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着那道痕迹片刻,又执着地轻声续道:“金针刺穴之法,我磨了几百年,分寸早已谙熟于心,只消半寸入皮,不会伤身。到时候再敷上麻沸散,连痛也不会有,你不必担心……”
她又举了许多古时候的先例。
比方,古籍上就有这么个记载,有个痴情书生,为了见她已故的妻子,将槐树汁滴在眼里,三日后,如愿见到了妻子的神魂。而至少,仲堇用的是正儿八经的医家金针,比槐树汁还要体面些……
可很显然,这番苦心劝解,终究没能撼动殷千寻半分。
每当仲堇开口絮叨,那条蛇尾便如一道冰冷的警告,横空抽来,在她手腕上留下了一道道细长的红印。有时又是一声锐利的“嘶”响,不耐的蛇信子在她鼻尖前颤动,试图将所有未尽的话语绞死在空气中。
仲堇知道,若非顾忌着蛇毒伤身,殷千寻早已毫不留情一口咬到她身上。
可仲堇也有个固执的脾性,两条手臂抽疼得火辣辣的,她仍不死心,又道:
“可是……”
话音未落,殷千寻的忍耐来到了极限。
案几一震,她的长尾猛地扫过药炉。
炉盖掀翻,里头未熄的火星登时四溅。
案几上那些摊开的古籍立时成了最好的引燃物。火星子泼到上面,火焰噌的一声窜起了,转眼间便吞没了书页。
火光摇曳,将昏暗的室内照得骤亮。
仲堇却未急着扑救。
她只是伸手,五指轻轻拢住殷千寻那冰凉微颤的身躯,揽过来,紧紧箍在怀里。
火舌在燃烧的书页间游动,映在仲堇的眼底。
字句在焰光中蜷曲,逐渐化作灰烬,却不要紧——
毕竟,书上的字字句句,都已烙进了她的脑海里,烧不掉半分。
*
原本这事便可以这么搁下了。
可渐渐地,仲堇的话也一日少过一日。
除却行医,嘱咐村民为家畜用药时那几句必须说的,她嘴里再难吐出半个闲字。
后来有个村民抱了只幼犬来瞧病。
刚把那毛团放在诊台上,小狗忽地立起了耳朵。
它看见了仲堇前襟中露出的一节绿色的尾巴,于是扑上来就要咬,险些把殷千寻惊得魂飞魄散。
自那之后,仲堇索性又将这摊子往小菲身上一推,再也不踏入医馆的门槛半分。
风澜苑的铜锁沉重地合上了。
她与殷千寻不问世事地呆在九层高阁的卧房里,从早到晚,如同堕入了幽静的深渊。
风澜苑的大门偶尔会响起一阵狂暴的叩击声。
要么是颜菲捧着账本来寻她,要么是哪家的牛没看好,又吃了脏东西。
然而仲堇却不去应,只是静坐在黑暗中,连睫毛也不曾颤动一下。
渐渐地,连殷千寻也被仲堇的这副状态给吓到了。
夜半时分,她贴伏在仲堇的胸前,蛇信轻吐,缓慢地一点点舔舐着她的锁骨,试图唤起仲堇眼底的一丝涟漪。
仲堇目光虚虚地落在帐顶的云纹上,若有似无地牵了牵唇角。
她许久没出声的嗓子有点哑了,声音听起来有些凄楚。
“殷千寻……”
殷千寻闻言扬起脑袋。
“这世上,有千万种声音,但我似乎只听得见你的……天地方物,万紫千红,我似乎又只能看到你这一抹青……”
她指尖抚上殷千寻轻轻颤动的鳞片,自顾自说道:“旁的看不看得见,本就无关紧要…如果我这双眼睛能留一分清明,我只想…用来看你。耳边,也只想辨得清你的一言一语……所以。”
她敛下眼眸,看着殷千寻:“…让我试一试,好不好?”
殷千寻怔在那里,蛇身僵滞了许久。
原本,她宁可将自己的声息永远囚在这具冰冷的皮囊里,宁可心底翻涌的万语千言一个字也吐不出,也不愿仲堇失去这双清亮的眼睛。
可眼下她这样说…还能拒绝吗?
殷千寻低垂着蛇首,静默了良久。
终究还是极轻极慢地点了一下头。
*
月圆之夜。
按照残本的要求焚香净手后,仲堇在案前凝神片刻,从沉香木匣中取出一条半透明的鲛绡纱巾。
垂首,将纱巾覆上双眸,系紧,颈后垂落下一道柔光,恰如一抹月晕。
她阖上眼,摸过那根极细极长的金针。
金针刺入晴明的刹那,神识深处传来一声极细微的碎响,像是冰面裂开了一道纹。
痛意漫上来时,血混着泪滑过颊边。
世界便这么暗了下去。
手边忽然传来冰凉的触感——殷千寻游了过来,缠在了她的手腕上,细长的蛇身微微发颤。
她唇角带着笑意,摸索着捧起蛇首,指腹在上面轻抚两下:“没事,别担心。”
……
更深露重时,殷千寻依旧蜷在她枕边。
她在黑暗中静静聆听,恍惚捕捉到一线几不可闻的抽噎——蛇不会发出这种声音。
心底的希冀渐渐升腾起来。
只不过等待奇迹的时日比想象中要难熬一些。
浸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她时常坐在窗边发呆,手指无意识绕着绢巾打转。
三日后拆药,仲堇眼前仍蒙着一条防光的白纱。
她坐在案前,将殷千寻小心地放在案几上,等待识其神魂那一刻的出现。
听着沙漏的细响,算着时辰。
大约是晨光扑进窗里,又慢慢褪成了暮色。
她从早坐到了晚,然而眼前的景象丝毫未变,仍是一片漆黑。
当窗外响起第一声蟋蟀的鸣叫,标示夜晚的来临。
她仍未能够瞧见殷千寻的神魂,也听不见她的声响,唯一的知觉,仍是手边冰冷的鳞片。
仲堇凄楚地笑了。
失败的苦涩比预想中要平静一些。
至少尝试过了,倒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她抬起手,解下眼上的纱巾,而后伸手去摩挲案几。
可徒劳地摸索了一番,却只触到一片虚无——案几空空荡荡,未能摸到那一团熟悉的冰凉。
殷千寻不见了。
心突然悬起来。
她急切地俯身,衣摆扫过案几边缘。
桌面、桌脚、地面……那些她过往熟知的纹理,此刻全都陌生得可怕起来。
她此前最担心的事便是这样:失了视觉,而这法子又没生效,恐怕连那条小蛇都看护不了。
正焦急间,恍然,身旁掠过一缕微风…似乎,有个影子闪过去了。
仲堇指尖一僵。
不对。
绝望的尽头油然而生一抹奇异的预感。
如果这法子的确失败了,那么照理来说,她本不该看到任何东西的——
那么此刻,又怎么会有光影浮动?
