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
似是叹了口气,云裳的声音隐隐透着寂寥:“那你可是知道了,我不是人?”
仲堇点了点头,神色未变。
“你不怨我瞒着你?”
“怨…”仲堇涩声道,“怎么会?”
云裳凝视她片刻,忽然轻笑出声。
“我的阿柔,真是个小神仙,永远这么地处事不惊……”
她的手抚上仲堇的脸颊——这手心的触感竟是暖的——从前,她的皮肤向来冷得像玉,于是这温热让仲堇的心头升起一抹异样的警惕。
云裳垂眸凑近,气息染上她的颊侧。
距离太近,近到她几乎能看清对方睫毛下的阴影在微微抖动。
下意识般,仲堇的手倏然抵住她的肩:“千寻……”
云裳骤然僵住,眼中的迷离瞬间凝固。
再开口时,笑里掺着几分苦涩:“千寻?你叫我……千寻?”
仲堇自己也些微愣怔。
这个名字脱口而出,分明未经过思量。从前,想当然地认为云裳和殷千寻是同一个人——同样的眉眼,同样的倨傲与散漫。可当她再次面对云裳时,却发觉她们之间隔着某种说不清的、近乎宿命般的差异。
唯有喊她“千寻”,仲堇才能平息心中的滞闷,才能勉强说服自己——眼前这个人,终究还是那个她熟悉的存在。
可若是更进一步,她的身体却先于理智做出了抗拒。
云裳的手慢慢松开。
“阿柔终究是不一样了。”她往后退了半步,声音轻得像是自语,“从前,你可从不会这般拒绝我的亲近……”
她缓缓转身,朝着悬崖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回忆的碎片上。
“罢了,我也该走了。”
背影单薄得近乎虚幻,声音散进了风里,“…你已不再需要我了。”
仲堇想追,双腿却僵在原地,如有千斤重,没办法挪动分毫。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云裳衣袂翻飞,如一片轻羽飘入深渊。
猛地惊醒,手还向前伸着,仿佛要抓住什么。
黑暗褪去,眼前是陌生的床帐,半明半暗的光线从窗边打进来。
这房间,陌生中依稀又带着某种潜藏的熟悉感。
她缓缓收手,然而此时,一只温热的掌心忽然覆上来,五指轻轻拢住她。
仲堇从枕上转过头。
是扶桑。
许久未见的扶桑,似乎也有些变化:原本飘飘的白眉白发,此刻更是白得恐怖,面容也几近透明,风一来就能吹散了似的。
仲堇本能地抽回手,仿佛指尖触到的是一块刚从炭火里取出的铁。
……看来方才的,又是扶桑的人造梦。
扶桑的手指在半空中微微合拢,又轻轻垂下。
“醒了?”她嘴角牵了牵。
醒了…?
仲堇蹙起眉,钝痛的意识还未完全归位。
昏睡前的画面如被打碎的镜子,片段扎进记忆里:漫无天际的盐碱地,冰冷的血,逐渐模糊的视野……
“感觉如何?是否有些晕头胀脑?”
扶桑袖口动了动,像是想伸手过来,又在半途停住。她笑笑:“忘忧峰的传送阵太久没用,灵力乱了点。”
原来这里是忘忧峰。怨不得瞧着熟悉。
仲堇慢慢支起身子,左手下意识探进了前襟——空的。
心脏忽地漏跳一拍,她嗓音发紧:“千寻呢?”
扶桑却沉默地看着她。
仲堇急急地翻身下榻。
然而腿上的伤未能愈合,尖锐的痛感窜上来,她咬牙撑着床沿才没栽倒。
啪嗒——
扶桑的广袖忽然抖开,一条小青蛇从绸缎褶皱里滑出来,直直坠向她膝头。
仲堇本能伸出手接住,掌心触到冰凉的鳞片,才找回呼吸。
然而发现,殷千寻绿油油的身上沾了血迹。
心头又是一紧,手指掠过鳞片,仔细检查了每一寸蛇身,确认没有伤口。
手心里的殷千寻却只顾着昂头,朝着扶桑的方向“嘶”声示威。
蛇信子猩红,尖牙上还挂着一缕新鲜的血丝。
原来不是她的血,是她把扶桑的手腕给咬了。
仲堇再度放了心。
指尖在殷千寻的小脑袋上摸了摸,不可避免带了点奖励的意味。
她将殷千寻拢回怀中,蛇尾缠上她的小指。
起身迈步要走,扶桑忽道:“亓官,你不与我聊聊吗?”
仲堇走到她身侧,顿住了脚。
“我与你有什么可聊的呢?”
“千寻都告诉你了吧……我还以为,你定会来质问我一番……”
“不想浪费那个时间。”仲堇淡淡道。
从丁屿到忘忧峰,千里迢迢……她如今的时间可都是数着秒过的,没有那个闲工夫。
殷千寻的身体在她腕上缠紧了,尾尖正不耐烦地拍打着她的脉搏。
“你一点都不好奇,我为何要那样做吗?”扶桑的白眉抬了抬。
“不好奇。我对揣摩你的内心没有兴趣。”
仲堇手指顺着抚了抚掌心快要逆起的鳞片。
“从前,我也只想扯出加害她的元凶,杀之而后快。至于那人为什么这么做……追问作案动机,那是衙门在乎的事,是为给犯人一个辩驳的机会……”她顿了顿,“而我并不想给任何机会。”
扶桑笑道:“那现在呢?对我,你想杀之而后快吗?”
