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力士看完手里的点数,再观察周禧得意洋洋的表情,心中猜测对方手里其实一个点六都没有,上来就喊这么大,无非是故意吓唬人罢了。
这样的小把戏,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可他又学得不够精,破绽过于明显。
“不开。”
大力士顺着他的小心思喊出不开,再喊:“七个点六。”
周禧兴奋地一拍大腿,打开骰盅,大喊:“开!我赢啦!”
大力士附和着笑了笑,心道:若不是我故意这么喊,你拿什么赢,怕是从来没玩过,只看了几场赌局便跑来吆喝,唉……
“我输了,恭喜你。”
大力士认输后,周禧收回骰盅,恭恭敬敬地行礼退下。
走下比试台时,他目光扫了一圈台下之人,却不见林参回来,表情悄悄变得有些失望。
*
昨夜,夜风寒冷彻骨,但在瞧见何应的那一瞬间,林参只觉得浑身血液沸腾起来。
“贺太夫!!”
他喊出声后,躺在床上、侧身面朝墙壁的何应僵了一瞬,身体不动,只有脑袋小幅度动了一下。
林参走进屋,望着何应的背影,亦愣在门口。
披着大红色斗篷的乐贰随他后脚进屋,关上了门,再在二人失神发愣的空隙里点亮蜡烛。
暖黄烛光摇晃几许,悄然驱散了些微寒意。
何应裹着厚厚的棉衣,缓缓坐起身,在看清林参的样子后,忽然泪流满面,连滚带爬地摔下床,扑向林参,“他死了!他真的死了吗!!你不是说过,你说过你会保护好他啊!!你可是乐叁!你说过的话怎么可能做不到!!!”
林参自知惭愧,任由自己被何应笨重的身体压倒,跪在地上,双手托着已经崩溃的何应,不知不觉自己也红了眼眶。
“对不起,我没保护好小七宗……”
乐贰抱臂站在一旁,靠坐在桌子边,神色冷漠。
烛光越来越亮,何应哭了好久。
乐贰从荣王府救出他后,将小七宗惨案、何竹之死,林参的身份、以及江满的阴谋,尽数告知于他。
而今夜来的路上,乐贰也提醒过林参,他现在很脆弱。
林参注意到他比三个月前苍老许多,不像个中年人,像老人。
他埋头趴在林参的臂弯里痛哭忏悔,疯狂捶胸,“是我告诉那个女人,是我告诉她用典血体质的孩子可以培育赤毛蝉,可我竟然不知道我的儿子也是典血体质!我就是害死竹儿的帮凶啊!!啊!!!”
他哭得几乎快要断气,哽咽中时不时一口气接不上来,憋得脸颊一会儿惨白一会儿通红。
中年失孤之痛,不亚于林参两日之内失去四个弟弟妹妹,林参自然比谁都能理解他。
而乐贰冷眼旁观着,眼底深处甚至没几分好气。
毕竟眼前这个可怜的中年男人,曾是江满迫害饶柳灵的帮凶,她对何应实在同情不起来。
林参眼神一肃,忽而认真起来,引导着问:“那天江满和林甘一起配合,不顾一切也要从我眼皮子底下劫走你,是因为她还需要你,对吗。”
何应闻言,缓缓停止哭泣,“对……”
林参扶他起身,动作轻缓,扶他在椅子上坐好,最后单膝半蹲在他身边,仰头看着他哭肿的眼睛。
“你刚开始接近林拾银的时候,我因为不放心,跟踪过你几次,在你的房子里发现过一些奇怪的配方,当时不明白你在研究什么,现在想起来,我怀疑……你在研究一种能够助人快速习得功力的方法。”
何应弯腰瘫坐着,悲哀冷笑一声,“你没猜错,我这辈子最神奇的研究,便是偷天神功。”
林参双目肃然,挺直身体,深吸一口冷气,“是江满和林谢让你研究的。”
乐贰眉头紧皱,仔细又问了一遍:“偷天神功,他们要偷的天,就是第九重子规啼——霜满天,是也不是?”
何应闭上眼睛,眼睑颤抖着,艰难又痛苦地吐出一个字,“对,”
林参慢慢站起来,明明面无表情,神情却格外凝重、肃穆,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功法?”
何应回道:“说是神功,实则不然,它是我潜心二十多年,寻找到的一种医术,可以通过复刻经络运转之法,达到复刻内力之效。”
林参:“具体需要怎么操作?或者,什么条件?”
