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不见边际的盐碱地,猝不及防漫到了马蹄之下。
公主口中的“雁湖”,大概是写作“盐湖”。
“雪粒子映着日光如满地的碎银”,实际是,白茫茫的盐粒子铺到天边,毒辣日光一照,刺得人眼底生疼。
军营安顿下的第一晚,殷千寻便由于脱水,蜕掉了一层薄如蝉翼的蛇皮。
第62章 好喜欢看你吃醋的样子。
寅时三刻,营帐内,烛芯快要烧尽了。
殷千寻从蛇形中恢复至人身,仅不过一盏茶的工夫。
她仰卧在行军榻上,前襟微敞着,露出胸前一片泛红的肌肤。
原本蜕了皮,等待自然脱落就好。
偏生此人的手指闲不住,将那块薄皮硬生生给撕扯了下来,
撕到一半,就觉出火辣辣了,可又不好停下来,毕竟若那薄皮在胸口忽闪忽闪,扑棱蛾子般,也不好看。
仲堇俯在案几前捣药,药泥渐渐捣成了深绿,她捧着走到榻前。
“忍忍。”
指尖微凉的药泥刚敷上去,殷千寻瞬间抓紧了被褥。
她别过头去,脸朝向另一边,埋进枕头里,十分隐忍。
“该死的……厉宁……”
仲堇尽量放柔了手上的动作。
尽管如此,心里还是冒出了一些不合时宜的念头:
早跟你说过了,不要答应,你不听。
不过,这类话万万不可说出口,那会让殷千寻的怒火更甚,不仅有损她们的感情,也有损自个的情商。
“你好生趴着,不要动,不要翻身。”
说着,她起身,“预计一个时辰,底下就会生出完好的肌肤。”
“做什么去?”
见她要走,殷千寻急急探手揪住她的衣摆。
“我出去瞧瞧,看有没有什么法子。”
仲堇倾身在她额上轻吻了一下。
*
帐外,整个营地仍沉在睡梦里。
偶尔从某个帐篷传来一两声痛苦的呻吟,又很快消失在咸涩的夜风中。
殷千寻仅仅因脱水蜕了层薄皮,已算是最轻的症状。
其她的小兵们,皮肤稍敏感些的,足底的皮肤皆被硌出了疮,又让盐粒子给腌着,已经烂得不成样子。
行两步路都疼得发抖,还谈什么打仗。
仲堇将佩刀别在腰间,蹲下来,将靴口缠得更紧了些。满地的盐粒子无孔不入,不能让它们钻进去。
做好了这些准备,她起身,独自一人踏进了雁湖腹地。
仲医生素来是个干一行爱一行的性子,原本不想应下的差事,既然应下了,便不自觉要负起责来。
总得先想个法子解决了眼前的盐害。
脚下的盐粒子发出咯吱的脆响,晨雾中弥漫着齁咸的味道。
她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赫然发现不远处,现出一个隘口。
有个人影,突兀地立在那儿。
仲堇顿住脚,右手轻按在刀柄上,警惕地望了一阵。
而后她发现,那影子像被点了穴似的,一动不动。
走近了才看清,原来是一具干尸。
尸体已经完全风干,又被空气中的盐分腌透了,皮肤呈现出蜡黄的质感。
它的嘴微微张着,一只手僵硬地抬起兰花指,指向前方。
顺着那方向望过去,隐隐约约看出了似乎是个洞穴的轮廓。
她走过去,确认了是个洞口,被盐晶掩埋了大半。
刀尖慢慢拨动洞口的盐晶,盐渣簌簌地掉落。
不一会,洞口便呈现出可一人通行的大小。
她杵在洞口观察片刻,弯腰钻了进去。
洞壁上覆盖着一层淡黄的结晶,不同于盐粒的锋利棱角,表面看起来温吞吞的。
她的指尖悬在半空,迟疑了三秒落下去,触感比预想的绵软。
指腹沾上一层细霜,凑近闻了闻,竟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她从行医袋里层抽出银针,刺入洞壁。
再拔出的刹那,带出了一线米汤似的浑浊液体。
从袋中捏出个透明小瓶,接住。
片刻后,液体在瓶底沉静下来,最终分出了清晰的三层。
“居然是三叠泉。”她惊喜地笑笑。
天刚蒙蒙亮时,她已将三叠泉的底层结晶研成粉,加入车前草与蜂蜡。
药膏出锅时泛着青灰,表面结了一层亮膜。
第一个试药的小兵约莫不过十四五,脚底板烂得见骨。
药膏抹上去,约莫半个时辰后,女孩已能够趿着鞋,在盐碱地上沓沓跑着去抢饭了。
更多的伤兵拖着溃烂的双脚聚到医帐前,队伍从营地中央一直排到了马厩。
仲堇垂首坐在案几前,手持着涂满了药膏的木条,挨个为伤员上药。
殷千寻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倚在帐门边,目光落在仲堇的背影上。
这个身影还真是看不厌。
看得久了,还觉出一种暖暖的安定感。
一旁的小兵悄声议论:仲医生可真神呐,多少个军医来了都没调好的盐害,她随手调了碗药膏就见效了…
殷千寻听进耳里,嘴角不自觉翘了一下。
这算什么?你们恐怕还没见过她真神的时候呢——
不过,仲堇还真是,在哪儿都吃得开,哪怕是个寸草不生的地界。
以后若是跟着她赤脚行天涯,也不必担心会饿死了。
这个念头让她心里泛起暖意,可随即又像被什么堵了。
“以后”,“赤脚”。
说起来那么稀松平常的两个词眼,在她这儿却是遥不可及。
忽然见仲堇甩了甩手腕,她眉心一蹙,走过去,捉住了那截腕子,轻轻帮她揉开了酸胀的筋络。
两个人目光一碰,像是磁铁吸住了似的,再也挪不开了。
她头也不抬,冷冷丢给伤员一句:“没长手吗?自个儿涂。”
*
辰时,一声号角刺破了沉寂,主帅的帐内慢慢聚满了人。
沙盘铺展开,主帅的指节叩在雁湖隘口,嗓音沉而锋利。
听闻,她叫作虞沉舟。
此人身量极高,影子压过了半个沙盘。面容黝黑,眉宇锐厉,一眼望去便知是多年行军炼出的一把锋刃。
底下几名副官埋头记着,纸上沙沙响,时而抬眼,目光跟着主帅指尖游走。
唯有仲堇,整晚没顾上休息,此刻眼皮勉强支着,视线虽落在虞沉舟的身上,神思却早已溃散不清了。
“明日辰时,突破隘口——仲医生,你跟随中军吧。”
仲堇并未听到她说什么,只机械地点了点头,连脖子都没动一下。
“殷小姐。”
虞沉舟转向另一侧,“西侧有一粮仓守备森严,明日黎明之前,请你帮忙解决掉哨卫——”
她话头忽然一顿。
“殷小姐?”
