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很快就要到时间了…
她忽然偏过头,望着殷千寻,本想笑得好看一些,但失败了,极其苦涩。
“我呢?”
她哑声道,“你交代的这些…没有关于我的吗?”
殷千寻凝视她,良久,唇角轻牵了一下。
“有。”
抬手抚上她的脸,“怎么可能忘了你?”
手沿着她的轮廓落下,把她轻柔地抱进怀里。
“最重要的…你要照顾好自己,不准再不管不顾往火里冲,知道吗?”
感觉到仲堇微微点了头,她将下巴搁在她肩上,声音贴着耳畔,
“仲堇…前面的几世我没有记忆,然而,就这两世而言,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她轻轻笑了笑,“你是我唯一想沾的那片叶子。”
仲堇也跟着笑了。
随后,殷千寻的手忽然滑到了她身后,落在她的肩胛骨上。
“我…”
她蜷起手指,指关节在仲堇的肩胛骨上叩了三下,哒、哒、哒。
这是她们约定过的,避开了天道的规则,藏在骨肉中的暗语。
肩胛骨上三记叩击,是说不出口的缠绵情思,神魂俱灭也消不去的执念。
殷千寻的唇贴着她耳朵,最后一个字烫进耳膜里:
“你。”
仲堇的心脏悬停了一秒。
她四肢百骸的血液已几近冷凝,却又被耳侧这几个音节灼得沸腾起来,如雷般轰隆隆流遍全身。
沙漏的细沙疾速坠落,最后几粒悬在狭窄的瓶颈处,执念太深而不肯坠落般。
她将脸埋进殷千寻的颈窝,用力收拢了手臂,要将自己烙进对方的魂灵里。
然而下一瞬,拥抱的力度陡然没了着落。
怀里空了。
只剩了那抹幽香还残留在空气中,飘飘荡荡,无声无息。
第65章 如果这双眼睛只能留一分清明。
日子仍像忘忧峰的溪水一样缓慢流淌。
每日清晨,仲堇依旧会带着殷千寻在忘忧峰游荡。
她们穿过山谷,看扶桑花成片地败落,看飞流直下的瀑布溅湿潭边的青石。
待到落日时分,坐到悬崖边上,感受初春时节带了一丝暖意的晚风。
忘忧峰几个少女常溜下山去玩耍。
她们来了许多年,早就看腻了峰上的景色,如今倒是更喜欢看峰上的来客。
只不过,原本常常手挽手与她们擦肩而过的两个女人,不知为何,只剩了一个白衣女子,孤零零地飘在山路上,如做着一场未醒的梦。
更让人觉得古怪的是,那女子总捏着一包炒栗子,边走边剥。
而剥好的栗子肉并不送进自己嘴里,而是低头往前襟里轻放。
少女们竖起耳朵,便听到她柔声细语对着自己的胸口说:
“慢点吃,别噎着。”
她们奇怪地对视一眼,心里浮起同一个念头:
这样仙风道骨的一个姐姐,怎么偏生精神失常了呢?
起初,她们小心翼翼地向她微笑,目光里不可避免带了惋惜,如同怜悯着一个走失的灵魂。
仲堇抬眸,眸色仍清明如常,甚至还能回她们一个淡笑。
直到某天,有个少女盯着缠绕在仲堇手腕上的小青蛇,一惊,而后掩嘴笑道:
“姐姐,你这条翠绿的手镯子,好生别致呀…是从山下买的么?”
