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不得阿堇总往这儿跑呢。
从前她未注意,这才察觉,风澜苑里的香气好生沁人心脾,叫人挪不开鼻子。
颜菲杵了几秒,忍不住往门缝里瞅了一眼。
同时,心里也生出个念头:怪了,好像有段日子没瞧见殷千寻那女人了……
接着她就看到了花园中央盖的那座豪华坟墓。
颜菲心里一咯噔,吓了一跳。
什么意思?这是谁的坟?
她没忍住好奇心,轻轻推开门,往里面悄悄走了两步。
只见那墓碑上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字,而最大的三个字几乎亮得刺眼:
「殷千寻」
颜菲愣得眼睛都忘记眨了。
那个女人,死了?
那么,阿堇日日夜夜泡在这风澜苑里……
她们该不会在上演人鬼情未了吧?
又走近些,将墓碑上那些小字一行行看下来。
看到了最后:「仲堇之妻」
于是大概明白了,为什么阿堇会突然变成这样——
没了妻子的女人,精神状态怎么可能会好呢?
颜菲心里生出一抹酸涩。
她和阿堇到底是同病相怜的,这方面的命运几乎如出一辙。
*
这日晚饭,饭桌上静得出奇。
颜菲的筷子头在米饭里戳了好几个坑。
“阿堇…”她支支吾吾半天,终于憋不住了,“那个姓殷的…殷千寻,死了?”
仲堇的筷子一顿。
她抬头,望了一眼就坐在旁边的殷千寻。
殷千寻夹了块鸡肉往嘴里送,吃得正香,听到这话,眼帘也没抬一下,只淡淡道:“没错,死了。”
不过这话,颜菲听不到。
仲堇便从中翻译,含混地应了一声:“嗯。”
“…那她是怎么死的?”颜菲又问。
仲堇又看了殷千寻一眼。
殷千寻蹙起眉,似是有些不耐烦了。
仲堇便低声道:“别问了。”
而从颜菲的视角看起来,仲堇每次说话之前,都要与趴在桌上的这条蛇对视一眼。仿佛得了它的许可才敢开口一样……蛇管严?
片刻后,颜菲不死心似的,又犹犹豫豫问了一句:
“那个…她怎么死的啊?”
“还有,她有没有什么,喜欢吃的东西?”
仲堇正怀疑自己听错了,疑惑间,殷千寻已被吵得没了食欲,鸡骨头从她指间掉进盘子里,当的一声。
她怒目盯着颜菲。
而在颜菲看来,那条小青蛇忽然松开了口中的手撕鸡,昂起脑袋,玛瑙色的竖瞳冷冷地盯了过来。
鲜红的蛇信子在它唇间轻吐,蓄势待发一般。
若是被一条过山风这样昂着头盯着,想必整个人都要吓瘫软了。
可眼前这条小蛇,虽也剧毒,可生得过于精致漂亮,连发怒的样子看起来都像娇嗔,实在没什么震慑力。
颜菲甚至从中看出了一丝可爱。
“哟?你这小毒物…”她哼笑了一声,阴阳怪气道:“问的又不是你,你搁这儿找什么存在感?”
话音刚落,殷千寻闪电般扑了上去,作势要啃她,被仲堇及时一把拉住了。
颜菲怔怔地看着。
她倒不是惊讶于小青蛇突然跳起来咬她,而是惊讶于:
仲堇这个盲人,怎么会如此迅捷地就捉住了这条蛇?不会是装的吧。
她看到仲堇抓起那条疯狂扭动的蛇,一边往内室走,一边飞快地报出菜名:
“酱烧肘子、蜜缠橘子、糖炒栗子…”
*
几天后,殷千寻的坟上赫然摆满了这些菜。
殷千寻进门来看到这景象,一怔,笑了。
“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妹妹?”
“嗯?怎么了?”
仲堇看不到,不知发生了什么。
殷千寻便俯身从坟上拿了一小瓣橘子,放进仲堇的嘴里。
“颜菲,竟还知道给嫂嫂上贡?”
仲堇闻言,吞下橘子,笑道:“说起来…小菲与你有些相似之处,都是嘴硬心软之人…”
“我?”殷千寻眯起了眸子,眼神悠悠扫过来,声线若有似无往上调,“嘴硬心软?”
“……”
仲堇的气息微微有些乱了。
只需一个眼神、或一句话的勾引,两个人随时随地便可以擦起火花来。
殷千寻靠近了她,唇角噙着一抹极浅淡的笑意:
“罚你再说一遍……我哪儿软?”
自然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的手不自觉揽上了殷千寻的腰。
空气越来越暧昧,几乎拉丝。
两人即将要进行一些唇部软硬度检测的项目,门外倏然响起一声嘹亮的哭嚎。
“呜哇——千寻啊——!”
秋荃拖着两条长长的白孝布撞开院门。
她直楞楞扎入两人之间,猛地一下子将仲堇撞飞了,不管不顾扑到坟前,抱着墓碑就哭天抢地起来。
坟前的几盘吃食被她撞得七倒八歪,盘盏相击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
仲堇揉着被撞疼的肩。
她看不到秋荃,只能听到秋荃一边收拾这些盘子,一边带着哭腔发狠道:
“老天、真是、不长眼!为什么、我们千寻、总是英年早逝呢!”
