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始至终,他眼中都没有一丝一毫对生命的怜悯或者敬畏,而是像在审视一件由无机物构成的物品。
青年看着月岛柊神思恍惚,冷不丁对这位同行的疯狂与冷漠有了全新的认知。
心想这位学术水平确实不怎么样,但身上那种变态科学家的气质简直要从骨子里透出来。
同类。
是同类。
这时候科研能力已经不重要了,同类意味着他们志同道合,除了N这里,没有任何一个正常的机构能接纳像月岛柊这样的人。
青年也不问为什么月岛柊除了装药的罐子像彩虹糖罐外,怎么就连里面的药也和彩虹糖长得一模一样了,只当怪人有怪癖,生怕月岛柊会反问一句:你不信?试一下。然后真把药塞他嘴里。
月岛柊寻思着这些血啊,肉啊,都是莱姆身体的一部分,就这么四散着不太方便,从衣袋中拿出一块手帕,轻轻擦掉了青年脸上的血迹,“抱歉,是我的错,你的衣服脏了,脱下来吧。”
青年被月岛柊突如其来的温柔弄的毛骨悚然,看月岛柊的眼神已经可以用敬畏来形容。
“好、好的。谢谢。”
“那个……面试通过了,欢迎加入我们。”
“哦?”月岛柊眼神微微闪烁,“我什么时候可以上岗?”
青年回答:“现在。实不相瞒,我们之所以急着招人,就是因为N先生弄到了心心念念的试验品,实验接近尾声,我们很缺人手。”
“方便告知你们做的是什么实验吗?”
青年露出一个微笑,带着些许自豪:“听说过荒神吗?用各种生理刺激让试验品说出初始化封印指示式的认证密码,自主放弃对荒霸吐的控制,然后……”
“重新获得荒神的控制权。”
月岛柊的神情彻底冷了下来。
**
“咪达唑仑的效果呢?”
“有征兆,还有两分钟会有明显的反应。”
“加大剂量。”
实验观测室内,N穿着白大褂平静的看着单向玻璃后被锁链困住的中原中也,声调没有什么起伏,带着股轻飘飘的冷漠。
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不加掩饰的脚步声。
说实话观测室内很嘈杂,纵然切断了声音,中原中也被电击的惨叫传不过来,但各种研究员忙碌的声音、相互间小声交谈的声音、各种仪器指示灯滴滴响起的声音……互相交织成一片,一张网似的笼罩下来。
他本不该听见这样微不足道的脚步声。
但是那脚步声忽然一重,一下一下砸在地上像是刀锋划过空气,带着股压抑的怒意。
N皱了皱眉,转过身,看见走廊内有一个人影快步走来,快要走进观测室时,又忽然慢了下来,在N面前站定。
“你怎么突然走这么快?”
青年从后面小跑着追上来,责怪月岛柊一点都没考虑到他这个四体不勤的研究员,一转头发现N也在后,立刻正了正神色,为N和月岛柊互相做了简单的介绍。
“月岛先生,这位是整个荒霸吐计划的总负责人,我们一般叫他‘N’。”
“N先生,这位是……”青年顿了顿,发挥了多年社畜的职业修养,一句不谈月岛柊本人的科研水平,只将他带来的APTX4835吹的天花乱坠,仿佛有了这个样品,下一秒人类的寿命就能实现指数般的增长。
从始至终,月岛柊都垂着眼睛,一言不发。
N听着青年的介绍缓和了神色,上下扫视几眼,只当月岛柊刚才的迫切是源于一个疯狂科学家对于实验的渴求——平心而论,中原中也的确是个很好的、很稀缺的实验体。
“进来吧。”他说,侧开身体引着月岛柊进去。
因为N不再挡着视野,月岛柊终于得以看清单向玻璃后中原中也的全貌,刚才只是惊鸿一瞥,现在才发现中原中也遍体鳞伤。
小小一个被锁链吊着,如钉死在墙面的飞蛾般垂着脑袋,显得整个人极瘦极窄一道,各种管子、仪器、线路连接着身体,裸露的上半身遍布弹孔,有鲜血滴答淌下,在连接着线路的贴片和皮肤的交界处,隐约可见因为电击而生成的灼烧的痕迹。
他没有发出声音,但是身体轻微的痉挛着,被吊起的手腕上可以看见因为用力而产生的道道青筋。
月岛柊一怔,才发现不是没有声音,而是实验室内的声音被隔绝了。
“走啊。”
