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之前说的对。”郑途直起身,声色有些激动,“我早该猜到的,那个女人压根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被蛊惑了,他要离开我,他再也不要我了.......”
烟气燎绕的石室内,神明手握铃鼓,身体浮动在空中。他将那带着金环臂钏的手伸出,修长的指尖轻轻的放在郑途的头顶,像是一个长者去安抚一个小辈:“孩子不用急,你可以慢慢的讲与我听。”
“我父亲将她救下来的当天我在场,起初其实一切都还算正常。那女人对我爹好,我以为只是报恩,可一年后,有一天我回来之时,却是无意间撞到他们竟然......竟然在做苟且之事。”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那个女人看上了我爹,是她蛊惑了他,她想带他走。”
郑途低着头,声音回荡在整个石室内显得格外的闷,长明灯晃动了两下,将郑途投在地上的影子逐渐拉长。然而姬无妄却是发现,郑途的影子竟是随着他的诉说逐渐变得扭曲,在灯烛的晃动之下狰狞的像是一个魔鬼。
姬无妄眯起了一双眼睛。
“此物,所窥的是人心。”
沉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的同时,姬无妄微微抬眸,随即他就看见对方微微垂眸,愈发沉静的声音再次响起:“坚硬的骨骼之下包裹着的人心,是这世上最柔软的东西。人的情绪,欲望,恶念会将它左右,让它逐渐变成一个无法控制的东西,而这个时候,邪魔就会趁虚而入。”
郑途就是如此。
或者说,那些被所谓的神明蛊惑的信徒亦是如此。
随着事件的发展,郑途逐渐被心底的恐惧所控制,他害怕失去,害怕被抛弃,因此他就将矛头对准了那个与她朝夕相处却抢占了他父亲全部爱的女人。
可他没有把柄。
这个女人自从来到临江,乐善好施,以至于这一年里,邻里街坊都觉得这个女人不仅长得漂亮还喜欢乐于助人,他们喜欢她,还喜欢将自己家的东西送给她。
这些都算了,最令人讨厌的是他们竟然还祝两个人百年好合。
这个女人凭什么?
那天,他打翻了女人给他送的礼物,他想让那个女人滚出他们家。可他爹竟然维护她,还动手打了他,他一定是受了对方的蛊惑,一定是!
那天,他泣不成声的从家里跑了出来,也是在那天,他在下着大雪的雪地里,捡到了一个人偶。
人偶雕琢的极为精致,一眼看上去就像是大户人家供奉在神龛中的东西。他将那人偶捡回了家,日日将人偶带在身上,向它倾诉着自己所有的不满与情绪。
直到有一天,人偶突然说了话。
那天,郑途终于抓住了女人的把柄。
原来这个女人竟然是苍狼域的魔修,被人追杀逃到临江,躲避灾祸,机缘巧合之下正好被他爹给救了。现在这个魔蛊惑了他爹,想要将人从他身边带走。
这怎么能行,他只有他了。
任何人,都不能把他爹从他身边带走!
根据神明的指示,他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村中的人,事情很快就在临江传开了。
那几年苍狼域群龙无首,这些魔修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甚至什么都不用做,村子里的人就为他寻了南玉少昌家的修士前来,将那个已经露了魔相的女人用术法钉在了阵法之内。
那天,他第一次看见一惯挺直了脊梁的男人跪在地上苦苦的去哀求一个人。
可他要救的是一个魔,是一个专擅蛊惑人心的魔!
可他爹推开了他。
“大人,你别听他们胡说,她什么都没做过,她真的什么都没做过。”
“我求你放人一条生路。”
明玉身为南玉少昌家的大弟子,出门在外一惯秉公办事。几日前,他接到百姓的委托前来诛魔,此时阵法当中的魔修神志不清,已露魔相与百姓所描述的情况一般无二。
这样的魔若不加以控制,只会伤及无辜。
老郑头的请求,明玉并未答应,他将目光看向那个跪在地上死死抓着他衣摆的男人,面上露出一抹为难。他叹了一口气,伸手想要将人扶起,老郑头却是盯着阵法当中的女人,转过身看向围在四周的街坊邻里。
“你们说句话啊。”
“她虽然是魔,可这一年以来,阿柔可有伤过你们任何人?”
可在场所有的人,没有一个人替他说话。
冷眼旁观。
漠然无视。
这一刻这些人的心里早已经忘记了曾经乐善好施的女人,脑子里剩下的只有女人此时在阵中面容可憎的一面。她是魔,没人敢去赌她到底是好还是坏。
那一刻,他从他爹的目光之中看到了一股子绝望。
“爹。”
“苍狼域的魔最是喜欢伪装,是她欺骗了你,是你被她蛊惑了!”
