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从小到大被冷落、欺凌惯了,认定了别人的好都要回报, 收到什么总要付出代价。
但现在不同。他在依赖他, 像收集玻璃罐里的星星糖纸那样一点点攒着自己的安全感, 也开始慢慢学会撒娇。
迦隐想,没有什么把小孩养成这样这样更值得骄傲的事。
他抚摸着孩子冰冷的长发,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没事了。不会有人伤害你。”
小楚惟趴在他怀中,起初胸膛起伏得很厉害, 好一会儿慢慢平静下来, 小手悄悄握住他戴着手套的手指,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那件专门为此次出行而准备的大氅被粗粝的松针刮破, 大祭司取下那残破的火烧云,解开自己的斗篷把他裹起来。
楚惟低头嗅了嗅熟悉的焚香, 忽然被满足的安全感像一床壁炉旁的暖烘烘的毯子,熏得他有些发困。
小家伙像小鸡啄米似的头一点一点,差点阖上眼, 又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得撑住,现在还不是放心睡的时候。
司酌律……
昏迷的少年也被搬了下来,放在人群中间。
骑士团和护卫队面面相觑:这孩子从哪儿冒出来的?之前怎么没看到?
村长慌慌忙忙扒开人群,定睛一看,傻眼了:“哎,这不是阿律吗?”
有人问:“阿律?谁是阿律?”
“就是司家的小儿子,司羽心的弟弟!”另一个040村的话事人擦了擦汗,“这孩子怎么会在这儿?”
神官张开结节之后,一只鸟、一只蚂蚁都无法进出苍棘松的树根范围。
小殿下还是那个小殿下,黑乎乎的魔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失去意识的少年。
很难不把二者联系在一块儿。
人们转了转眼睛,各有各的猜测。
迦隐若有所思,问楚惟:“殿下知情吗?”
楚惟咬着嘴唇,想了很久:“他救了我。”
“是嘛。”成年人似乎并不为这个回答惊讶,“那侵袭您的魔兽……”
小圣子拒绝对此事发表评价,眼睛一直看着司酌律的方向,为其正名:“他……之前就在树上。然后帮了我。”小小地吸了口气,用最简洁的话语一锤定音,“是好人。”
迦隐不知想到了什么,翘起嘴角:“您没事就好。”
小孩偷偷抬眼瞧他,见监护人似乎信了自己的说辞,松了口气。
圣子金口玉言,轻易不说话,发声即代表神的旨意。
既然殿下都这么讲了,其他人就算对司酌律和小怪物有什么想法,也只能咽回肚子里。
司酌律和司羽心的奶奶在旁人的搀扶下姗姗来迟,看见司酌律无知无觉躺在那儿,差点晕过去。
有人解释少年没事,她掏出手帕颤颤巍巍擦眼睛:“以前心儿就喜欢来这里,和她的两个小姐妹一起。家里做好饭,律儿出来喊她回家,要是找不到人,来这儿保准见得到。”
她失去了儿子和儿媳妇,现在失去了孙女,若再失去孙子,当真是孤家寡人、晚年凄凉。
不仅村民,就连此前刀刃相向的护卫队都为这一家子的遭遇感到同情。
老人抚摸少年苍白的脸颊,老泪纵横:“我们律儿,就只是想阿姐了啊……”
那些猜想司酌律是不是魔兽变身的风言风语,在这一刻悉数散入火光的噼啪声。
楚惟远远看着她,想起了金果,和金果曾提及的、被魔龙殃及的弟弟。
白发人送黑发人,没有比这更惨的悲剧。
他对那个人人噤若寒蝉的魔龙产生了更深的恐惧。
可是,司酌律变成的那个小怪物,以及另一个时空里S的角和尾巴,又怎么看都和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对他们并无丝毫反感。
年幼的祭品茫然地想,那个未来自己要去亲身面对的万恶之主,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呢?
有了圣子的证言和祖母的讲述,司酌律摇身一变,成了打败恶龙、救出殿下的英雄。
村民背起他要回去,却被人出声拦下。
“留步。”骑士长上前,看着少年坚毅的面目轮廓、有力的小臂线条,笑得很和煦,“这孩子是个可造之材,不知在下的骑士团,有没有这个荣幸邀请他加入?”
此话一出,不仅司酌律的奶奶,其他人也惊呆了。
光辉骑士团作为独立于中央教廷和西尔达王室之外的一支强大势力,向来是菲亚兰所有想要建功立业的年轻人追求的不二目标。
骑士团人数并不庞大,对申请成员的要求之高、考核之严可是出了名的,而且纪律严明,绝对禁止收受贿赂、裙带关系,多少骁勇善战的青年想尽各种办法、削尖了脑袋也挤不进去。
从来没听说过他们会主动伸出橄榄枝,更别提对这么小的孩子——神明在上,司酌律才十三岁!
