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骤然静了,听得到笼内的蛇鳞刮擦着笼底,发出一些不太耐烦的声响。
过了好一阵,公主突然扑哧一声笑了。
“阿堇姐姐,你这是在用良知来感化我吗?”
她喃喃道:“良知这东西……假如我有的话,那么我在这深宫之中,根本活不过八岁。”
“我之所以能走到今日,单凭一个字:狠。”
仲堇注视着她眉梢吊着的那抹冷笑,也缓缓笑了。
“好。”她慢慢拢一拢衣袖,“我走到今日,单凭三个字:一根筋。”
她轻抚蛇笼,眼底带着笑意望向殷千寻的玛瑙色眸子。算着时辰,殷千寻该马上就要现出人形了。
“…这战场,我们无论如何不会踏足。公主若要治罪,悉听尊便。”
“好个悉听尊便!”公主一甩衣袖,怒气烧起来了,“你以为本宫不敢把你扔进天牢?!”
仲堇垂眸盯着蛇笼,微微抿唇,不作声。
公主牙关咬动几下,刚要开口——
一道清冷的嗓音凭空出现,截断了她:
“本宫应了。”
……
仲堇抬眼,怀疑自己听错了,眼神有些微愣怔。
殷千寻飘然站在案几上,靴底碾过上面的舆图,指尖挑着挣破的蛇笼,舒展了一下身子,轻巧跃到地上。
仲堇目光随着她,嘴唇无声地动了动,而她却不看仲堇,只径直走向同样错愕的公主:
“本宫应了。”她又附在公主耳旁说了一遍。
*
屋门在公主身后满意地合拢,门轴发出一声欢快的吱呀。
仲堇盯着那扇雕花门看了一阵,转过身时,眼里的冷光渐渐上了温度。
“怎么答应了?这可不像你。”她问道,声音比平日低哑三分。
殷千寻倾身,若无其事地整理起了一旁散落的药匣,拿起绷带的指尖顿了顿。
“不是什么难事。我前世也接过几次刺杀敌将的单子,有些经验。”
她语气波澜不惊,像说着别人的事。
而后拿着绷带走到了仲堇跟前,拢着裙摆蹲下来,将仲堇的衣襟轻轻剥开。
“怎么又伤了?”
眉心蹙起,手指悬在包扎的肋骨上方,又落在染满了血的绷带上。
仲堇垂眸望着她,道:“听说你与谁打起来了,一时分了心。”
殷千寻无声笑了笑,指尖极稳,却在触及皮肉时,察觉到了仲堇不易察觉的一颤。
“现在会疼了?”殷千寻抬眼看她,眸光沉沉的,“方才那股硬气哪儿去了?”
干净的绷带一圈圈缠上去,手指紧了又紧。
“天牢里的刑具不比牛蹄,你这弱柳扶风的身板,到那儿怕是连半炷香都撑不过。”
仲堇一笑,“横竖有不死之身……”
“死不了就该往死里折腾?”殷千寻猛然打断她,药匣里的瓷瓶被震得轻响。
想起不久之前,也是这般肋骨折断的情况。那时,殷千寻的蛇液之于仲堇尚有疗愈效果,只需啃上她几口,那伤很快便愈合了。可眼下,两人的体质都有了变化,她已不再是仲堇的药引子了,受了什么伤,她也只能照着寻常的法子,生生熬过去。偏偏这人,又总不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仗着有个不死身,刀山火海也敢生闯……
越想心中越滞闷,殷千寻微微阖眼,再开口时,换了淡淡的声线。
“你陪着我,去哪儿不都一样吗?只当换了个清净地方,没有牛羊,没有追兵……”
“再说,医馆不是有颜菲照看着?你已教了她那么些时日,她也该出师了。”
仲堇望着她。似又重新认识她一次。
静静蜷在笼底的那几个时辰,原来她已将整件事都盘算好了,想得如此,周到。
*
肋骨的断裂伤养得几近愈合,启程前往战场之前,公主亲自送来了蜜月马车。
车围是檀木的,四角包金,帘幕垂着西域进贡的冰绡纱,车轮也裹了软革,碾过石板路,一丝声响也无。
殷千寻剑尖挑开帘子,往车里扫了一眼。
软榻几案俱全,还有个乌木包铜的炭炉,箍着几道云纹,压在锦褥旁。
这阵仗,谁能想得到是送二人出征上战场?