就在这时,阵中的魔突然发了狂,他伸手将他爹抱住,仰起头看向站在阵法前一身蓝衣的修士。
“求你救救我爹!”
“求你!”
围在四周的百姓皆是恐惧的向后退了两步,大喊出声。
“烧死她。”
“烧死她!”
哀求,嘈杂的声音不断地灌入明玉的耳朵里,他的阵法之力在这魔的攻势之下逐渐削弱,明玉皱紧了眉头。就在这时,同行之人抽出空转头看向他。
“大师兄,这魔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发狂?”
“这魔气.....我们快撑不住了!”
明玉转头看向老郑头,有些东西似是从脑中一闪而过:“你们再撑一会儿,我.....”
“大师兄!动手吧。”
“大师兄!”
明玉调转脚步朝老郑头走去的同时,身后的阵法突然破碎。冲天而起的魔气,遮天蔽日的,引得明玉想要上前的脚步不得不停住。在老郑头充满绝望的眼神之中,明玉拔出腰间的鞭子将身后浮在半空中的魔拉拽到了地面之上。
那晚,冲天的火光照亮了临江的天,映红了他的双眼。
那个女人死了。
他以为从那天起他爹就不会再受对方的蛊惑,两个人的日子会回到从前去。
可他错了。
一周之后,他突然发现他爹在屋中收拾行囊。
他皱紧了眉头快步跑上前,将对方手里的东西摔在了地上。
“你为什么还是想走?”
“你为什么还是想要离开这里?”
“你不要我了吗?”
小屋内,他爹看着他的眼神近乎冷漠,他有些胆怯的收了声,却是看见对方从桌子上拿起一个木偶丢到他的眼前:“这是什么?”
是那个人偶。
这一刻,心里隐藏着的秘密像是被人突然揭开,他有些慌乱,他将人偶从地上捡起,擦了擦上面的尘土,将它塞进了袖子里:“捡的。”
“阿柔的事情是不是你做的?”
“那天,她突然发狂是不是也是你?”
他不知道。
他只是按照人偶的指示给人喝了一杯掺了东西的水而已。
“你就那么恨她吗?”
是的他恨她。
如果没有这个女人,他爹会跟他平静的生活在临江,如果没有这个女人,现在一切都会不一样。他爹也不会现在站在这里,用着近乎看陌生人的眼光看着他。
不是他变了,是他爹变了。
对。
那个女人对他爹的影响肯定还没有消除,他受的蛊惑太深了,他疯了,他一定是疯了。
“阿途?”
“你怎么了?”
不,这个人不是他爹。
这个朝着他走来的男人,只是一个占据了他爹灵魂的魔鬼。
一个人一旦在心底种下了一颗种子,这颗种子就会不断的生长,如杂草一般的滋生。等到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越发看着眼前这个人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所有的一切都恍若是假的。
“我杀了他。”
“将他的心掏了出来。”
郑途面色苍白,声色颤抖地诉说着,但他拢在暗处的神情却愉悦而又有些兴奋。这副表情就好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吸引着他,巨大的诱惑让他的双眼变得愈发浑浊。
他伸手将放在眼前的竹篓拖到跟前,他像是闻不到竹篓当中巨大的腥臭,而是伸手将里面的死鱼丢出,整个人埋在里面,双手郑重而又神圣的将放在竹篓最下方的一个染着血的心脏捧出。
“这是他的心.......”
“我知道......我知道您可以,您做的到,所以我想求您,把我爹还给我。”
第46章 面容可怖
当郑途的话回荡在石室内, 当双手沾染的血从指缝之中的滴落在地,身后墙壁上的影子从一个人,彻底扭曲变形成了一个魔鬼。
手握铃鼓的神明立在神像前俯瞰众生, 吃人的魔鬼长牙五爪,面容可怖的倒映在墙壁上。
同处一室, 相互对望。
神明的面上却是涌出了一股子欣慰与赞许。
在姬无妄看来, 对方或许压根就不在乎他孕育出来的到底是人还是魔鬼,他要的从一开始就只是一个人的欲望与印刻在心中的执念。
“我可怜的孩子。”
“对于你的遭遇, 吾深表同情且歉意,你如此优秀, 世道却待你如此不公。”
郑途微微仰头:“您可以帮我, 对吗?”
