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长到十岁,从未体会过如此惊涛骇浪的后悔。他虽然笨,也明白自己一旦接触到殿下,就无法再避免传染的潜在可能;他现在就是打开窗户跳下去,也于事无补。
怎么办?
怎么办?
小男仆急得直哭,小圣子倒是很淡定。
楚惟已经从冥冥断断续续的讲述从明白了对方突如其来的逃跑是何用意,反而松了口气:起码不是突然发病。
他宽慰道:“没关系,你不会传染我的。”
冥冥的眼睛已经哭肿了,像两个红彤彤的灯泡:“啊……?”
楚惟八岁那年先后觉醒了净化之力、接受至高祭坛晶石光辉的洗礼,体质已然发生改变:晶石使他百毒不侵,而净化之力则能分解、洗濯他体内包括病毒在内的一切污垢。
献给魔龙的祭品需要绝对纯净,这个“纯净”包括很多方便,当然不能是病恹恹的。
这也进一步提高了圣子从遴选到献祭的十年间的存活率,起码不会因为随随便便什么病就夭折。
这大约是成为圣子为数不多的好处之一了。楚惟自嘲地想,算不算一种苦中作乐呢。
“……就是这样。”楚惟用手帕帮冥冥擦了擦眼泪,总结道,“所以呢,你不用担心我啦。”
他在楚家是二少爷,在教廷是圣子,到哪儿都只被服侍的份,可楚惟内心其实是很喜欢照顾别人的。尽管身份地位差距巨大,他安慰瘦瘦小小的冥冥,就好像自己终于有了一个小尾巴,一个弟弟。
小鸟,小粢,小男仆。楚惟想,自己可能上辈子真的是个饲养员。
小男仆懵懵懂懂点头,他的智商不足以理解里面的弯弯绕,可殿下说什么就信什么,这是他现在的人生准则。
小孩破涕为笑,咧嘴:“那——”
他话还没说完,直直倒了下去。
楚惟被吓了一跳,一摸冥冥的额头,果然烫得惊人。
他明明记得昨天小男仆还什么事儿都没有,一天之内,已经迅速从红疹、高烧发展到昏迷的重症阶段。
这个病,可能比所有人料想得都要凶险得多。
与此同时,门外传来一行人的匆匆脚步。
有武器划过地板的刺耳声响,应当是护卫队。
他们不顾神恩宫必须保持寂静的规矩,大嗓门在走廊里炸开:“接到举报,有患病者逃窜至此,现在进行紧急搜查,任何人不得窝藏病患!”
第36章 大祭司宠小圣子简直没有……
一百五十岁的圣侍嬷嬷在前面大步流星, 三五十岁的仆从们跟在后面气喘吁吁:“大、大嬷嬷,您慢点儿,别摔着了……”
金果停了一瞬,回过头眉头紧皱:“你们这些年轻人, 一点儿不注重锻炼, 这点路就嫌累了?”
年轻人们在心中叫苦不迭:人和人的体质不能一概而论——谁能跟您比啊?
腹诽归腹诽, 还得爬起来继续。
要是真耽误了事儿,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圣侍嬷嬷领着一众神恩宫的仆从匆匆赶到圣子起居室, 见一排全副武装的人守在门口, 顿时沉下脸色。
她比中央神庙的一些建筑都年长, 在教廷中地位斐然。
护卫队见到她,纷纷退开,只剩站在尽头的队长。
气还没顺上来的小杂役搀着脸不红气不喘的大嬷嬷走上前。
金果掀起眼皮:“护卫大人这么剑拔弩张地堵在门口, 是想对做什么?这里是圣子殿下的房间, 您不会是走错了吧?”
“大嬷嬷。”护卫队队长打开青铜头盔的面罩行礼, “您应该也已经接到通知,上面要求搜查所有病患。我们接到举报,有人说看到一个疑似病患躲进了殿下的房间。圣子殿下的安全是我们要考虑的首位,此事事关重大, 还请大嬷嬷不要阻拦。”
金果估量着他这副盔甲的重量, 要是硬闯,自己赤手空拳拦不拦得?
她要是年轻点儿, 比如一百岁、哪怕一百三十岁,不在话下;可她现在一百五十岁, 已经不年轻了。
她当然不会退让:“你们这样会吓到殿下的。殿下情绪状况的安全,就不需要考虑了吗?”
活了一百五十年的伶牙俐齿,哪里是这些还没她零头大的毛头小子比得上的。
队长皱起眉:“这个病患必须被揪出来, 大嬷嬷,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
金果不动声色:“那也请各位配合我的工作。任何人不得擅闯神恩宫,尤其是圣子殿下的起居室,这还要我教你们吗?”