说是要将这一趟当作蜜月之旅送给二位——这位厉宁公主倒是说到做到。
殷千寻唇角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轻轻一跃上了马车,寻了个最舒适的姿势斜倚着,两手枕在颈后。
公主打扮得也庄重,罗裙曳地,尊尊敬敬在车外屈膝,行了个礼。
“千寻姐姐,阿堇姐姐。”
她声音清亮,带着刻意的柔软,“两位于我恩义深重。一个拉起年幼的我,带我走出那个黑暗的泥沼;一个如今助我劈开前路,令我飞得更高……”
……鬼话连篇。
即便这样,前几日不还是要将你的恩姐送进天牢?
殷千寻躺在锦褥上淡淡飞了个白眼。
公主从帘缝瞥见了,却很宽容,不以为忤,兀自又转向仲堇,端正地行了一礼。
“阿堇姐姐,你与千寻姐姐当真是天造地设。待战事结束,天下稍定,你们凯旋归来,我必定为你们二位筹办一场盛世无双的婚礼。”
仲堇静静听完,只浅浅一笑。
——婚礼之后呢?大约是红烛未冷,宫门又锁。
她未发一言,向公主微微颔首,便转身登上马车。
帘子落下时,隔断了宫城内的最后一道天光。
*
马车在深夜的山道上起伏晃荡着,殷千寻在晃荡中陷入了昏沉的梦魇。
梦中的视野一片铅灰。
仲堇跪在暗红的血泊中。
她的发丝被冷汗浸透,一缕一缕贴在颈上,脸上横着几道深可见骨的伤,手腕上拴着的铁链,陷进溃烂的皮肉里,磨破的腕骨突兀地支棱着,白得森冷。
殷千寻离她不过十步远,却像是隔着一道天堑。
她拼命想挪动脚步,却发现身子瘫软在地上,像被抽掉了筋骨。
低头一看,竟是蛇尾在身下徒劳地甩动,鳞片刮擦着粗粝的地面,蹭出一道道血痕。
是梦。快醒,快醒。
她发狠咬向自己的蛇身,尖牙刺穿鳞片,试图将自己痛醒,却尝不到半点痛感。
远处的忘川河黑沉沉地涌动,河面上翻着浑浊的泡沫。
她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向河边游去,而后一头扎进那漆黑的漩涡——
身体却依然重重摔回原处。每一次挣扎着投河,每一次都被无形的力量拽回来。
而仲堇身上的伤口在不断增加,一道又一道,深红刺目,
最后,顶上的黑暗突然裂开一道刺眼的电光,劈头砸向那个血泊中的人影。
殷千寻的嘶喊卡在喉口。她浑身剧颤,猛地挣出梦境。
惊醒过来时,眼角全是泪。枕巾也被泪水浸透了。
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阵,喉咙滚了滚,偏过头。
仲堇就睡在她身边,睫毛安静地垂着,呼吸均匀而绵长,半点没受侵扰。
殷千寻盯了她许久,喉间那股发紧的窒息感才一点点消褪。
她支起身,小心翼翼地靠过去。指尖先悄悄探向她的颈脉,血脉在指腹下稳稳地跳动;又轻轻勾开她的衣领,完好,没有梦中狰狞的伤痕。
还是不放心,手慢慢下滑,滑到了她的手腕上。那手腕纤长白皙,确认了没有铁链勒出的血痕。
仲堇被她这一系列动作唤醒,半睁开眼睛,目光有些涣散,却在看清殷千寻泪痕未干的脸时瞬间清明。
“怎么了?”她一怔,眉心蹙起,下意识握住殷千寻探过来的手腕,触到一手的冰凉。
“我梦见…”殷千寻声音低哑,似乎真在忘川边上喊坏了嗓子。
“梦见你在阴司受刑。”
仲堇抓住她的手指微微一紧,眼底残存的睡意倏然沉下去。