这件事需要司酌律的家人、040村和骑士团共同商讨,也得等到少年本人醒来之后才能决定。无论如何,与教廷无关。
圣子不可离开中央神庙太久,大祭司决定返程。
“殿下还有别的事吗?”迦隐耐心地问。
楚惟当然很想等到司酌律清醒,然而又能说些什么呢?
说谢谢你救了我,虽然也是你绑架的我。
说你的伤应该没事了,但圣灵之花的功效最好先不要告诉别人。
说你看起来很熟悉,我好像在别的时空见过你。
你们是同一个人吗?不是吗?会是吗?
……好像哪一个都不合时宜。
连“再见”都无须多言。
因为注定不会再见。
两个小少年偷来一个晚上,一隅星空,一次突如其来却刻骨铭心的冒险。
长夜走到尽头,白昼的光亮劈开相依的身影。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
楚惟摇了摇头,这在迦隐的意料之中,他调整了下孩子在臂弯的姿势:“回家吧,我的殿下。”
……
村民、骑士团同教廷的队伍慢慢分岔成两个方向,司酌律的身影包裹在人群的最中心,早已看不清。
苍棘松、田埂与大雪也在慢慢远去,临别之际,楚惟倚在迦隐怀中,再度回头望向深蓝与银白相融的夜空。
黎明近在咫尺,连星星也已经模糊了。
他看不见他,也看不见它们,某种名为心酸的陌生情绪在胃里慢慢扩散开来。
然而又生出一种新的执念。
在楚家的时候,楚惟知道自己活下来就是为了楚南膺而死,所以会不会死、什么时候死,都无所谓。
进入教廷后,他开始畏惧、抗拒死亡。
可是和死亡相反的另一边是什么,“不想死”之后又是什么,年幼的孩子看不见谜底。
直到今夜,他有了答案。
和司酌律共同仰望的群星让他的心底涌起从未有过的强烈念头——想活下来。
想再看到这样浩瀚壮美的星空。和司酌律一起。
想要弄清楚司酌律为什么会变成魔兽。
想知道司酌律和S到底有没有关系,和“深渊”的魔龙又有没有联系。
想见证一切,在监护人先生的陪伴下。
还有,想在真实的世界里,见到S。
——那一切的前提,都是活着。
十八岁之前,十八岁之后。
他想活下来。
*
中央教廷的现任大祭司迦隐,是远近闻名的铁腕。自上任以来,所主导的祭司一派坚持苦修禁欲的教旨,日日清心,时时自省,麾下从未有一人做出一件出格之事,与丑闻频出、散漫奢靡的主教派完全相反。
040村的暴动最终被定性为无辜少女的声讨,此次案件大祭司全权负责,拒绝了主教派包括红衣主教在內的任何人插手。
丧尽天良的主犯枢机主教被判死刑,于拜月城的中心广场公开处刑;
从犯一律革职、重罚;
此事性质极其恶劣,除洛格托外,所有主教不分级别连坐,普降一级;
司羽心追封为司铎,原定以正式归神之礼葬于中央神庙,后因家人要求回归故土。
行刑当日,为了祖母的健康情况考虑,司酌律劝她留在家,只身一人前往拜月城。
少年混在人群中,围巾蒙住半张脸,盯着高台之上砍刀起、人头落。
尘埃落定,他却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欣喜若狂,甚至没什么太多的激动,
作恶的就是千刀剐肉、万箭穿心,阿姐也不可能再活过来。
行刑完毕,血腥味、叫好声和人群一同慢慢散去。
司酌律拽下一点围巾,在冷冰冰的、还有铁锈味的空气中做了个深呼吸。
他没有看到那个想见的身影。当然。那样纯洁、尊贵的小殿下怎么可能亲历如此肮脏的现场。
早就有心理准备的事儿,司酌律不觉得很失望,只不过还是略为惆怅地叹了口气。
明天,他就要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040村,跟随光辉骑士团去往远方。
他要成为最勇敢、最正直的骑士,铲除世间的罪孽,不让阿姐的惨剧再发生。
等到圣子年满十五岁,他们还会有再见之日。
同时,远在中央神庙的楚惟披上葬礼才会有的黑纱,在迦隐的陪伴下进入神庙的栖神墓园,亲手种下一朵小小的艾缇瑟尔花。
它是白雪、灰碑、黑袍之中唯一的一抹亮色,于万籁俱寂中摇曳,活泼而坚强,就像那个为之祈祷的女孩。