“自然是想过。”
“想过?现在不想了?”
“不是不想,既是没时间,也知道拿你没办法。你是仙,我是人,我如何斗得过你?”
“是啊,我是仙……”
扶桑忽然叹了口气,“亓官,我好像忽然明白你了。”
“当初,我日日盼着成仙,想着活到天长地久该多好。真得了这长生,反倒觉得日子一天比一天慢……”
她的目光望向窗外,眼神渐渐散了焦,“原来,盼着成仙的那些日子才是活着,没了盼头,活多久都是虚妄,好生无聊。”
仲堇沉默着,没作声。
这话她倒是认同。自从做了这凡人,她时常觉得日子不够用……近来更是如此,恨不得一日劈开两半,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弥足珍贵。
她望了扶桑一眼。
“所以,你就靠着消遣我们,来为你这虚妄的仙生找寻乐趣?”
扶桑笑了笑,“的确,这五百年来,有这么些事儿撑着,日子倒是过得快了…些……”
喉头忽地一滚,唇角溢出一丝血,她似乎习以为常,抬手抹去。
“…不过最初…并非本着消遣的目的去做这些,受欲念驱使罢了……亓官,我曾经还笑你呢,成仙了,竟还有那般世俗的欲望。却没想到我自己,爱恨情仇贪嗔痴,样样占全了……我们忘忧峰出来的这一届,真可笑啊。”
仲堇盯住她被血染红的袖口。
看样子,她的确是撑不了多久了。
心里闷闷地沉了一下。这就意味着,扶桑手中,那条无形的链子正在收紧,而一旦断裂,殷千寻就真的永远困在这具蛇身里了。
*
窗纸泛起了青灰色,寅时已过去许久。
仲堇躺在床上,指尖摩挲着枕畔的殷千寻。
鳞片总是这般凉滑。
这一夜的时间走得仿佛格外慢,屋外的更漏声断续传来,仲堇心中的那抹焦虑愈来愈深。
每次闭上眼,再睁开,仍是与那只玛瑙色的小眼睛目目相觑。
心不断地往下坠。
然而,她始终不敢将焦躁的心情显在脸上——殷千寻的心里定比任何人都更焦急。
于是她不断地伸手去抚慰她,尽量将语气放得平缓:“快了。再等等。”
直到忘忧峰的第一声鸡鸣穿透晨雾。
她的唇上落下了一个凉凉的吻。
心这才稳稳地落回肚子里。
仲堇闭着眼,笑了。
“你回来了?”
张开双臂,怀里立刻滑进来一个纤柔的身体。
她睁开眼,殷千寻的额角正抵着她的下颌,手紧紧扯住了她身后的衣料,腿也几乎要攀到她腰上来。
两人陷在被子里抱得严丝合缝,像是要将对方嵌入到自己身体里似的。
过了好一会儿,似乎双方都觉出有些窒息,才稍稍分开了一些。
她们面对面侧躺,目光落进彼此眼里。
“方才扶桑的话,你可都听到了?”
仲堇的嗓音极其轻柔,“神仙也挺可悲的,是吧?”
殷千寻淡淡哼出一声笑:“不必她多嘴多舌,想也知道仙人的生活多么无趣。”
“那你,还希望我归位,去做神仙吗?”仲堇试探性问。
“归位还是要归位的。”
仿佛预知了她要说什么似的,殷千寻已把应答的话都想好了。
“等你归位之后,我就去修仙,去陪你,如何?”说着,她粲然一笑。
“真的?”仲堇也跟着笑,却并不当真。
“……假的。”她垂下眼眸,扯住了仲堇的衣袖,“我这生来就是享福的身子,恐怕吃不了那个修仙的苦。”
扯着她的衣袖玩了一阵,若有所思了一阵,忽然又道,“不过,若是你座下的道场,我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仲堇苦笑道:“你那时都不记得我了,要如何拜入我门下?”
“我不记得你,可你记得我啊,你可以——”
蓦地,殷千寻也怔住了。
她忽然想起了扶桑那日的话。
扶桑说过,她会在仲堇的归位之路加入一味忘忧桑,让她彻底忘了自己,除了她的执念。
所以到了那时候,恐怕她们谁都不记得彼此了。
这算起来已然十世的缘分,到那时候也就彻底断了。此后,仲堇哪怕站在云端俯视众生,眼里也不会再有她的影子。
这念头如烧红了的针,猛地刺进心里,生出一股极其灼痛的心碎。
殷千寻定定地望着仲堇,无论如何想象不到,眼前这人不再喜欢她的情形——
光是这样一想,已经受不了了。
她深深吸气,忍住那股滞痛,慢慢凑过去,将仲堇抱住。
而仲堇此时的心境,也分毫不差与她重合。
殷千寻服下那个忘情小药丸,只不过短暂地冷了她一阵,她已经难受得有些面目全非。下一次轮回,就真的,把自己抛得一干二净了。
所以为何不能趁现在,明明白白将自己的心意道出来呢?
为什么不能?
被这股毫无预兆的冲动裹挟着,仲堇情不自禁,险些就要说出那个字:
“千寻,我……”
预感到了她要说什么,殷千寻如梦初醒,一把捂住她的嘴,速度快得几乎像是扬了她一巴掌。
“不许说。”她声音发哑,睫毛上挂着未落的湿意。
仲堇望着她,慢慢地将她的手从自己的唇上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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