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面而来的迷幻光影真叫人毫无准备,刺得双眼缓了好一会儿才睁开。
打眼望去,满目尽是灯红酒绿,群魔乱舞,像误入了哪个七十年代的迪厅。视线所及全是水蛇腰,数也数不清,少说有百来条。看的人沉不沉醉不说,扭着的自个儿已然销魂,似没长骨头的双臂举在空中,软软地摇来晃去。
这帮人,往穹原的这一趟到底赚了多少钱,值得这般上头?
玉环拉开门后,已自顾自快乐地投入了这股洪流。
仲堇有点抗拒,不是很想进去。加之自己这一身暗沉的加绒斗篷,对着这场面,实在写满了格格不入。
打退堂鼓么,身后的门又已紧紧扣住,谁在外面上了锁。
现在她只关心殷千寻在哪。是其中的一条水蛇腰么?
不是说,要她来敲定一下主旋律么?难道这就是主旋律?
仲堇轻咬下唇,努力盯着人群找了一会儿,直找得眼花缭乱。
倏地,像是所有人齐刷刷打了个暗号,狂乱的舞曲瞬间安静,扭动的腰们也突然僵直不动了。一秒。两秒。接着又是一个暗号。群腰纷纷向两侧退散开来,化入背景,让出了好大一块清净地方,烘托成了压轴的舞台。
此时空气中仍飞舞着微小的灰尘,厅顶粉紫色的光投下两束丁达尔效应。
一束落在仲堇身上。另一束落在对面……
对面是一条盘在地上,正缓缓苏醒的美人蛇。
美人蛇眨着扇惑人心的眼,朝她游走而来,一步,两步。
她向仲堇极尽优雅地伸出纤纤玉手,仲堇被吸走了魂魄那般,将手搭了上去。
而后,她只觉自己浑身被股力量一吸,一卷,就来到了舞台正中,腰后缠上了一条纤柔而不失力道的手臂,既不会紧得她不舒服,也让她休想逃。
美人蛇清凉的唇轻扫过仲堇的鼻尖,在她耳边,“我们一起……”
仲堇不想破坏此时的氛围,但她实在,“我不会。”
美人蛇柔柔的眼神突然尖厉了一下,“撒谎。你会。”
寂静无声之中,有人吹起了笙。当笙歌的第一个音符响起来,仲堇了然,自己确实会。
风落舞嘛。
那是仙界团建之时,忘忧峰上集思广益出的一支团舞,也是医仙唯一懂得的一支舞。
当年残花宫主吃着荔枝卧在榻上,让医仙舞一个来看看,舞完了就放她走,原本也是想戏弄她,料想她舞不出个四五六,却没想到这一舞就舞进了她心里,这一舞就是十辈子。
说起来,也怨残花宫主那可疑的审美。当年医仙微微欠身示意后,在草地上跳起这支舞,那僵硬得犹如刚长出来的手与脚,与人类早期驯化四肢并无什么不同,侍女们皆以扇子捂嘴偷笑不止,有的胆大干脆扔了扇子,笑倒在花丛里,可那残花宫宫主非但一声没笑,非但看了进去,还记在了心里。
眼下又是这般好光景。
以西施为首的蛇小妹笑成了一团,殷千寻只当听不见似的,仰着优美的下巴,牵引着一位木偶神医,卡着曲子每一个旋律点,而神医本人也未觉出一丝羞辱,脸上一派投入,像在进行一台需要百分百专注的手术,哪怕她的斗篷跳落在了地上,脚踩上去,险些滑倒,使原本就凌乱的舞步更加不成体统。
两人如胶似漆,不分你我那般,舞得旁若无人。最后,旁边也真的无人了。
恢弘阔大的堂厅,不知何时只剩下她们两人还在如痴如醉。
许久,终于觉出累了,胸腔中一股气流袭来,仲堇被迫停下来,脸侧向另一边,手握成拳抵着唇咳嗽。殷千寻一顿,想伸手去抚她,却又看到她手抵着嘴,扑哧一声笑了。
然后就笑得停不下来了,笑得畅快淋漓,五脏六腑都在震动。