忽然后背被推了一把,青年越过他凑上前,转头奇怪的看着他。
月岛柊这才发现自己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N看向他的眼中浮起了些微的怀疑。
“知道了。”
月岛柊回答,慢吞吞走上前。
随着他的走进,那个小小的、被吊着的身影也越来越大。
月岛柊在那面巨大的单面玻璃前站定,手轻轻的贴上去,却在即将碰到单面玻璃时忽然停住,像是不忍触碰一样。
“很好的实验材料吧?”身旁,有不知哪个很符合疯狂科学家刻板形象的研究员搭话,看向中原中也的眼神满是遗憾,“可惜不能碰。荒霸吐的载体诶,对各种药物的耐受性肯定很强。如果我有足够的科研经费,一定把他移到自己的实验室去。”
“嗯。”
月岛柊的手贴上了冰冷的玻璃,手心笼着中原中也的身体,远远看去像是一个温柔的拥抱。
“他不适合待在这儿。”月岛柊轻声附和道。
**
剧烈的、心脏的轰鸣仿佛要冲破耳膜。
血液仿佛沸腾,带着股灼人的痛苦,如钉子般一下一下嵌入脑髓。
中原中也不知道在这儿待了多久。
痛苦模糊了他的感知,连时间也无限拉长。
他只记得自己是来找N弄清自己的身世的。
他发现魏尔伦要杀N,亚当推测这极有可能是因为N手中握有他其实是人类的证据,魏尔伦杀了N,就相当于斩断了他和人类世界的最后一丝牵挂。
抱着这个微弱的希望,他和亚当还有白濑一起,来到了这个N给他们的地点,也就是那个曾经研究过荒霸吐的军方研究机构。
看守的警卫先是以机密设施必须进行严密检查为理由,对他们进行了随身物品检查和血液检查。
然后他们见到了N……那个与信天翁给他的照片中、与牵着五岁的中原中也的青年有着相同的脸的男人,一个自称是中原中也父亲的男人。
再然后呢……?
记忆在这里发生了断片。
像是黑白默片中抽走了几张胶片,一阵寂静的、凌乱又迟钝的雪花点过后,才有零星记忆从脑海深处浮现上来。
是了。
他被算计了。
一同过来的亚当和白濑被关在门外,他则因为血液检查时打进去的毒药麻痹了身体,再睁眼时就待在了这间实验室中。
N,那个自称他父亲的男人站在观测室内。
天花板上方的固定影像装置显出了他颀长的身影。
清瘦的脸上是常年不见天日的苍白,这让他即便不笑,看上去也有几分温柔,就像初见时微笑着说他是他的父亲一样。
但说出的话语却又漠然至极。
“注射10ml咪达唑仑。”
“加大电量。”
“中也君,痛苦吗?”
“但是很抱歉,要拯救你,别无他法。”
……
N的脸上没什么罪恶感,说出的话显得他好心极了,倒是中原中也像个不懂事的孩子。
“你是控制荒霸吐的锁链。只要你有明确的意志,荒霸吐就永远会被你束缚。”
“杀了你,荒霸吐会失控;如果将新的人格程序覆盖在你的人格之上,两个人格冲突,依旧有可能导致荒霸吐的暴走。”
“我不能再弄出一个镭钵街了,相信中也你也不想再背上几千条乃至于上万条人命。”
“所以才要这样。”
“对于你可能很痛苦,但是说简单其实也很简单。”
“只要你自发的放弃荒霸吐,只要你说一句话,念出一句咒文就好,那是初始化封印指示式的认证密码。”
“你会说的对吧?荒霸吐可是这个国家唯一能够控制的特异点,说是重量级的国防武器也不为过。”
N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来,跟着我念,哪怕是在脑海中重复也好。”
“——汝,容许阴郁之污浊,勿复吾之苏醒。”
……
随之而来的还有巨大的诱惑。
“……只要念出来,你就可以从这种痛苦中解脱了,我会删了你的人格程序,然后覆盖上一个新的。”
电击带来的痛苦磋磨着他的意志。
药物则模糊了意识。
他时而觉得自己像是泡在暖和的温水中,下一秒则被痛苦拽入了现实。
意识连同灵魂似乎都被锤烂了、碾碎了。
一丝本能的求生欲牵扯着他张开嘴,机械的重复N的话,但在整句话说完之前,一个更大的、几乎横亘了他目前所经历的所有岁月、乃至于深深刻入灵魂的问题浮现在脑海。
“我……是谁?”