说罢,同行的几个人跟着咯咯笑起来。
尽管这笑没什么恶意,殷千寻仍感觉尊严受损了。
她的蛇身微微僵硬了一瞬,而后缓慢松开了仲堇的手腕,悄然溜进她的衣袖深处。
没有了往日的示威,没有了愤怒的嘶声,只剩一股近乎消沉的安静。
仲堇蹙起眉,没应声,只将手中的栗子放回了纸包,转身离开。
自那之后,她挑了另一条罕无人迹的山路。
几个月过去,仲堇终于给医馆去了几封信。
回信送来时,纸张皱巴巴的,像是揉过又展开,看得出写信者的情绪不怎么样。
果然,颜菲的笔记比从前潦草了许多。
前半张纸全是滔天的怒意:
不是说很快就回来吗?就这么把医馆这烂摊子往她身上一丢,自个儿跑出去游山玩水去了?害得她担心了这么久,连行医坐诊也心神不宁,硬是开错了好些方子,被丁屿的村民们骂得不轻……
信的最后几行,似是终于发泄完了,收敛了一些,只寥寥数语说道:
公主派来的人,上个月掘地三尺将丁屿翻了个底朝天,近来消停了。
仲堇折起信纸,抚了抚蜷在袖中的微凉鳞甲,轻声道:“回家啦。”
*
风澜苑的门庭荒了不少,杂草从石缝里钻出来。
那扇朱漆大门还歪斜着,漆皮翻卷,门板凹陷处留着当时用大梁木砸出的坑。
仲堇找了镇上最好的木匠,将新门板换上去。
而后,又花了几日,亲自修整院子,剪下来的杂草在墙角堆成小山,成了蛇小妹的欢乐场。
最后照着殷千寻嘱托过的,在某个雨后的晴朗日子,在花园里为她围了一座小坟。
抚平了碑石上的浮土,凿子在石头上一笔一划,刻上了殷千寻的种种称号:
著名刺客头子、风澜苑产权所有者、狂蛇宫宫主……
渐渐地,袖中的那条蛇尾有了点反应,锁紧了她的手腕,似乎在提醒她别忘了什么。
结束后,仲堇将碑面上的字迹吹干净,最后一行清清楚楚显出四个字:仲堇之妻。
后来,又照着殷千寻当初设想的,绕坟一周,栽上了她最喜欢的花。
初春的雨水一润,这些花疯长起来,没过多久就把坟墓遮得几乎看不见石基。
再过些时日,风澜苑的整片花园又姹紫嫣红起来。
丁屿的村民们带着家畜前来问诊,医馆却总寻不到仲医生,慢慢发现,她竟在对面俯身修枝。
渐渐地风言风语传开来了,都说仲医生改行了,被风澜苑雇去当了园丁,她蹲在院子里摆弄花草那个神情,比给人把脉时还要专注……
而每到深夜,等到枕边的青蛇吐息渐渐绵长后,仲堇又会悄然起身。
雇了辆马车,一共载了七八趟,才将忘忧峰上的古籍尽数堆在了九层高阁的卧房里。
她一本本翻阅着这些孤本,试图从中找出能与蛇交流的方法。
还真让她找到了不少。
一本《灵兽通言》写道:灵蛇七寸下三寸有隐窍,以银针挑破,可通人语。
另一本《鬼谷残篇》则写道:取蛇心血三滴,合朱砂写符,贴于舌底,可闻其心声。
……
仲堇一字字看完,又一本本合上。
这些法子本末倒置了,要么破千寻的鳞,要么取千寻的心头血……没有一个可行的。
后来某天,她剥着栗子喂给殷千寻,目光落在《灵枢》的一行字上,忽然陷入沉思。
「目者,宗脉之所聚也。」
……
若是万物经脉相通,那能否用眼脉来连接人蛇之魂呢?
