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十三岁。十九岁。动心的还是同一个人。
能在这样的月夜下与他拥抱一次,好像此生已然别无所求。
*
林间的瘴气始终未散,楚惟发现自己除了嗓子痒痒的总想咳嗽,似乎没怎么受到影响。
这就是成为圣子之后的好处吗?为了让他完美地献给魔龙,至高祭坛会尽可能让他在八岁到十八岁之间免受其他伤害。
……是好事儿,可还真是让人高兴不起来。
至于司酌律,他们很快发现了解决的方法:走在最前面的独角兽没有受到丝毫影响,毕竟它本身就是这片丛林的原住民;至于拥有它一半血统的茉莉,伤害谈不上,不过每当落后于父亲时它也会显得有些疲倦,这时候只要加快速度跟上独角兽,就会缓解许多。
因此,只要他们两个也处在独角兽身周光芒的笼罩下,就足以抵御瘴气的危害。
发现了这个“保护层”后,人类松了口气,也开始有闲心看起了不一样的风景。
越往中心地带走,越是枝繁叶茂,密密相接几乎遮住了夜空,月光已经透不进来了,现在还能够看见前路,全凭独角兽的光芒,以及那些遍布天上地下的荧光菌类。
林间瘴气有种奇怪的气味,让楚惟想起几年前瘟疫爆发时中央神庙用来消杀的那些液体。
他并不知道那些毒气有致幻的副作用,恍惚中置身于另一个充满了消毒水味儿的地方,随处可见的发光蘑菇不见了,白马、独角兽不见了,身后的骑士长也不见了。
面前有个幼小的孩子,一双金色的瞳孔望向他,既充满警惕,好像一旦他靠近就会发动攻击;戒备之余,又有着隐隐的期待,希望能被摸一摸头。
楚惟看他有些熟悉,而且越看越眼熟。
……等等,金色眼睛?
这不是迷你号的凯吗?
八岁那年他第一次在幻境中见到凯,后者看起来比他小个两三岁的样子。
然而眼前这个,顶多两三岁。
最近日夜奔行,睡都睡不太好,更别提做个甜美的梦。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凯了。
尽管每一次相见,凯的年龄都在变化,但这么小的还是头一回。
过去他和楚惟的年龄总是差不多,如今后者眼见着要十六岁,前者却缩小成了这样稚嫩,在楚惟眼里简直可爱得不得了。
这或许是他们相识的最初,小小凯明显对他还不是很信任。
楚惟蹲下来和他视线平齐,让自己尽量看起来友好无害:“你在这里做什么呀?”
小小凯瞪圆了眼睛:“你是楚惟吗?”
少年点点头。
“楚惟,你为什么变小了?”小孩不理解,明明自己的饲养员是个大人来着。
每一句话要先喊他的名字,是凯不会有错。楚惟每次进入幻境之后都没办法与现实的记忆建立起联系,他摇摇头:“我也不记得了。”
小孩撇撇嘴:“楚惟,你好笨,你迷路了。”
迷路……?楚惟有些茫然:“那我要怎么……”
幼崽唉声叹气,然后别别扭扭地过来抓住他的手:“楚惟,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带你出去。”
小孩的手非常凉,和看起来柔软细腻的皮肤不同,落在少年手背上的触感更像冷硬的鳞片。楚惟来不及多想,条件反射问回去:“什么?”
“楚惟,你不要爱上别人哦,就算是其他世界的我也不行。”小幼崽气鼓鼓,“说好了你只能喜欢我的——只可以是真正的我!”
*
楚惟睁开眼,浓雾不知何时已经消散,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幕不可思议的美景。
静谧幽深的湖泊如同宝石静静镶嵌在林间,月光终于再现,在湖面泛起细碎银光。湖畔开满了淡蓝色的小花,花瓣微光闪烁,如同晨露,在风中轻轻摇曳,恍若低语。
四周树梢低垂着紫藤萝,藤蔓缠绕,花串如瀑,与蓝花交织成温柔的幻境。晚风拂过水面漾起涟漪,湖泊沉眠,唯独世界低声细语。
“这里是……”司酌律诧异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沉星湖?”
