗怔忡环顾四周,不见蒲系的影子,沈繁闻言眼神暗淡了几分,摸了他的脑袋,用力抓了头发。
“他还没到时间,你怎么先来了。”
“我不知道……”
邱茗低下头,不太习惯自己小孩的模样。
他死了吗?为什么能看见已故之人。夏衍去哪了?他该留在这吗?
忽然,远处一亮,熟悉的身影靠近,容貌越来越清晰,他的母亲笑容温婉,父亲身披战甲,高大不失威严。
暖意瞬间流过心脏,他欣喜迈开脚步,忽然一顿。
他是内卫啊……史书上多一笔都嫌脏,千人怒骂,万人唾弃,见不得光的人,不配在这里。
“想什么呢,”沈繁拍了他,低声道,“二小姐,您不在行书院,快去吧。”
“卿言,过来。”父亲向他招手。
“卿言,”母亲张开双臂,眼含热泪,“来,到娘这里来。”
“爹……娘……”
想了十二年,困了十二年,那是他思念的父母啊。
孩童的他扑入母亲怀抱,泪如雨下,温暖的手抚摸他,一如当年的江陵河畔,那个被暗藏回忆的家中。
“爹,娘,对不起,对不起……”
当不了邱月落,也回不到许卿言。
他不停地道歉,人间的他染了一身污泥,不得好死,他害怕,害怕在地狱中永世不得超,害怕再也见不到家人,害怕一人面对黑暗。
“卿言,你来的不是时候,”母亲的声音温柔,揉过发丝,“回去吧,我们很好,让你担心了。”
“我不回去……娘,别丢下我,我不想一个人。”
“孩子,你没有一个人……”
手中的温热逐渐散去,江州雨水的味道变得冰冷。
星光散落,从指间溜走,怎么捧也捧不住,环绕他的家人萤火般消逝。父亲背去身,沈繁笑着和他挥手,母亲的声音还留在耳畔。
“人间很好,你替我们去看看。”
不要……别丢下我。
爹,娘,你们别走……
我不要一个人。
撕心裂肺的哭喊没有回音,黑夜来袭,霜雪遍地,大雪骤然落下,曾经一切美好霎那间化作乌有。
荒丘,乱葬岗,破损的墓碑,野草凄皑,冰雪寒冷入骨,他浑身颤栗,艰难爬起身,赤脚走在雪中,找不到出路。
“月落。”
谁?
有人在背后喊他。邱茗很怕,没停下脚步,茫然地在雪里徘徊。
没有月亮的夜晚,四周漆黑一片,啪嗒一声,脚下踩到坚硬的物体,他退了两步,却看见血淋淋的尸骸。
转眼间,长大的他举起刀刃,毫不留情割开一人的喉咙,扔到脚边,冷冷看向他。
季忠的尸体,面目狰狞、冤死的朝臣,再低头,断血刃刺在手掌中,寒光森冷。
不,这不是我,不是我做的。
“月落……”又是一声,喊他的名字。
是谁?别烦我!
我不是内卫,我不想害人,我不是……
他无助地蹲在角落,蜷下身,一遍遍地重复。
“月落,你在吗。”
“到底是谁……”邱茗抱紧胳膊缩成一团,霜雪不断将他侵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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