而印象中,似乎有本论述禁术的残本,的确记载有相关的金针刺目一法。
她循着记忆,从书堆的最底层翻出一册已被虫蛀得不成样子的残本。
本着不放弃一丝一缕希望的原则,她还是将它打开,拿到烛台下细细研读。
她发现里面夹着一张泛黄的符纸,上面潦草地记着一些只言片语:
「欲通兽语,须以目易灵,目盲则可见不可见…取金针刺瞳,引灵犀入窍,则能视神魂……」
其中的一部分文字被蛀毁了,只留下一些大概的操作方式——
须用金针刺入眼瞳,目盲,便能够看见神魂,通晓蛇语。
然而却不知道,在被蛀毁的部分文字里,是否写着一些致命的禁忌……
她思来想去,又去翻了其余的古籍,来侧面印证这种方法的可靠程度。
《山海经大荒东经》中,的确记载有「目盲而视魂」……
一世又一世,或许殷千寻的神魂早已完全凝得人形,那么这方法,大抵就是难得的机缘了。
仲堇盯着残本符纸上的那行字,思忖了许久,终于还是陷入了犹豫。
如果能成的话,那自然好,若能听得懂殷千寻的声响,这双眼睛舍了也罢;可若不成,无法视其魂、通其语,又失了视觉,那么她也许连蛇形的殷千寻也看顾不好了……
而就在她徘徊不定的这些日夜里,殷千寻的忧郁也日渐深重。
风澜苑的海棠花瓣铺了满地。仲堇立在花影里,袖口微微敞开。
往常,这是殷千寻钟爱的景色,必要探出头去够枝头颤巍巍的粉蕊,可如今,却只懒在衣袖中,纹丝不动。
逗她,将衣袖挽起强行让她观景,那条蛇尾便不耐烦地抽打仲堇的手背,在肌肤上留下淡红的痕。
新烤的栗子买了来,为她剥好,放在面前,她也只是闻了闻,慢悠悠滑走了,然后缓缓地将身体盘成个蚊香,脑袋往蚊香中央的空当里一插,暗示:没胃口,勿扰。
晓得她定是闷得要疯了,仲堇铺开宣纸,试图让她用尾巴沾着墨写字。
结果两笔没写完,殷千寻便失去了耐心,尾巴一甩,将砚台打翻了,墨汁晕了自己一身。
仲堇捧着柔软的湿帕子过来为她擦身,却见她嗖的一下子溜了,拖着这条墨水身子到处乱爬,在洁白无染的素锦被褥上爬出了一幅潦草的写意山水画。
某日凌晨,仲堇在断续的轻响中醒来。
睁开眼,榻前月光如水。
她看见殷千寻的额际正一下下撞击着床柱,头顶的鳞片已有一小块触目惊心的暗红。
仲堇慌忙将手掌垫上去。
当殷千寻发觉自己撞上了软软的肉垫之后,下一秒,她倏然昂首,亮出了森白的毒牙,往仲堇的虎口咬过去。
却又在牙尖触及仲堇的肌肤之时,忽地一下子凝住了。
静默在月光里流淌。
未几,那条冰凉的身子漠然游下了床,消失在了榻下的阴影中,整日都不曾现形。
当初讲过的,已做好了永久成蛇的准备,然而真当鳞片覆体,不复人形,才知道再怎么准备也是徒劳。
*
清明微雨,沾湿了莽原的草芽,仲堇在苗阿青坟前立了许久。
颜菲明显来过了,坟前的青石板上码了一堆荞麦饼和密渍梅子,都是阿青喜欢的吃食。
仲堇的手抚上墓碑,那上面沁着凉意,可前襟里盘着的那一团不声不响的活蛇,却更冷几分。
她垂下眼睫,暗暗按捺着心底隐隐浮现的惶恐。
她怕怀中这一抹凉意,终有一日也会如阿青这般,化作黄土之下永恒沉寂的白骨。
回到风澜苑,夜色渐深,屋内一直没有点灯。
仲堇将殷千寻轻轻置于案几上,眸色深沉,在昏暗中静静地盯了她许久。
而殷千寻的蛇尾也缓缓盘成柔和的螺形,细窄的颌骨抵着尾尖,那双琥珀色的竖瞳也注视着她,似是早已洞悉她的犹豫,只等她开口。
“千寻…”
过了好一阵,仲堇才开口,将声音放得很轻,怕惊了谁一样。
“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提前预知了殷千寻可能会生气,所以她讲得极其委婉。
“这并非自残…也没有你想得那般凶险…如果这双眼睛能换得我们心照神交……”
然而,话还未说两句,一道冷风般的尾影已掠了过来。
手背上骤然的痛意让她轻轻“嘶”了一声,红痕缓缓浮起,却没有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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