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转过脸,这笑意却又掺进了一抹苦涩。
钟摆,确有其事。颜菲和苗阿青之间的确存在着重逢的可能。
只是她与殷千寻,过了这一世,就真的再没有后续了。
那么剩了这寥寥数月的光阴,须得把每一刻都攥紧了过。
*
这日凌晨四时,天还灰着。
仲堇忙完了一台难产手术回到医馆,洗浴一番过后,正准备躺下合会儿眼——忽然指尖掐算时辰——千寻该恢复人形了。
便又披衣起身。
这会儿,风澜苑大门仍紧闭着,悬着冰冷的铜锁。
仲堇退了两步,抬头望了望墙头。蓦地,她提气一跃,轻轻松松翻了过去。
脚底沾地时,只膝盖微微一晃,内息运转比前些日顺畅许多,看来内功已恢复了七八成。
花园里仍是死寂一片。
夜露凝在枯枝上,裙角扫过,簌簌掉下来。
她走近了,才发觉,九层高阁的厅堂正门也紧锁着。她蹙起眉:以前可没这般戒备。
不过,既然每日总有几个时辰全苑统一陷入蛇态,那么,多防备一些,也无可厚非。
仰头望向第九层,见窗缝里似乎透出一星灯火。
于是又如云雀那般纵身而起,足底踏着飞檐,逐层往上。
然而,堪堪飞到第八层时,小腿蓦地一阵抽筋,气力不济,整个人直直要往下坠。
混乱中,随手一抓,指尖在木檐上剐出几道白痕,又用力勾住,这才吊住了摇摇晃晃的身子。
随后,她紧紧咬着下唇,手脚并用地攀上了第九层,指尖终于触到了窗棂——
就在这时,窗户猛地向外弹开了。
砰!
她被这股力道掀得飞了出去。
风声呼啸着灌进耳内,失重感瞬间攫住心脏。
“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小贼如此——”殷千寻懒洋洋的讥诮戛然而止。
等等,那个倒栽葱往下坠的身影,怎么越看越像……
千钧一发之际,玄色衣袍翻飞如展翅,如箭一般疾速掠出窗口,在仲堇即将触地的刹那,拦腰一揽。
撕拉。
不知谁的衣袖被树枝扯裂了,两人又一次狼狈地滚进了枯草丛。
窸窣声四起。花园中睡得正香的蛇小妹们被惊动了,仓皇游窜。
殷千寻急急将压在身下的仲堇扶起,手搭上了她的腰,指节微微陷进衣料,刚要问:“怎么样,还好吗……”却在下一秒想明白什么似的,猛地收力,将她往外一推。
“合该摔死你!”她愠怒道,“内力刚恢复了一些就跑来作妖?你……”
仲堇没有给她说完的机会,直接撞上去抱住她。
环住腰时,明显感觉到对方身体一僵,绷得像张拉满的弓。
“想你了。”她低声说,嘴唇贴在殷千寻的耳廓。
耳垂被一抹灼热的气息撩过,殷千寻的呼吸滞了滞,理智离家出走了。
怎么回事?自那日说开之后,原以为会生出隔阂,结果却是愈发纠缠得分不开了。
昨夜明明厮磨到了寅时(哪怕一人一蛇),直到医馆来急信说钱奶奶家的布偶猫似乎难产了,才不得不分开。
可现在,她的手指不知怎么了,竟也死死扯住了仲堇身后的衣料,让这个拥抱更加严丝合缝起来。
原本是个温馨时刻,偏偏这时,门外乍然响起一声铜锣。
“苍天有眼!大块人心!燕家马场烧起来了——”
不知是哪个穹原过来的流民,敲锣打鼓从街上经过,声嘶力竭喊着个大新闻。
原本不想去在意,可那喊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令人难以忽视。
两人分开寸许,确认了街上那人喊的,的确是如今的梅家马场。
仲堇扭头看向门口,脖颈拉出线条。
“想去?”
“一起?”