仲堇杵在一旁,默默忍受着那哭劈叉了的嗓音一声声尖厉地扎进耳里。
她侧了侧身子,贴着一旁的殷千寻,低声道:“真的不告诉她么?我听她,似乎哭得要厥过去了。”
“……”殷千寻没立刻回答。
望着秋荃抽搐的双肩,她的确不忍心……
可是,她的偶像包袱太重了。
若万一秋荃知道了自己只是一条小青蛇,大为震撼之下,脱粉了怎么办?
她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轻轻摇头:“暂时…先别说了吧。”
*
后来,秋荃的花圈隔三差五就送来一次,算准了时日似的。
偌大个风澜苑花园,很快被她摆成个英雌陵园。
纸扎的菊花、布挽的白绸带,整整齐齐码在坟前,比上香还正式。
仲堇虽然眼睛瞧不见,却总能闻见那些混着些线香的火气。
渐渐地,在这样寻常却又不寻常的日子里,仲堇有了新的感悟:
眼睛看不见了之后,只侧耳倾听,反而更容易捕捉这世上的善意了,心也变得越来越柔软。
前一世,面对殷千寻的溘然离世,秋荃也是这般模样,硬生生把活人墓守成个香火庙。
如今,仲堇倒从中咂摸出别的滋味。
在这人心不古的世上,秋荃这般不计回报地去惦记一个灰飞烟灭的人,其实格外珍贵。
春去秋来,年复一年,颜菲的炮仗性子似乎也被岁月泡得软和了一些。
医馆照旧很忙,她也照旧天一亮就开始摔摔打打,药杵捣得震天响。
可动静大归动静大,颜菲的确慢慢开始独当一面了。
哪怕仲堇多日不归,医馆的诊单也再未耽搁下。
三不五时,灶房还会传来动静,锅铲沙沙蹭着铁锅,没多久,甜香飘进院子。
殷千寻的坟前多了一碗红糖糍粑。
庄婶的鸡蛋,也是十年如一日地往医馆送,而仲堇也会尽力地吃,努力地研制鸡蛋的各种做法。
至于丁屿的村民们,尽管总有人在背后偷偷议论这位又*瞎又疯的神医,可每回她拄着盲杖走在泥路上磕磕绊绊时,总会有不知哪来的手突然搀她一把,在她道谢之前,又飞快撤走。
人性的复杂莫测果真十分美妙,比那天道的一味冷酷可要有意思多了。
日子就在这样的平平淡淡中缓慢向前游走。
流光瞬息,一弹指顷。
终于躲不过那个谁也避不开的词——寿命。
风澜苑的蛇小妹们悄没声地没了。
起先是一条,两条,后来几乎像秋风扫落叶似的,挡也挡不住。
蛇类本就不是长寿的物种,有的是三五年命数,有的是十几二十年命数。
某种意义上,殷千寻也可说有幸运之处。
借着扶桑那点残存的幻形术,阴差阳错,她的寿命悠悠拉长到了几近三十年,已然算是透支了。
再怎么拒绝去面对这事,当它就摆到了面前,仲堇也不得不学着接受了。
自第一条蛇小妹突然消失无踪后,她便开始每日熬制蛇类延年益寿的汤药。
可蛇到底是蛇,短短的命数钉在那儿,无论如何跑不掉。
约莫三十岁这一年,殷千寻终究还是迎来了她的倒计时。
魂灵的人类容貌仍然未变——本来人类的容貌三十岁与二十岁也相差无几。
可身体上,蛇类的十年,可是天翻地覆的不同。
第一个不可忽视的便是蜕皮这件事。
原先,每月准时蜕一次的蛇皮,如今,蜕到了一半,卡在腰间三天了,还没有动静。
仲堇盯着她腰上那截灰白多看了一会儿,殷千寻气恼道:“别看了,不是束腰…”
仲堇不作声,只转身去调制药酒。不多时,指尖蘸了酒液,一点点顺着鳞片的纹路往下搓。
从前屡屡令仲堇昏厥不醒的两颗毒牙,如今,也开始松动了。
仲堇又默默在她的饭里加了钙粉。
可钙粉磨得再细,殷千寻仍嚼不过几口,便吐出来。
“硌牙……”她说。
于是两颗毒牙最终还是彻底掉在了饭碗里,当啷一声。
还有那昔日妖娆的S形走位,如今硬生生拖成了一条笔挺的擀面杖。
她的食欲也越来越差了,每日唯一的进食成了汤药。
往昔,两人床榻前调情的话语,也慢慢被这句话取而代之:
“千寻,起来喝药了。”
然而药也越来越难喂了。
碗端到跟前,她便扭头装睡。
仲堇举着勺子等了半天,最后只得微不可闻叹口气,自个儿把那碗药喝了。
三十岁的竹叶青,搁在人身上,得是捧着寿桃庆贺两百岁的年纪了。
按说该算喜丧——
可谁规定活够了岁数就该欢天喜地去死?
不够,永远不够。
这般相濡以沫的缠绵日子,怎么可能够呢?
可她们两个人又很有默契地,谁也没有把这件事渲染得太过悲切。
苦日子已过得太久太腻了,那么残存无几的这几滴时间,尽量点缀些温柔笑意的华彩。
只不过每日夜里,仲堇会悄悄数着她的心跳声。
月色映照下,一抹莹亮从蒙着眼的纱巾上缓慢渗出。
……
终于,这天还是来了。
仲堇伏在床沿,握上她的手,柔声道:
“千寻,这几年过得开心吗?”
这句话,她一个人对着墙角的幽兰偷偷练习过无数次,舌头抵着齿尖,尽量每个字说得平稳。
可真正说出时,喉咙仍不可自制地滚过一丝颤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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