何应逐渐从悲痛中缓过劲儿来,他或许是在林参脸上看到了相同的、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仇恨,因此无条件顺从林参的每一句话。
“我直接告诉你吧,要复刻子规啼,前提是复刻者本身就会子规啼,无非强弱不同罢了。江满和林谢接近你娘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子规啼和霜满天。”
乐贰接着何应的话解释,“他们盯上阿娘之后,用隐火掌当做诚意,取得了阿娘的信任,只是他们偷盗赤毛蝉为阿娘解毒时,没算到白蝉会偷梁换柱,让他们拿走了一个假的赤毛蝉,导致阿娘不仅没能解毒,反而毒性加深,最后到了非一只赤毛蝉可以解毒的地步。”
何应:“如此一来,就算他们能够复刻饶女侠的霜满天,却也会沾染上隐火掌之毒,因此偷天计划不得不中止,全心为饶女侠解毒。”
林参听到这里,胸口忽然涌出一阵恶寒,伴随着瞳孔扩张,心中不自觉嘀咕道:他们培育赤毛蝉母蝉,要救的人,就是阿娘?可阿娘已经……
乐贰观察着林参的反应,话音变得犹豫,斟酌几许方才开口,“如今阿娘不在了,但他们还想要霜满天,目标是你。”
林参眼神慌乱,空荡荡的目光四下飘了飘,冷不丁挤出个笑来,“可我身上也有赤毛蝉的毒。”
提到关键之处,何应和乐贰不说话了。
两人互相瞧了瞧,四只眼睛在烛光里渐渐沉默。
这时,门外闯进一位不速之客,“你还不明白吗!”
贺景推门而入,反手再关上门,掀开帽子,露出一张英气逼人的脸,抬手直指林参!
“禧儿说是他害了小七宗,何大夫也说他是害死林拾银的帮凶,但其实,真正的罪魁祸首,既不是江满,也不是林谢,是你!乐叁!!”
林参瞳孔猛地聚焦,直勾勾盯住贺景手指指尖。
“怎么会……”
他怔怔站在原地,双脚已然有些发软,失神落魄中,他泄了力气,一只手撑住桌角,惊恐地望着地面,“他们杀害小七宗,是为了救我?”
此刻,林谢嘴里那些听起来不要脸的话,什么“我是为你好”“以后你就知道谁才是你的亲人”,在这一瞬间终于有了逻辑。
乐贰盯了贺景两眼,再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自己的情绪后,走到林参身边,抬手轻轻扶住林参肩膀,安慰道:“隐火掌之毒只有赤毛蝉能解,信东风不过只是在毒发时压制毒性,但总有压制不住的时候,抱歉……”
她拍了拍林参肩膀,移开手掌,第一次惭愧地低下了头,“我早就知道,但我没有告诉你,也没有阻止江满,因为比起你的师弟师妹,我更希望我的弟弟能活下去。”
林参再次情不自禁失笑出声,眉头却紧蹙不松。
何应怕他控制不住情绪,以过来人身份劝解道:“我知道你接受不了,我刚得知竹儿是因赤毛蝉而死的时候,也崩溃得昏天黑地,但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再难过也无济于事,现在要做的,是给那四个孩子报仇雪恨!你振作起来!我会用我的偷天神功帮你!”
贺景瞄了眼窗边的黑影,暗中冷冷勾起嘴角。
林参亦察觉到窗外有人。
他缓缓抬头,目光看向窗外黑影。
此刻,有些事情,不用旁人来说,林参也猜到了。
他通过想象看到是周禧站在窗外,努力捂着嘴让自己不发出声音,难受到深处,忍不住蹲了下去,蹲在墙根抽搐哽咽。
原来希妹,早就知道小七宗是因他林参而死……
忽然,强大的刺激唤醒了林参身体里的火种。
何应大喊:“林拾鲤!”
伴随着何应的叫喊声,林参发红的眼睛往上一翻,身体瘫软着倒了下去。
乐贰收回警惕贺景的目光,第一时间上前托住林参身体,趁林参倒地之前用双腿垫在林参身下,“老三!”
林参在头晕目眩中无意识撕扯自己的领子,连续不断重重喘出热气。
这血液和筋骨一齐变得灼热的感觉,没错,是隐火掌之毒又复发了。
他被乐贰托抱起来,感受到何应在给自己把脉。
晕眩的视线里,能模模糊糊看到贺景冷漠地站在一旁。
但在这三个人之外,还多了一个熟悉的影子正冲进来,扑跪在他身边。
耳边的声音也开始变得混沌不清,厚重又玄幻。
“林参!林参!!!”
只不过,周禧那熟悉的声音,再怎么变化他也分辨得出来。
“林参!!”
“老三!!”
“林拾鲤!”
乐贰:“给我找一根笛子!快!!”