回过头时,殷千寻的手指已不知不觉缠上她腰间。
她眯起眼,扯紧了仲堇的束带把人拽到近前。“某人连半个时辰的分离都忍不了,黏人得紧,”她贴着她唇角低语,“别说火场…就是下地狱,我不也得陪着?”
*
梅家马场的火势窜得极快,黑烟卷着暗红的火舌往天上扑,整个莽原都被映成了血色。
仲堇的视线在马棚间飞快扫过——竟空荡荡的,半撮马毛都没见着。
倒是南边几座高阁烧得正凶,木梁噼啪爆裂的声音混着人声嘶吼,听得人头皮发紧。
长工们三三两两瘫坐在马场外的荒地上,脸上糊着黑灰,捧着水碗边喝边咳。
仲堇拉着殷千寻的手腕,两人一个个问过去,得到的回答全都一样——
没人看见梅寒枝,也没人见燕云襄。
抬头望向那间烧得最凶的阁楼,窗框已经成了焦黑的骨架,火苗正从里头往外舔。
仲堇咬着下唇,心想,燕云襄要是在里面,这会儿怕是……
想到这里,她不自觉松开了殷千寻的手,作势要往火里去。
“等等——你疯了?!”
殷千寻倾身一把拽住她的袖子,力道大得差点将她拽倒,“你怎么哪儿都敢进?”
仲堇轻轻拍了拍她覆在自己胳膊上的手,低声道:“忘了?我有不死之身,不会有事的。”
说着,抬脚又要往里走,然而殷千寻抓着她衣袖的手又紧了紧,还是不放。
如今这世道,变来变去的,谁知道那个不死之身还有没有效果?——更何况,那个不死之身是扶桑帮着求来的,更可疑了。
没办法,仲堇回过身,双手忽然捧住了她脸颊,猝不及防凑上去,给了一个让她安心的吻。
“乖,在这儿等我。”分开时,仲堇低声对她说。
“你……”殷千寻的心跳得一下快过一下,但手里还是松了力道,衣料从不甘的指间滑走。
不远处,有个脏兮兮的长工正端着水盆往脸上撩,然而手还没沾到水,仲堇已经一把夺过,兜头浇下。
“哎你这人——”
水凉得刺骨,她却又三两下扒了湿透的外衫,往头上一裹,冲进火场时那布料还滴着水。
烈火烤得人肌肤滚烫,几乎能闻到香熟的烤肉味,眼前的睫毛似乎也已烧卷起来了。
仲堇捂着口鼻,挨个踹开一扇扇门,热浪劈头盖脸扑了过来,浓烟滚滚。
只觉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淌——不是嘴硬,真是烟熏的。
艰难寻找许久,终于透过滚滚的烟雾,透过模糊的泪眼,恍惚瞧见某间屋的床上,似乎有个人影在蠕动。
仲堇心内一紧,一个箭步跨越即将燃起来的门槛,冲了过去。
然而挥开烟雾,往床上一看——哦,燕子升。
这人命挺硬,还活着。
眼下他的喉咙里似卡了什么东西,一个劲儿呕又呕不出,枯树干的手指死命抠着床沿,痛苦挣扎着,像只翻了背的甲虫,死活翻不过来。
见状,仲堇转身就走,没在这儿耽搁半秒。
除此之外,其余房间似乎都空着。
火愈烧愈凶,浓烟已呛进了喉咙,像灌了铁砂,每一次呼吸都刮得肺里生疼。热浪将视线烘得发飘,墙壁似乎也摇晃起来。
刚退回走廊,想着是不是该出去了,头顶突然爆开一声什么断裂的脆响。
她下意识抬眼,横梁已迫近了睫毛前——
一抹比火焰更亮的玄色身影突然从侧面扑上来,千钧一发之际狠狠地将她撞开了。
肋骨相撞的剧痛中,天旋地转,后脑砸地的闷响里,殷千寻的呼吸喷在她颈侧,又急又烫。
“千寻…”
“找到人没有?”
