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一眼沙漏,此时竟还不到六时,东方仅有一抹微光。
虞沉舟低头看了眼左肩。
仍不免被一支箭矢伤了,贯穿了皮肉,渗出的血色乌沉沉的。
*
主帅营帐内,炭火暗红。
虞沉舟的战甲褪至腰际,沾了药粉的细纱拭过伤处,她痛得颤抖一下,绷紧了背肌。
仲堇手中的银针迅速翻飞,精准避开了经络暗伤,为主帅清理肩上的毒。
她全程冷着脸,针法稳如磐石。
然而今晨的刀光剑影犹在眼前。
她回忆着,殷千寻的身法实在太快了,那时一头便扎进了敌营深处,不见了踪影,让她好一阵苦寻。
终于再次寻到那抹红影,却是看见她与虞沉舟两人背抵着背,在战场中央齐心协力杀敌的身影。
殷千寻的左手,还死死抓住了虞沉舟的披风。
仲医生心中的醋坛子踢得碎落了一地。
“忍着——毒已入肌理,须仔细处理。”
她声音冷漠,手腕一个反挑,将腐肉剜了下来。
虞沉舟一声闷哼,汗顺着下颌砸在榻上。
她哑声道:“有劳……仲医生。”
此时,殷千寻已换上一身休闲衣衫,抱着手倚在帐帘上看热闹。
她视线灼灼落在虞沉舟的背上,似是欣赏了许久,忽然开口道:
“平时裹着战甲,看得不真切——虞将军这脊背的线条,练得着实漂亮,我也……”
仲堇手下的力度没控好,真不是故意的。
虞沉舟猝然痛出一声:“嘶……”
她咬着牙,艰难道:“殷小姐谬赞……你的身手才真的令人叹服……我…自惭形秽。”
殷千寻勾唇笑道:“我的身手,寻常人自然望尘莫及,你已经不错了。”
“病人需要静养。”仲堇忽然开口。
她剪断了绷带,侧着脸,淡淡道,“殷小姐可以回避一下吗?”
语调里压着一股无名火。
帐内骤然安静。
殷千寻挑眉,饶有兴致盯了仲堇两秒。
忽然笑得意味深长:“好啊。那我去看看虞将军的药,煎好了没——”
说罢,不等仲堇反应,在帐帘之间一闪便没影了。
*
辰中时分,医帐内。
殷千寻支着手肘斜躺在行军榻上,目光缓缓描摹着仲堇的身影。
欣赏她冷着脸,坐在案前提笔写方的模样。
仲堇的笔法不免带了些情绪。
“哧”地一声,笔尖的墨色刺透了宣纸。
最后一笔收锋,她的手腕尚未抬起,背后便有一股力量压了上来。
身前的案几被撞得移了寸许,自个儿被迫抵在了上面。
接着,又被人扣住肩骨,翻了个面。
呼吸交错间,殷千寻的额头抵上来,睫毛几乎扫到了她的睫毛。
“仲医生吃醋了?”
她抬手轻轻在仲堇的下巴挠了挠,逗小狗那般。
仲堇面色虽冷,语气一如既往地坦诚:
“嗯,吃了。”
殷千寻低笑一声,唇掠过她的脸,气息呵在耳廓。
“这可怎么办…好喜欢看你吃醋的样子。”
“……”
怎么办?那就是说,为了欣赏她吃醋的模样,今后还会继续那般捣乱了?
“殷千寻……”仲堇气息不匀,正想要谴责她。
“你抱着我。”
“……?”
殷千寻还命令上她了,尽管柔声细语。
气归气,醋归醋,仲堇仍拒绝不了她的请求,乖乖照做了,手不知不觉圈住了她的腰。
殷千寻在她耳边叹了口气,语调绵软,很是无辜。
“今日救人很累的,要仲医生抱抱才能好。”
说着,她咬了仲堇的耳垂一下。
仲堇忍耐到了极限。
下一秒,两人纠缠着滚上了行军榻。
*
战局一日日往南推进,接连告捷。
殷千寻几乎成了这片盐碱地上最锋利的刀刃。
敌军一退再退,雁湖的地界近乎全部划到了她们手里。
也便是从这时开始,士兵们渐渐松懈了,甚至提前饮起了烈酒庆功。
夜里篝火噼啪,觥筹交错。
仲堇却没有松懈。
每夜躺下之前,她必先数一数药箱里余下的麻醉小银针。
每夜少两根。
那些半夜摸进帐里的黑衣刺客,倒下之后,个个嘴里塞着毒囊,一声闷哼都不肯发出。
敌军并未完全溃败,但想必已濒临破防,否则怎会接连派死士来刺杀一条沉睡中的竹叶青蛇?