林参忍受着灼痛,听见自己的呼吸占据了整个世界,重得似乎能压死屋子里所有人。
好在痛苦持续并不久,少顷,舒缓的笛音响起,像吟唱,像清哼,温柔吹奏着信东风,渐渐缓解了林参身体里灼伤之感,安抚着他渐渐睡去。
翌日,当林参醒来,看见周禧撑着脑袋坐在床边打盹。
屋外阳光明媚,风和日丽,正是比试的好日子。
“希妹……”
林参清醒后,痛苦涌上心口。
他伸出发抖的手,试图抚摸周禧的脸,嘴里小声哭丧着呢喃,“他们,真的是因我而死吗……”
周禧被他指尖所发出的冰凉气息刺醒,脑袋重重一垂,瞬间清醒,“林参!你怎么样了?!”
林参立刻转头藏起悲伤之情,在周禧的搀扶下坐起身,小心试探道:“昨晚……后来……”
周禧抢着接话,一副没事儿人的态度,甚至有几分埋怨,“昨晚是你姐姐把你送回来的,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说是你身上的病又复发了,还好你姐姐在,不然谁给你吹信东风啊,你也真是的,明知自己有病,还不注意点儿,这次出行连琴都不带。”
林参身体怔愣一瞬,意识到周禧不想挑破二人之间微妙的窗户纸。
或许是没有想好该怎么面对小七宗因林参而惨死的事实,更不知道怎么安慰林参,他宁愿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林参明白了他的心思,敛眸苦笑道:“有你照顾我真好。”
周禧心虚一笑,倾身抱住林参,轻轻拍打林参后背,“起床吧,今天是初试,我要去给傅师姐把关。”
恰时乐壹推门而入,大大咧咧叫嚷着:“老三!你怎么赖床了!快点,初试要开始了!哎呦喂,你们两个竟然还在里卿卿我我!”
林参推开周禧,擦了擦眼角的泪渍,将所有悲痛强压入心底,抬眸一笑,装出一派云淡风轻,“好啦,马上。”
第156章
“那……欢欢怎么说?”
“二姐说,江满手中现在有三只赤毛蝉,小语头上那只并非江满所夺,另外还有第五只,至今仍不知在谁头上,二姐在找。”
长长的巷子口,一边是热闹非凡的比试晒场,一边是看不到尽头的幽深小巷。
乐壹靠着墙,抱臂而立,对面是林参略带忧伤的脸。
听林参讲述昨夜来龙去脉,乐壹一次又一次震惊。
“想不到,他们竟然是为了救你,不……也不是为了救你,是为了子规啼!”
林参微微垂眸,淡淡点头,“对。”
乐壹:“话说回来,你昨晚上毒发怎么不告诉我?!”
林参始终把腐烂的情绪藏在秋水般无波无澜的表情之下,“已经好了,不重要了。”
乐壹恨铁不成钢般的皱紧了眉:“嘶!你?!”
二人正说着,头顶上方忽传来乐贰懒洋洋的声音,“劝你还是多留意一下你身边那小子,第四只赤毛蝉的宿主死的时候只有他和贺景在旁边,他们一定知道是谁拿走了第四只赤毛蝉。”
乐壹抬头往上瞧,见乐贰身着红裙,坐在墙头,两只脚悠悠垂落于墙边,晒着温暖的阳光,手里还有一盏陶瓷酒葫芦,看上去十分悠哉。
她的话令林参眸光压得更低,“二姐,他不叫第四只赤毛蝉的宿主,他有名字,叫温语。”
乐贰挑眉望了望天空,漫不经心吐出一个字,“哦。”
乐壹察觉气氛有些不对劲,想说些什么却插不上话,在他犹豫的这几秒里,林参已经先一步开口。
“希妹不会做出对不起我的事情,他什么都不知道。”
“噗。”
乐贰手中的酒壶掩在唇角,情不自禁失声笑了出来,“这话你自己信吗?”
林参沉默不语,呼吸时,起伏拖长,格外沉重无奈。
乐贰敛了笑,严肃起来,“他肯定有事情瞒着你,你最好问一问。”
林参这才仰起头看她一眼,“我的事情,你可以不要掺和了吗。”
乐贰耷拉在墙边的脚停止了小幅度摇摆,失望道:“乐乐乐说的果然没错,你在外面这么多年,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乐壹听罢,当即露出一副受惊之态,连忙摆手否认,“不是我说的不是我说的!”
林参没有理会他,而是把头仰得更高,表情亦更加沉重严肃,“姐,言重了,若我不当自己姓乐,那你已经是我的仇人了。”
乐贰眉头一凌,忽然像片飘坠而下的纸片,一晃眼的功夫,便落在了林参面前,抬手给了林参一道不轻不重的巴掌,凌眉怒目道:“混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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