小圣子跪坐在手工缝制的金丝软垫上,双手合十,阖目垂首,为亡者祷告。
肃穆的黑纱向身后迤逦,在雪地上浪花一样展开。衣料之间微小的罅隙粼粼反射着阴天稀薄的光线,像无数流动的、静默的泪滴。
大祭司站在一旁,目送几只鸽子飞过墓园上空,飞向遥远的、晦暗的天际。
040村一案,大祭司处理得雷厉风行,并且足够公正公平,很得人心。
迦隐同时提高了自己的威信,挽救了中央教廷的名誉,还一定程度上架空了主教派,一举两得,天赐良机。
他有所受益,但这场以无辜生命为起始的审判并没有真正的赢家。
“……愿光辉照亮你的归途,愿群星为你指引方向。尘世的苦痛已然终结,灵魂将安眠于圣境,迎来永恒的欢愉。”楚惟睁开眼,轻声念出最后一句,“以神之名,愿你安息。”
迦隐低头看过去,并未催促。他猜小家伙可能想再在这里待会儿。
果然,楚惟从跪坐换成了坐的姿势,屈起腿抱着膝盖,下巴搁在手臂上,把自己蜷成发呆的小天使像。
半晌,伸出指尖轻抚了下那朵艾缇瑟尔花。
小花朵像是感应到了神明的垂怜,疏疏抖落一层淡蓝的流光。
男孩拥有对万物澄澈无瑕的爱,弯起嘴角。但想起它为谁而种,那笑意又淡了。
迦隐单膝在楚惟身旁半跪下,手背碰了碰小孩的脚背,一片冰凉。
向上移动几厘米至细瘦的脚踝,握住那道金链,光晕浮起的同时,一股暖意也流淌到楚惟的脚上。
小圣子眨了眨眼,不知道这拴住自己的脚链还有这样的功效。
“永远都会这样吗?”他冷不丁问。说罢又觉得太突兀,声音低下去,“没什么,我……”
“我知道您在想什么。”迦隐温声道,“教廷顽疾沉疴已有数百年,改变需要时间,不仅是我的所做。但请您相信,这并不会很难,它不会一直这样下去——能称之为‘永远’的存在很少,起码,这不是其中一件。”
楚惟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其实也不止此刻,监护人先生经常能看破他的所想,这样小孩子既崇拜、又有点儿微微的不服气,同时不免担忧——
若是未来自己更隐秘的心事也被看去了,要怎么办呢?
“我会为您解开枷锁。”迦隐再一次触碰那道金链,它在进入灼热之前保持在了宜人的温度,“无论是这一道,还是禁锢在教廷上的。只要是您的愿望的话。”
他是龙,当人也没多久,其实至今不懂人类,也并不真在乎人类内斗纷争如何,乃至菲亚兰前途命运又如何。
他从头到尾在意的,也只有他的小神明的喜怒哀乐。
如果楚惟厌恶坏人,那他就拔除倒刺;
如果楚惟渴望自由,那他就打破桎梏;
楚惟想要任何,是天上的星还是水底的月,他都会倾其所有满足。
“先生……”
小孩子眸光闪烁,似乎有泪。
如果是监护人先生的承诺,那么他会无条件相信。
迦隐摊开手掌,待楚惟搭上去,握住孩子的小手将他抱起来。
他们一同看向那个无碑之墓,看向风中摇曳的圣灵之花,这是一个女孩子的一生。
从鲜活的、生动的笑脸到一掊沉寂的土,十七年的人生,几千个昼夜,再如何激荡过、精彩过,最终还是吹散在风里。
“殿下,回去吗?”
“……嗯。”
他们离开栖神墓园。
和魔龙等待的千年岁月相比,寿命也好,情念也罢,世间百态万物大多转瞬即逝,能称之为「永远」的太少太少。
唯有他对他的爱,能碾碎生死,能撼动时间,能扭转结局。
是不会湮灭的永恒。
第32章 连闹脾气都是小小的、委……
楚惟十二岁这年, 发生了两件不大不小的事儿。
第一件事,一直以来负责小圣子健康情况的医官告老还乡,由外甥女继承衣钵。
新来的医官名叫歌莉娅,粗粗一条麻花辫被紫色的丝绸绾着垂在胸前, 笑起来很是温婉。
她还很年轻, 但医术很精湛;不仅是医生, 也是药师,有一套与中央神庙过去很不同的独家制药理论。
医生叠加药师, 可是楚惟现在最向往的职业, 这让他对她充满好奇, 接受常规身体检查时不止一次用求知的目光看过去,想瞧一瞧究竟要有什么特质,才能像她一样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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