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下来的,也不知是汗还是泪。
殷千寻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笑。她没去问她为什么要笑,她觉得自己似乎懂,除此之外,她觉得自己似乎要被仲堇的笑,美得晕眩过去了。
仲堇脸上总挂着和煦又疏离的笑,可是印象中,她从未笑得如此放肆过。以至于殷千寻现在才发现,仲堇的嘴角下方有个浅淡的小梨涡,好看。
俗话说,出了汗,要沐浴。
风澜苑的浴池边上有个小榻几,摆着个小瓷瓶,不知何时被殷千寻撂在这里。
仲堇一进浴池就眼尖地看见了它。忘情小药丸。
有些日子没见这玩意了,现在看来,仍觉得有些刺眼。
她伸手将它拿过来,揪开木塞,见里面是空的,正要放回去,殷千寻蓦地游了过来,伸手将那小瓶子打掉了,它瞬间落入铺满花瓣的水中,消失不见。
“废物。”不知何意。
“未曾有用?”仲堇试探性问道。
“自然是有些用。”殷千寻背抵浴池边,只露出个脑袋,“我从前像个挖野菜的,爱你爱得命都不要了。”
仲堇蹙了蹙眉,垂眼望着水面的花瓣,只听她讲。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终于有了些眉目。”殷千寻手指撩弄着花瓣,自顾自道,“现在么,我对你仍有些好感,不讨厌……但这好感,似乎只建立于,我知道我与你有九世的缘分……”
“假如有一天我发现,这些通通是假的,这点好感,兴许也就断了,而且……可能还会杀了你。”
仲堇怔怔一笑,笑得凄楚,“这样么?”
殷千寻反问道:“你想怎样?”
仲堇下意识道:“我没……”
话未说完,殷千寻的手已划开水面的花瓣,直直抵过来,掐上了仲堇的咽喉。
“我就说你该吃那坦腹草。”殷千寻游至她耳边恨恨道,“撒谎是会成性的,知道么,仙君?”
“你明明不甘心,不是么,为什么不承认?”
“你怕我爱你,又怕我不爱你。”
“多矛盾啊……”
“明明如此有人性的仙君,却偏要装出那副清心无欲的模样,不累么?”
殷千寻手上掐的力道并不重,一句又一句,皆给足了仲堇开口反驳的空间。可仲堇并未作声,因为殷千寻说的,没有一句是错的。
在天道的注视下,有些话不可说,但她希望殷千寻明白,她的不说话,即是默认。
“不说话,我当你默认了?”殷千寻看着仲堇的眼睛,竟道出她的心里话。
仲堇又快乐得想笑了。她的心上人是聪明人。
“我不会再问你那个问题,”所谓爱不爱的问题,殷千寻已经知道了答案,“但除此之外,你不许撒谎,知道么?”
“知道了。”仲堇乖巧得像个五百岁的孩子。
“乖。”殷千寻随即展露笑容,手指离开她的咽喉,顺道在她下巴轻轻勾了一下。
“随我到床上来。”
*
到底在期待什么呢?原来真的只是想听睡前故事了。
九层卧房中,偌大一张床,两人之间仿若隔了道银河。仲堇在银河这头,颇有些无奈地看着银河那头,眨眼眨得越来越缓慢的殷千寻,仿佛随时就要沉入梦香,伴着仲堇那富有磁性的轻柔嗓音。
“我每一世…都长得一样么…”殷千寻迷离道。
“大致一样,只是生存环境不同,会有些许差异。比如,你捡垃圾的那一世,皮肤有点黑。”
殷千寻一下子清醒了,她支起脖子,不可思议道:“我为什么会捡垃圾?!”
“因为那一世,你生在一个捡垃圾之家,继承了家业。”
“那你呢?你就在旁边看着我捡垃圾?”