队长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但这是主教大人……”
“你们奉命行事,也不是错。”金果忽然脸色和缓。
队长将信将疑:“那您……”
金果甚至微笑了起来:“一定要这样的话,还是请大祭司大人来裁决吧。”
护卫队面面相觑,直觉不妙。
小圣子从进入教廷以来,就是大祭司一手带大的。小圣子对大祭司的依赖、大祭司对小圣子的宠溺,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尤其后者,简直没有底线,恐怕小圣子说天是红的草是蓝的,大祭司都要夸一句殿下感官敏锐。
现在请大祭司大人过来,他们谁都没好果子吃。
那位的冷酷和铁血,没人想尝试。
“没事的。”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际,屋里传来柔和清澈的声音,“金果嬷嬷,让他们进来吧。”
双方皆是一怔。
队长满脸狐疑,但金果很快心领神会。
小殿下心思细腻,既然敢让那些人进来,必定是已经做好万全准备。
神恩宫的仆从打开门,小圣子还披着圣慈日的纱衣,如羽如雪,跪坐在房间里供奉的神像前,默念着祷词。
那副圣洁、纯净的模样和在圣域穹殿没什么差别,又因为周围的摆设不同,多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与柔和。
却更叫五大三粗的护卫队们觉得不自在,仿佛他们那沾着泥巴的靴子踏入了一片无垢的琉璃之境,连呼吸都是一种玷污。
金果快步走到楚惟身边,挡住他,用眼神示意这群家伙该干啥干啥,速战速决,别在这儿盯着小殿下发呆。
那群人如梦初醒,开始各自的搜查工作。
房间里空空荡荡,干干净净。
别说有藏匿的身影,连根多余的头发丝儿都没有。
仆从们见自己平日里跪在地上擦许多遍的地板被这群大老粗踩得脏兮兮,差点没气晕过去。
护卫队也知道自己在这儿惹了众怒,更不遗余力地翻找:只要找到那个病患,他们做的所有事都有站得住脚的立场了。
终于,一个人停了下来,语带迟疑:“队长,这……”
金果看过去,严厉地呵斥:“殿下的衣柜也是你们这些人能看的?”
队长也有点儿尴尬,衣橱这种东西,的确太过隐私了。
干活归干活,也不是真的打算跟圣子和祭司派对着干;护卫队确更亲主教派,但在两派交替主导教廷的境地中,不得罪任何一方,是活下去的基础。
队长正打算糊弄过去,冒出有人不放心的声音:“要是那病人就藏在这儿怎么办?”
这么顶天立地的一个大衣柜,的确很适合藏人。
众人交换眼神,各有各的打算。
金果冷冷睨过去:“这样指控殿下,你知道是什么样的罪责吗?”
那人立刻噤声,但还是眼巴巴地看着队长。
要是真能从圣子的房间里搜出来什么,可算是为红衣主教呈上一把好刀;等下一个洛格托占主导的阶段,他们所有人都能跟着鸡犬升天。
队长观察小圣子,自从他们靠近衣柜门,他的神情就有些不自在。
金果面上不显,其实心里也有点儿犯嘀咕,时不时瞟一眼仍在诵祷的楚惟。
到底是十来岁的孩子,怎么可能瞒得那么好?
万一……
但楚惟从头到尾什么都没说。连祷词都不曾有片刻停顿。
最先提议的那人以为自己抓住把柄,在队长的默认下雄赳赳气昂昂打开衣柜门——
除了带着淡淡馨香的衣服,空无一物。
金果悄悄松了口气,紧接着更有底气:“看完了吧?这下放心了吧?”
队长皱着眉,但还是行礼:“大嬷嬷,得罪了。”
“你们得罪的哪里是我呢。”老人盯着他,仿佛能将他区区几十年的灵魂烧穿,“今日冒犯圣子殿下的桩桩罪名,我会一一向红衣主教大人如实禀报。”
她说的是红衣主教,而不是大祭司。显然打算倒打一耙。
不,倒打一耙是站在护卫队的角度,对于神恩宫包括圣子在内的所有人,此次行为完全是骚扰和诬陷。
……有的麻烦了。
护卫队队长面色铁青:“……撤!”