他是谁。
一个所有人生而知之,唯独他不知道的问题。
中原中也最终没有开口。
他的躯壳像是已经死了,只有灵魂飘在上空。
就连挣扎也越来越微弱。
但篡过四肢百骸的电流却越来越强了,推入血管中的药剂也越来越多。
心脏仿佛在另一个躯壳中跳动,心跳却如惊雷炸响耳畔。
在无限的、关于“我是谁”的叩问中,他质疑起心脏的合理性。
这是他的心脏吗?
一个人造人会有这般鲜活的、能泵出血液的心脏吗?
像是要佐证他的质疑。
无数声音从天边遥遥传来。
先是太宰治的,照旧用那副轻佻又欠揍的语气,宣扬生命毫无意义,宣扬人的诞生是个错误,试图拽着他一起投入死亡的怀抱——偏偏在这个时候这个提议显得很有诱惑力。
然后是幻觉。
钢琴家、信天翁、宣传官……旗会的五个人倒在血泊中,是死的不能再死的僵冷的尸体,那无双无神的眼睛却直勾勾的看着他,用同样僵冷的语气指责他将他们连累至此。
中原中也试图反驳,但语言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一转眼,另有一个冷静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钢琴家双手环胸靠在墙边,与在旗会时一般无二。
“我说过了吧。让你入会的理由。是为了监视你,看你会不会背叛组织。你看起来像是期望着破坏掉一切,借着反击的火焰将自己焚烧殆尽。现在看起来也一样。”
“不是的。”中原中也嗫嚅着开口。
钢琴家微笑反问:“不是吗?但你不是经常这么干吗?镭钵街?还有你的重力异能,在你暴露出非人的那一面的那一刻,不是连曾经最亲近的“羊”的成员——白濑也背叛你了吗?”
中原中也无力辨别言语上的漏洞,只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喊:“不是的!白濑后来又帮我了!研究所就是他陪着我一起来……”
“哦?你怎么肯定这不是又一次背叛的前奏呢?”
“……”
“他用带着毒药的匕首捅过你,你会落到这个境地也是因为中了毒药。你现在被困在这里,他呢?他在哪里?”
“……”
钢琴家的笑容扭出一个恶意的弧度,看着叫人面目可憎起来,温柔的话语像是水草,拉拽着人的灵魂拖入冰冷的水底,“承认吧,你的诞生就是一个错误,即便他们喜欢你,也是被你人类的皮囊所欺骗,当你体内的力量冲破封印,以那种可怖的姿态降临世间……又会是怎样一种情形?”
中原中也的眼前出现了八年前那场大爆炸发生时、镭钵街的景象——震天的哭声和绝望的呐喊,交织成一副绝望的景象,所有人的脸上都是末日降临的惊恐。
“不会有人……接纳真正的、作为怪物的你。”
忽然一个景象闪过脑海。
那是一双洁白的、柔软的手。
然后是一个温暖的拥抱。
那双手陷入了一团漆黑的、云朵般的怪物中。
怀抱则像是跨越了时间和空间拥抱在了此刻的中原中也的灵魂上。
中原中也蓦的抓住一丝清明。
“有的。”
他说,声音分外笃定。
“有这么一个人。”
“他是……”
中原中也嘴角微微开合,近乎虔诚的说出了一个名字。
**
“他在说什么?”
观测室内,N看着仪表上逐渐稳定的各项指标深深拧起了眉毛。
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的预料。
中原中也的顽强超出想象。
明明已经有所松动了,可下一秒又突然坚定起来,竟然让整件事的进度就这么卡在了一个不上不下的地方。
“这样下去不行。”
N难得焦躁的来回踱步,自言自语。
“这样下去不行。”
几乎是同时,另一个声音在身侧响起。
N的余光看到了一个挺拔的背影——是那个新人。
新人依旧垂着眼睛,眼底情绪看不分明,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中,似乎抓着些什么,半晌,才缓缓抬头,看向他。
“要不我去试试吧?”
**
“这样下去不行。”
“要不我去试试。”
87/96 首页 上一页 85 86 87 88 89 9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