殷千寻回忆着梦中的每一处细节都分毫不差——
剥皮的铁铐,蚀骨的铜柱,连弥漫着的腥气都像是在她眼前重现过千百遍似的。而能这么准确地描摹无间地狱的,除了扶桑还能有谁?那女人向来爱耍这种造梦的把戏。燕云襄的奶奶托梦是这样,如今这一遭想必也是——见殷千寻迟迟不能劝仲堇归位,她便索性直接拿血淋淋的地狱图景来敲打她。
正沉在这般思绪里,殷千寻纤凉的手指贴了上来。
她的指腹沿着仲堇的脸部轮廓轻抚,似乎在确认眼前安然无恙的人是真实的。
“仲堇。”
她声音轻得如同一声叹息,可字字又像在唇齿间碎了一遍才说出来,“知道你不想归位……是,神仙的日子有什么好?长生不死、天规森严,大笑一声都要顾忌天条。可是……”
她手指攥紧了仲堇的衣袖,喉间一哽,泪滚出来的瞬间连她自己都猝不及防。
“一想到你被钉在那种地方……”
仲堇看着她,心口滞得生疼。
她太不擅长应对殷千寻的眼泪了。
几世以来,她见过殷千寻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还能勾着冷笑,反手折断那人的腕骨;也见过她脸色煞白踉跄冲进医馆,还能撑在诊台前勾着她的衣带调笑,暧昧话说尽了也绝不说一个疼——
可现在,只是做了个噩梦,她的泪就像断了线,淌湿了仲堇的半片衣襟。
何必呢?仲堇忽然恨自己。
何必要在余下的这点稀薄的日子里让她这样哭,把这样美的一双眉眼泡在泪水里?睫毛都湿成一簇簇。
撒个谎吧。
念在余下能这般贴耳交流的时日不多了,她不该让她这样难过,她希望她无忧无虑的。
仲堇喉咙滚了一下,抬起手,拇指轻轻抚过她的眉尾,沾了一片潮湿。
仲堇忽然笑了,眼底柔得像扑了一层软软的雪。
“好。”
她温柔的嗓音沉在颠簸的马车里。
“我答应你。”
未等殷千寻反应过来,仲堇掌心已然扣在她的后颈,仰起脸吻上去。
“等等…”
殷千寻抵上她的锁骨,稍稍拉开距离,目光认真,确认道:“你说什么?”
仲堇掌心添了力道又吻上来。唇齿交融之间,溢出含混的字词:“答应你…归位…”
听清了。
殷千寻被抵在厢壁,手下意识攀上她的肩,阖上眼,回吻她,指尖不自觉地收紧,攥皱了衣料。
马车在夜色中摇晃,车帘缝里漏进的月光忽明忽暗地照在缠绵的身影上。
*
一路上,的确如公主所言,风光流转,景致多变。
戈壁滩上粗粝的风砂刚退去,赤红的雅丹便层叠浮现开来。待到草甸舒展开茸茸的绿意,远山的雪峰又冷白地压了过来。
殷千寻盘踞在她怀里小憩之时,仲堇会静静地挑开锦帘,让那些景浮光掠影地从眼底流过去。
而当殷千寻一旦化为人形,便不给她这机会——只勾上她的脖颈缠上来,唇齿间带上了蛇类的清冷。
缎面软枕染满了纠缠的痕迹,细碎的喘息浮在马车颠簸的空隙里,时而急促,时而悠长。
三日过去,仲堇的衣带换了十七种系法,肩颈的肌肤尽是月牙状的细小瘀痕,而殷千寻的手腕上添了几圈可疑的红印,头发也换了五六种盘法,最后烦了,干脆撒开来,长发如瀑,散落肩侧。
这一切在三日后的正午戛然而止。
车轮蓦地停了下来。
撩开车帘望出去,第一反应便是被公主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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