是不是……
她屏住呼吸,偏过头。
下一瞬,忽然感觉眼帘被谁的气息吹拂了一下,随即有柔软的东西覆了上来……
等那柔软触感消失后,她轻颤着睫毛,睁开眼。
在无边寂寥的黑暗之中,一张熟悉的面容如月色破云般浮现。
与此同时,耳边听到了那久违的、清越的嗓音,带着细微的颤意:
“疼吗?”
第66章 只要恨意心中驻,黄泉路上走台步。
“往左、再往左…向上抬一寸…对,就那儿。”
药香氤氲的医馆里,颜菲一边扇着药炉子,一边指挥仲堇摸索着药柜取药。
那只悬在药柜前的手,在半空中迟疑地晃了几下,最终准确捏出了一小包茯苓。
真是倒反天罡了,颜菲想。
这位昔日神医,如今倒成了她的小学徒似的。
颜菲垂下眼,对着药炉猛叹了口气。
对于颜菲来说,最近可算迎来了一个好消息:
医馆终于不再是她一个人忙里忙外了:
这个近来死不着家的仲阿堇终于放弃在隔壁当园丁,舍得回医馆了。
不过,也有个坏消息:
仲堇瞎了,成了盲医。
本来这已经算是轰动丁屿的大新闻了。
然而还有个更坏的消息:
仲堇疯了。
走到哪儿,她的手臂上总要缠着那条小青蛇。
这原本无可厚非,毕竟这年头养异宠的人也不少。
可她吃饭,竟也要给小青蛇腾位子,帮它拿筷子,还干脆让它上桌。
这些都不提有多癫了,她还总对着那条蛇自言自语,一个人还能说得有捧有哏。
就拿这日午后来说。
仲堇坐在檐廊下,双手摸索着晒药材,忽然将脸朝向一旁懒洋洋晒太阳的小青蛇,疑惑道:
“嗯?当归好像少了一片?”
“不知道?不然,你先把嘴里的东西咽了再说话?”
“只吃当归有些营养不均衡了…要不黄连也试试呢?”
说完,她一个人竟笑得眉眼弯弯,一派享着天伦之乐的神色。
颜菲在一旁默默看了一会儿,摇着头走了。
其实,这还不算什么。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就连睡觉,她也要搂着那条蛇。
有时颜菲起夜,路过那间卧房,总能听到里面传出灵动的轻言笑语。
从茅厕回来,又听到里面演化成了一些意味不明的喘息……不能细想,邪了门了。
第二日清早,仲堇打着呵欠从房里慢慢走出,正撞上从走廊经过的颜菲。
颜菲堪堪将她扶稳,发觉阿堇的眼睛还未蒙上纱巾。
那么青黑的一双眼圈,一看便知是熬夜了。
“阿堇,你…”
她一面支支吾吾问道,一面偷偷往卧房里瞥去:那条小青蛇仍盘在枕上,睡得正香。
“你不是让蛇妖给缠上了吧?”
仲堇一愣,不动声色地抬起盲杖,哒的一下抵上了房门,截断了颜菲往里瞅的视线。
与此同时她浅笑道:“昨晚兴许做噩梦了,你莫要介意。”
说着,她盲杖点地,走开了。
没几步,又回头道:“小菲,以后夜里,你带副耳塞吧。”
颜菲不想听懂,如堕五里雾中。
医馆的老主顾庄婶,听说此事之后,痛心不已,隔三差五便带着家养母鸡下的蛋来看望仲堇。
“我苦命的仲医生啊……”
袖子擤一把鼻涕,她边抽泣边道,“来,多吃点鸡蛋,补补脑子。”
时日久了,仲医生又盲又疯的这事儿,成了丁屿史上一大未解之谜。
村民们皆开始议论纷纷:
“我琢磨,仲医生自从被那伙人带走之后,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你看,她前段时间,成天价赖在风澜苑当园丁,都不带露面的…这些日子,定是发生了什么怪事……”
“该不是,被宫里的那个什么公主给下了降头了?”
“哎哎,别瞎说!隔墙有耳,你可别连累我!”
起初,颜菲也怀疑是那厉宁公主用了什么手段,把仲堇给夺舍了。
直到有一日,她路过风澜苑。
恰逢风澜苑的门没关紧,一阵风吹过来,馥郁的花香盈了她满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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