所有人齐刷刷合上青铜头盔,发出此起彼伏的砰响。也不知有没有把他们自己震得耳鸣。
等到那群人的动静终于消失在听觉范围,金果挥了挥手,等在外面的仆从鱼贯而出,开始打扫他们留下的烂摊子。
“衣柜你们就不用收拾了,待会儿我来。”金果说。
平常小圣子的贴身衣物也只有大嬷嬷才能碰,仆从们没觉得什么不对,轻手轻脚,效率卓越。
没过多久,刚才被翻得乱七八糟的起居室焕然一新,又回到了它原本的安宁模样。
仆从们离开,房间内只剩下楚惟和金果。
金果扶着他从软垫上站起,长时间的跪坐对膝盖有很大的损耗,这是每一位圣子都不得不经历的职业病;好在楚惟的自愈能力很强,只是稍微有些发酸。
金果心疼地帮他按了按膝盖和小腿,还是忍不住问:“那孩子……”
楚惟冲她眨了眨眼:“您就放心吧。”
他示意自己没事儿,不用继续了:“能请老师……医官大人来一下吗?”
他口中的“老师”只会指固定的某一个人。
金果叹气:“我尽量,但您也知道,这些日子歌莉娅大人非常忙,尤其是今天,不一定有空。”
楚惟咬了咬嘴唇:“……那些传闻,是真的吗?他们真的要在审判所……”
后面的话他说不出来。
金果避而不答,只是又叹了口气,摊开手掌:“殿下,有的时候,我们能守护的,也只有手中握住的这一点。”
楚惟学着她的样子伸出手,手心向上。
一百五十岁与十二岁的掌纹,就像枯皱的老树与鲜嫩的新苗。
楚惟攥紧空无的掌心。
他经历过失去、错过与遗憾。
不愿,也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想要保护的人,这一次,一定会做到。
*
金果走后,楚惟锁好门,关好窗,拉上窗帘,又贴在门边听了会儿,确定外面空荡荡的,才去打开衣柜门。
金果依他的请求去了圣泉庇护所,并未整理里面的衣服。
歪躺在一叠雪白圣袍上的,赫然是护卫队全力搜查、却一无所获的冥冥。
奶团子从灯罩上飞下来,兴高采烈:“叽!”
楚惟摸摸它以示奖励:“做得真好。”
小粢的隐身能力不仅能自己用,还可以帮助他人隐去暂时隐去身形。冥冥就是在它的能力庇护下,才逃过一劫。
小粢第一次用这招,谁都不知道能维持多久、又会不会突然出现波动。万一在护卫队眼皮子底下魔法失效、把冥冥变回来,到时候迎接小男仆的远不止病情的检查,只会更残酷。
还好,小家伙做到了。
楚惟奖励它整整一盘香粢糕,奶团子欢天喜地顶着盘子飞去小窗台,非常平稳,非常熟练,没有在中途把水晶盘摔碎。
楚惟半拖半抱把冥冥搬出来,检查他的情况。
比起塞进衣柜前的完全失去意识,现在的冥冥眼球颤动,很想睁开,却只是闭着眼睛胡言乱语,一会儿念着阿嬷,一会儿念着殿下,又或者只是断断续续呼痛。
小男仆这个样子,让楚惟想起奄奄一息的丝光椋鸟。
他轻叹一声,指尖搭在冥冥的手腕上,晕开流光,用自己的力量舒缓那不规律跳动的脉搏,试图为其缓解痛楚。
身后传来敲门声。
他放下冥冥去开门,以为是被金果请来的歌莉娅,神色迫切:“老师,您——”
但来人并不是她。
第37章 “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
迦隐看着小孩儿飞快地收起讶异, 饶有兴致:“怎么,见到我很失望吗?”
楚惟摇摇头,看向他的眼睛总是明亮:“先生怎么来了?”
这些日子教廷因为“流感”一事忙得脚不沾地,所有高层都得待命, 大祭司也不例外。楚惟都好几天没怎么见过他了, 唯一的联系就是睡着时迷迷糊糊得到一个落在额头上的吻。
既然今日又出了所有病患都要聚集到审判所这一新规定, 必然只会更忙,迦隐怎么会有空过来看自己呢?
楚惟有些茫然, 接着想到什么, 半是担忧半是畏惧地看了看冥冥, 又看看迦隐。
小孩的表情尽收眼底,迦隐轻笑:“殿下就这么不信任我——觉得我也是来把这孩子抓走的?”
楚惟被他点破心事,脸有点儿红, 不说话。
迦隐叹了口气, 不再继续捉弄小家伙:“您放心, 您想把他留在这儿,我不会反对。只不过您要知道,这个决定实在很危险。”
“我不会被传染的。”楚惟据理力争,“这几年, 我一次都没有生过病。”
“我知道。”不然冥冥连进躲神恩宫的机会都不可能有, “但这孩子毕竟是个传染源,他仍有可能感染到其他人, 无论是搜查的护卫队,还是打扫的杂役, 包括大嬷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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