神明居高临下的将人望着,露出了笑容。
“许愿。”
“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可以。”郑途双膝跪在地上, 石室烛光拢着的双眸流露出的期许, 就像是一个向父母讨要糖吃的孩子, 带着一股子近乎是虔诚的渴求, “无论什么代价, 我都可以的。我只要我爹,我只要他回来。”
有风从不知名的地方吹了进来,石室内的灯烛晃动了两下。
姬无妄抱着手臂倚靠在一旁的石壁上, 冷冷的一笑。
“人性本贪。”
“当一个人的欲望膨胀到迷失自我,就算是坦途也会变得晦暗无光。”
魔头还是第一次说出类似于人生格言一般的感慨。
让人有些新奇。
以至于,沈孤舟微微侧目将人看了一眼, 方才将目光移开重新落在了郑途手里捧着的心脏上:“或许他怎么也想不到, 自己一直所寻的父亲其实就在他的身边。”
和其讽刺。
姬无妄嗤了一声。
当初,从郑途将那个人偶从地里捡出来的那刻起,这便是一条不归路。
神无私大爱。
而他, 却是豢养了一只魔鬼。
姬无妄微微抬了抬下巴:“欸,这东西能看出是什么来头吗?”
“他很警觉。”沈孤舟沉吟了片刻,望着前方再次出声,“人偶恐怕只是载体,真正与之有连接的其实是他脖子上那块黑色的印记。而这块印记之中的魔气现如今借由神像现世,达到了迷惑人心智的作用......”
姬无妄靠在石壁上,笑着看向身侧的男人:“我听说,这齐家大公子是个草包。”
沈孤舟:“.......”
姬无妄:“别停,继续说。”
沈孤舟:“只看到这么多。”
姬无妄:“.......?”
你要不再给我编个看看呢?
两个人说了两句话的功夫,郑途已经接受了对方口中所说的代价,然而他并不知道这个代价,是在要他的命。这压根就不是什么等价交换,而是对方早有预谋的一场陷阱。
他爹早就死了。
他就算是在此刻偿命,人也不会再回来了。
所谓的应召,只不过是对方用铃鼓将人引诱而来,让人心甘情愿的赴死。从始至终,这个东西想要的就是眼前这个被他亲手培养而成的魔鬼,他想要吞噬掉郑途身上长久以来产生的欲望执念,从而增长自身的能量。
“得阻止他。”
石室之中‘神明’将手放在郑途的头顶,姬无妄向前走了一步。就在这时,右眼之中的倒霉玩意儿在感受到郑途身上这股子可以称之为甜美的欲望执念之后,突然变得异常的活跃。
吞噬。
它想要吞噬掉眼前的一切。
姬无妄伸手捂住右眼,脚步倏然停驻。
于此同时,躲在供桌之下的明玉第一时间也感受到了不对。
当石室内的风平地而起,当郑途跪在地上有些痛苦的嘶吼之时,他将小叶子塞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就握着腰间的鞭子从供桌之下翻身而出。
烛火剧烈的晃动着,墙壁上映照的鬼影变得愈发扭曲变形,而明玉单手撑在地上,将室内的情况扫了一眼,便握着手中的鞭子朝着悬浮于神像之前的神明而去!
鞭尖带着劲风而来,然而眼前的雾气散开又凝聚,让鞭子直接打空了去!
几次下来,明玉手中的鞭子竟是没有碰到对方分毫。
这样下去不行。
明玉单手撑在地上,剧烈的喘了几口气。
象征着契约的心脏,此时悬浮于头顶。
明玉仰头去看,就发现四周的魔气正在朝着那颗心脏汇聚,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郑途身上的气息越来越弱,恐怕用不了多久,这人就会在眼前死去。
这郑途说到底只是一个受了蛊惑的普通人,一条人命,明玉并不想就这么把人放弃。如果现在趁着双方的交易还未达成,他或许还能把人救出来。
明玉想到此一步上前,伸手就去抓人,然而当他的手刚碰到对方的肩膀时,跪在地上的郑途却是一把将他推开。
“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修士!”
“都是你们!”
明玉整个人被推的一个踉跄,有些不可置信的看向郑途:“你说什么?”
“当初,如果不是你们没把那魔杀干净,那个女人怎么会出现在临江?如果你们不早一点的把人杀了,我爹又怎么受人蛊惑!”郑途仰头看着悬浮在头顶的心脏,目光近乎痴迷的望着眼前的神明:“我......我我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机会,好不容易可以让我爹回来,你们凭什么要跟来,凭什么还要来阻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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