“没,”仲堇笑着伸手,摸了摸殷千寻险些生气的脸,有意无意地拉近了距离。
“我制造垃圾。”她柔声道。
听着不太对劲,但好像又有点甜。
殷千寻仔细回味着这句话,脑袋慢慢沉了下去,脸枕在了仲堇的掌心里。
“说起垃圾…”她眨动的睫毛扫着仲堇的手心,若有所思,“你不要再去找什么燕子升了。”
话题转得突然,仲堇问:“嗯?为什么?”
“有些事知晓之后,我上一世已经没什么遗憾了…你也,不要再记挂着为我寻仇了…好不好?”
困意来袭的时候,殷千寻说话总带着一种倦倦的温存感,很受听,仲堇很喜欢。但仲堇不想说好。
殷千寻半闭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笑道:“何苦,你倒比我还固执。”
“省省力气好不好…都过去了…”
过去了吗?仲堇直觉没有。她感觉到不知哪里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殷千寻,亦或盯着她们两个。
想来,目前为止,殷千寻还只是单纯好奇于九世之间的细枝末节,未曾去设想这个情劫的终局将会如何。
假若如她所说,对自己仅是好感的话……其实也好。很好。
待自己堕入无间不再轮回的那一日,她大抵会平静地接受,转世将她忘个一干二净。
很好,不是吗?
殷千寻呼吸渐深而平稳,仲堇凝视着她,良久,倾身过去,在她额上轻轻落下一个晚安吻。
*
第二日清晨,门外响起轻柔的敲门声。
殷千寻恍恍惚惚想,定是玉环来送早餐了。
她习惯性道:“进来…”
道完这二字,她悠悠转醒,才意识到,自己正柔似无骨般紧贴在另一个女人的怀里。
猛抬眼看去,仲堇那张仙姿玉质的面容,近距离跳入眼帘。
心忽地一动。不知不觉盯着那瓣饱满红润的仰月唇,出了神。
不知为何,她回忆起昨晚说过的这样一句话:
“可以爱,但不可说爱,可以亲吻,但不可□□…”
“可以亲吻”是重读。
而这一切都被推门而入的玉环看在了眼里。玉环张着嘴,愣了愣,趁宫主没回过神,又赶快退出去。但站在门外左思右想,又确实有急事,不得不再度敲了敲门,不等里面回应便贴在门缝,慢条斯理禀报道:
“宫主,对面兽医馆的小伙计要把咱们狂蛇宫的大门给敲烂了,西施与她们在门口扭打起来了。”
仲堇这时才朦朦胧胧醒来,揉着眼睛问:“嗯…什么?”
殷千寻已若无其事从她怀中撤退,手臂支着腮,端的是看热闹的架子。
“说是,燕家马场派人来请仲医生过去一趟,似乎很急。”玉环在门外道。
“嗯…”仲堇还未完全清醒,无意识坐起来,揉着被压麻了的胳膊。
殷千寻倏地伸手捉住她衣袖的布料,迅速一拽,仲堇重心不稳又栽回床上,什么东西压了上来。
“忘了我昨晚怎么说的?”殷千寻居高临下道。
“你不许去。”
第48章 “你怎么会在这儿?!”
燕家的小厮已连着三天来医馆请人了。
每回见了他,颜菲必要冷声讥讽一番。
“燕家好大的脸,真当我们仲医生是你家马场的使唤丫头不成?上回燕云襄气势汹汹跑来闹,如今出事了,倒想起我们的好来了?既是上门求医,总该有个求人的样子,怎么她连个人影都不见?单派你这么个愣头青来?”
那小厮窘得手足无措,支支吾吾道:“我们家姑娘……实在脱不开身……”
颜菲哼笑一声:“哟,可巧,我们家姑娘也脱不开身,这不,攒了如山的一堆药方子,写得手都要断了!”
这倒是实话。案桌那头,仲堇垂首执笔,静默地写着药方,偶尔停笔揉一揉发酸的手腕,似乎对这口舌之争浑然未闻。
前些日子,殷千寻在床上按着她手腕说的话还在耳边烧着:「不许去。」
「与燕家保持些距离,别再搅进去了。」
可尽管表面上一派波澜不惊,仲堇心中仍有些徘徊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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