也许凯旋归去的日子不远了。
可与此同时,殷千寻幻成人形的时间,也愈发地短了。
仲堇守着蜷在榻上熟睡的青蛇,瞟了一眼帐内的铜钟,神色间一抹忧思。
这一次,已经持续了整整十个时辰。
*
这日夜里,火是子时烧起来的。
彼时,殷千寻仍盘踞在榻上,鳞片随呼吸微微翕张。
仲堇拿着软布,蘸着防蜕皮的药汁,轻轻为她擦拭着身体。
倏然,一声号角撕裂了夜空。
营地顿时炸开了锅。
原本的欢声醉语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火焰吞噬帐篷的噼啪声,以及一声声凄厉的惨叫。
仲堇的手在药箱边僵了一瞬。
随即本能似的,一把抄起仍在沉睡的殷千寻,迅速将她塞进了贴身的暗袋里。
蛇身冰凉,透过衣料熨着她怦乱的心跳。
冲出医帐时,敌军的战车已然碾过了营地的围栏,铁轮溅起混着血的盐粒子。
仲堇剑刃出鞘,挡开了一支支四面八方而来的流矢,却在后撤时,被急速冲来的车辕狠狠撞上了小腿。
她听见骨头断裂的脆响,未来得及感受那疼痛,手中的剑尖已没入敌兵的胸腔。
火光映照的不远处,浓烟滚滚,她看到虞沉舟倚在旗杆上,胸前插着一支箭,血已浸透了半边衣衫。
虞沉舟还在挥刀,然而动作却一下比一下迟缓。
仲堇拖着伤腿扑进药帐,发现药架上只剩了一堆灰。
草药已被烧成焦黑的残渣。
渐渐地,仲堇明白过来,这并不是敌军破釜沉舟的反抗式突袭,而完全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战策。
晓得正面开战没了胜算,便索性撤退得再窝囊一些,哄得对方错觉到可以半场开香槟。
如此一来,这边连日来的节节胜利,一夜之间就化为了幻影。
仲堇沉着气,试图将虞沉舟从地上拽起来,然而痉挛的伤腿却根本使不上一丝一毫的力气。
虞沉舟的喘息越来越微弱,带着血腥气。
她掀起沉重的眼皮看了仲堇一眼,冲她艰难地挥了挥手,剑坠落地上。
“走……”染血的嘴唇轻微张合,“这是…军令……”
仲堇没动,怔怔地站了一会。
几名冲来的敌军倒在了她的剑刃下,而她的腿一步也没有挪动。
她看着虞沉舟的眼睛,那里面的光正在涣散。
不过十日之前,那目光曾锐利得惊人。
又一支燃着火的箭窜上了帐顶,热浪迎面掀过来。
怀中的殷千寻醒了,在她的衣襟内拱动起来。
仲堇回过神,手心死死按捺住了前襟。
她知道再这样无谓地耗下去,于谁都没有任何益处。
于是她艰难俯身,捡起了地上的剑,将它塞进虞沉舟蜷着的手心里。
而后略略顷腰,护住了怀里的青蛇,身形不稳地逃离了浓烟漫天的军营。
*
血从腿部的裂口淌出,沿途流了一路。
仲堇紧攥着一把盐,每一步都拖着伤腿,将盐粒洒向身后。
然而,渗透了血的盐晶,泛着绮丽的粉,在月光下仍得十分刺目。
盐洞口的碎晶划破了掌心,却已觉不出痛。
身体被这失血的状态掏空了知觉,连骨裂的腿都只剩下一种钝钝的麻木。
她扒拉着洞口堆积的盐晶,一层层盖住来时的血迹。
洞内很冷。
岩壁上挂满了血掌印。
仲堇倚在角落里,虚弱地垂着眼。
怀中的殷千寻已清醒了,从她的衣襟中游出,却安安静静地盘在她膝上,一动不动。
她知道再怎么动也无济于事,困在蛇身里的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只能尾尖偶尔地触一下仲堇的手心,让仲堇尽力维持清醒。
仲堇恍惚想笑,嘴角却像冻住了似的,笑不出那个模样。
洞外传来了靴底碾碎盐粒子的声响,咯吱,咯吱。
一下下越来越近。
仲堇的视野却开始发黑,边缘逐渐模糊,皱缩。
殷千寻的蛇尾愈发用力地拍打她的手心,然而她的意识仍一点点剥离,不可自控般。
直到那个声音响起。
起初像是遥遥从天际飘落,后来又猛烈地炸开在神识里。
那声音大约响了两次,仲堇涣散的眼瞳才勉强又凝聚起来。
是千寻的声音。
不,又不全是。
更沉,更旧,仿佛沉睡了几百年……
——“阿柔,来。”
想起了,是云裳的声音。
终于,敌兵的靴子踢碎了洞口的盐晶。
然而,他们的靴底踏进洞内的一刻,忽觉一阵刺眼,纷纷抬手去挡。
突如其来的光芒吞没了洞内的一切。
第63章 都不记得我了,要如何拜入我门下。
槿紫色的纱衫垂落在石榻边沿。
云裳仍是半倚半躺的模样,像是被抽了筋骨一般。
风掠过这片绮丽的花园,撩动她的衣袖。
她抬眼,视线缓缓扫过立在一旁的仲堇,唇边浮起极淡的笑意。
“阿柔,怎地将自己,搞成这副狼狈的模样?”
仲堇闻言低头,衣袍的裂口一直从肩头延伸至肋下,原本雪白的内衬浸染着斑驳的血迹。发丝凌乱地散落在肩前……
云裳的手划过榻边的锦缎,声音轻得要散进风里:“我还是更喜欢你从前的样子,白衣胜雪,步履不沾尘,像个九天上的仙人……”
“呀,险些忘了,阿柔本来就是仙人……”
仲堇短促地笑笑:“现下是个兽医,成日与牲口厮混,怎可能白衣胜雪?”
“兽医……”
云裳的手指蜷了蜷,缓缓撑起身。
丝绸窸窣作响,她一步步走近。
身上的香气不似往日的幽冷,反而混杂了一丝温热的血气。
她的指尖冰凉地触上仲堇的下颌,轻轻一抬,迫使她对上那双幽深的眼。
“看人……看得厌倦了?”云裳低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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