“没…”
“跟我出去!”
殷千寻将她从地上拽起,身后,木梁已轰然砸在了方才仲堇站立的位置,带火星的木屑泼溅到衣摆上。
两人拉拉扯扯跌跌撞撞冲出来时,袖口裙摆皆已烫得发酥,一碰就簌簌往下掉碎末。
守在外头的长工们凑过来问:“梅夫人和燕姑娘……”
见仲堇摇头,紧跟着,就飘来一句:“哟,那不成灰了么?”
“……”
仲堇杵在原地,望着依然滔天的火势,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阿青坟上的纸钱灰好似还在眼前飘荡,下一个不要来得这么快……
*
火场里没捞出半个人影,回丁屿的路上,两个人面色都有些微阴沉,谁也没说话。
仲堇腿上耷拉着一块没烧尽的布料,随着步子一掀一掀的,像片垂死的蝴蝶翅膀。
拐进风澜苑,似是刚从蛇形中复苏过来的玉环袅袅娜娜走了过来,欠身微笑道:
“宫主,燕姑娘来了。”
两人脚步一顿,眼里瞬间有了抹光亮。
快步走进堂厅,只见燕云襄和梅寒枝端坐在茶案前,衣裳光鲜亮丽得能照出人影。
反观她们两个,满脸乌黑的烟灰,袖口燎出焦黄的边,像是刚从炭堆里刨出来的尸体。
“你们这是…去哪了?”燕云襄的茶盏惊讶地悬在半空。
仲堇双肩微微向下一沉,默不作声坐在了一旁,将火力全权交给殷千寻。
“去哪儿了?替二位收尸去了!”殷千寻气笑了,嘴角讥诮的弧度几乎要升天了。
“您们家的马场着火了,烧得连老鼠都七窍生烟,知道吗?”
燕云襄与梅寒枝对看了一眼。殷千寻觉得自己好似出现了幻觉:两人好像笑了一下?
“知道的。”燕云襄脸上非但没有半分着急,指尖反倒绕着茶盏转了一圈,有些不好意思道:“昨晚我们不在马场,娘亲带我看花灯去了。”
“…花灯?”殷千寻眼眸微睁,“元宵节还未到,这会儿看花灯?”
燕云襄颔首而笑,轻声道:“娘说,正月十五怕是赶不及…故而带我提前去看。”
这时,坐在一旁的梅寒枝也温婉附和道:“云襄自小就好奇外边的花灯节是个什么光景,我总推脱忙,一直未带她看过,拖到昨日才遂了她的愿。”
桌下,殷千寻的手悄悄在仲堇的手心划了一下,两人悄然交换了一个眼神——
怎么会把时间掐得这么巧?二十年难遇的火灾发生之时,这对母女刚好去逛了二十年没逛过的花灯节,完美避开了——好生蹊跷。
不过,却也不是什么值得深究的大事。横竖马场的马匹并无伤亡,似乎只是冲破了围栏,四散而逃了。
想到此处,仲堇沉吟道:“马场突然失火,想必厉宁公主那里又不好交代了,你们早做打算……”
“恐怕是的。”梅寒枝点点头,面上却没有丝毫的忧心,“这也是我们此行的目的。”
闻言,殷千寻蹙起眉,眼神警惕道:“你们…莫不是又想让仲堇往宫里跑一趟?”
“没有没有,怎敢好意思再劳烦仲医生?”梅寒枝眼角舒展开,笑道。
“我和娘亲已经买了明早的船票,打算去西域避一阵。”燕云襄接过话,轻声道,“这一趟来,是想同你们道个别。”
“…哦?这样?”
肩胛的线条一寸寸软下来,殷千寻的目光再次瞟向仲堇。
仲堇也正从茶盏上抬眸,望过来,两人的眼神又互相递了个小纸条——这场火,压根是她们自个放的吧?原本,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现在,干脆把庙烧了,不就得了?
两人正用意念无声对话,燕云襄忽然压低了嗓子,身子微微前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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