这三个字的呼唤,倒是将仲堇的神志倏然拽了回来。
她转过头,却见殷千寻支着腮,视线直勾勾落在了虞沉舟的腰上。
后者呈俯身的姿势,衣料裹着的腰线弧度锋利又饱满。
仲堇蹙起眉,手心覆在了她的腿上,微微施力。
“啊?哦……”殷千寻如梦初醒,拖长调子应了一声,“行。”
虞沉舟一笑,“若是没什么其她的事,就先散会吧。”
殷千寻却没动,视线越过她,定在她头顶摇摆的铜钟上。
“等等。”她抬起手。
“我有个要求:每日上午十点之前,必须收兵,结束战斗。”
虞沉舟好奇道:“为何?”
“因为……”
殷千寻看着秒针滑向最后一格,“十点整,我就会——”
话音未落,咔哒一声轻响,帐内凭空腾起一缕烟气。
众人纷纷诧异,只见殷千寻原本倚着桌沿的身形轰然坍塌。
凳上的青蛇盘成了小小一圈,往仲堇身上游去。
*
第二日寅时,盐碱地泛起一片青白。
幻回人形的殷千寻足尖点过盐晶柱,轻盈如飞燕。
十丈开外的岩缝,仲堇伏在里面。几条银针在袖袋中列成一排,蓄势待发。
若照主帅的安排,她今日不该出现在这里。
然而始终不放心殷千寻只身前往,便随了她过来,暗中盯梢。
只见殷千寻身影一闪,消失在了粮仓高墙投落的阴影之下。
底下的守卫甚至来不及发出声响,咽喉就被一道剑风割开。
旁边的人察觉到了动静,转身的刹那,殷千寻已蛇般滑至身后,手指在他颈椎的第二节凸起上一捏。
咔嚓。
骨节错位的声响干净,与医帐里正骨的动静如出一辙。
她轻笑,甩了甩手:我们仲医生教得,果然好用。
没一会儿,瞭望台的木梯丝丝颤动。
殷千寻的剑刃轻轻磕到了栏杆,顶上打盹的两个哨兵一个激灵,还没完全睁开的眼皮又永远合上了。
将两个哨兵踢下去,似是打草惊了蛇,高墙后面,突然立起了一排黑影。
十来名敌军的弓弩手,齐刷刷地列起了阵,箭尖通通对准了高处的瞭望台。
在弓弦绷紧的声音中,殷千寻站在瞭望台上,玄色衣袂飘扬,站得一派云淡风轻。
下一瞬,几缕银光闪过,仲堇手中的针已脱手,纷纷刺入弩手的太阳穴,墙头哗啦啦倒了一排人影。
殷千寻从瞭望台上转身,与仲堇遥远相视一眼,嫣然而笑。
不多时,涌来的弓箭手踩踏着同伴的尸体,往粮仓聚集而去。
殷千寻足尖点地,从瞭望台上飞出一个信仰之跃。
与此同时,手中的软剑,剑光如水,横向划出一道新月弧。
箭手们还未列好阵,脖间便一个接一个地绽开了血线。
接下来,只身冲进敌营的殷千寻,几乎犹如古希腊的战神附体,三步一只手,五步一颗头。
另一边,里应外合地,虞沉舟的战车也碾过了盐碱地,铁血铮铮朝着敌营冲来。
车身捆绑了一只沙漏,细沙缓缓坠下——
应了殷千寻的要求,提醒全军在十点之前速战速决。
她的兵卒早已在营帐中养足了精神,刀戟锋利,眉间不见半分倦色。
反观对面的营垒,许多敌军连靴子都未来得及套好,赤脚冲出来。
被矛尖捅穿时,他们的脚底板还沾着褥草的碎屑。
战场上血腥气渐浓,战势摧枯拉朽。谁会胜谁会负,一眼便知分晓。
忽然,*空气中刺开了一道尖啸。
一支玄铁重箭破空而来,直直射向了虞沉舟的后心。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暗血般的玄色身影从一座敌军营帐里飞掠而出。
铛——
虞沉舟闻声望去。
只见殷千寻挥剑一舞,那支箭拐了方向的同时,断成了两截,偏飞而去,钉入了两名敌卒的眉心。
虞沉舟尚未回神,又觉肩头一紧。
殷千寻攥上了她的披风狠狠一扯。
又一支冷箭擦着她的咽喉掠过。
殷千寻手中剑势不减,横扫,回掠,剑气如虹,荡开了一圈圈血浪。
敌军终于溃退了,鼠一般仓皇逃窜,脚底踩踏着的尸体甚至都尚未冷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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