楚惟愣了下,才发现那些密密匝匝的淡蓝色小花朵竟然是艾缇瑟尔花——全部都是。
圣灵之花极其罕见,除了中央神庙和“深渊”,整个菲亚兰大陆几乎找不到适宜它们生长的土壤。
然而传说中却存在一方湖泊,湖畔盛开着艾缇瑟尔花,数量之多远超全菲亚兰其他所有圣灵之花的总和。
花影倒映在清澈的湖水中,好似满天星辰坠落,因此得名“沉星湖”。
无数人为了寻找这个神秘的湖倾尽全力,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却始终一无所获。
也许沉星湖根本不存在,只是人们编出的美好愿景。
然而今夜,它就这么猝不及防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独角兽执意带领他们寻找的,竟然就是这里。
也许是感谢他们收留了坏脾气的茉莉,也许是感激楚惟有办法治疗茉莉的伤痛,无论如何,它为了它的孩子,呈现上了最好的回礼。
司酌律把楚惟抱下来,少年望着久违的小花儿们,神色欣悦。
圣子需要遵守的清规戒律一大堆,其中最不方便的一项就是不能在室外下地走路,除非是足够洁净之地——而能满足至高祭坛标准中的洁净之地,无外乎圣灵之花盛开的地方。
楚惟行走在花田之间,久违地亲自感受自然的怀抱,步履轻缓,仿若不敢惊扰湖泊的梦。
淡蓝的艾缇瑟尔花在他脚下欢欣雀跃地摇晃着,微光自花心溢出,晕染上纯白的圣袍,星光随之洒落满身。
少年身形纤薄,肤白如瓷,一袭轻纱随风轻摆,与夜同色的长发自肩头滑落至腰际,微微泛着柔润光泽。
他眉目清冷,垂眸看向一地蓝花的倒影,赤着的双足一点点踩碎星光,朦胧间比湖的梦更像一个梦。
就在这时,一尾鱼儿跃出水面,转瞬消失在紫藤萝瀑布中。
楚惟回过头,惊喜地想要将捕捉到的画面分享给司酌律,却不自觉屏住呼吸——
于星月与萤火交织的光辉中,于独角兽、沉星湖与圣灵之花的见证下,于圣子面前,骑士长将佩剑倒插在一旁,尔后缓缓单膝跪地,单手抚肩,头颅低垂。
我向您起誓。
此生此世,愿做您最炽烈的刀刃,最忠诚的骑士,最虔诚的信徒。
我发誓将永不背叛,永不离去。
哪怕天地倾覆。
就算众神陨落。
即便恶贯满盈。
第54章 再回溯夜镇。
楚惟的十六岁来临之际, 光辉骑士团在一整年的跋涉后行至菲亚兰大陆最西部。
对于这个大部分由人类组成的骑士团而言,无疑是一件好事:相同的种族和相近的文化能够让他们在这一带获得最充足的补给与最安心的休整;不仅如此,这儿也是部分骑士的故乡,许多人在抵达之前便已按捺不住心中的期待。
对于楚惟而言, 恰恰相反。
西部地形复杂, 山岭河谷交错, 使得城镇与村落分布零散,如同珍珠散落在沙丘之上, 难以形成拜月城那样的大型城市, 各地多以镇为基本行政单位。
至于楚惟自幼生长的溯夜镇, 正是其中最为繁华的一座,也是此次骑士团巡游途中的必经之地。
如此一来,与楚家的再会面变得不可避免。
骑士团的其他成员因为兴奋而失眠, 他也因为忧心而睡不好觉。
溯夜镇和楚家给他留下的记忆实在算不上好, 像颗外表光鲜亮丽、内里早已被蛀虫掏空的毒果子, 咽下去全是腐朽和枯坏。
哪怕已经过去八年,他仍然会梦见楚南膺领着混小子们对他冷嘲热讽、甚至是拳打脚踢的场景,那是他挥之不去的梦魇。
他毕竟长大了,身份今非昔比, 再也不是任人鱼肉的小孤儿, 不如说楚家如今要还敢对他做什么,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条小命。
想起过去不至于畏惧, 只是……
只是,谁愿意去触碰本以为结痂的伤口呢。
司酌律只知道他是溯夜镇人, 并不清楚更多细节,只是看得出靠近家乡之后,小圣子非但没有表现出愉快, 反倒明显低落下来。
“如果您不想经过那里,我们可以换别的路线。”他说,“您的心情放在第一位。”
楚惟摇摇头:“大家都期待,我没关系的。”
司酌律也不勉强:“我会陪在您身边的。”
言下之意,无论是猛禽野兽,还是流言蜚语,他都会挡在前面,绝不让他受伤害。
楚惟的笑意重回眸中:“我知道呀。”
沉星湖那一晚之后,两人的关系看似没有改变,言辞却比从前更加默契,很多东西不需要直白地说出来,彼此就已经懂得。
一个总是轻声细语,一个向来面无表情,好像差别不大,又总觉得多了些若有似无的绵绵情意——以至于被安雅他们私下里形容“啧啧,简直亲密无间到连风都透不过去,啧啧啧啧”。
有司酌律的承诺,楚惟的底气足了些,重新做了心理建设,听着外面夹道欢迎骑士团的熟悉乡音,慢慢慢慢呼出一口气。
八年过去,溯夜镇的镇长已经换了人,城市风貌也有所改变,尤其是以前相当于镇中心的风眠广场看起来全部重新装修了一遍,楚惟都快认不出来了。
如果要说有什么不变,那么就是楚家的药材依旧是整个镇子的支柱型产业,楚家也仍然是为全镇镇民敬仰的存在。
因此,当骑士长下了马,从车厢里抱出他时,冥冥之中有股力量牵引着他,叫他的视线第一时间落在镇长右手边的夫妻俩身上——
比记忆中要苍老许多的楚家夫妇,也正用复杂的目光遥遥看过来。
*
骑士团上上下下百来号,楚家就是再财大气粗也没办法一下子招待他们所有人。按照惯例,即便不能所有人入住同一地点,圣子、骑士长、副骑士长等身份最尊贵的也应当选择最好的住宿条件,楚惟当然把这个机会让给了其他人。
楚惟、司酌律、路满、安雅带着冥冥等几个圣子随从住进了镇长家,后者并非在溯夜镇土生土长,前几年旅行经过这里,觉得这儿很不错,不仅留了下来,还因为满满的激情与干劲成为了一镇之长。
换言之,镇长并不知晓楚惟也是溯夜镇人,更不知道他曾是如今自己的最大赞助者楚家的养子,还热情地向他介绍镇子风貌与楚家的贡献。
楚惟听得心不在焉,比起养父母现在处境地位如何,他更想知道茉莉吃不吃得惯这边的植物。
白马并没有如他们想象中跟着独角兽消失,而是返回来跟随自己选择的主人。这让楚惟很欣喜,又替它觉得遗憾。司酌律向他保证,等到把他送到精灵王室之后,会陪着茉莉再去寻找独角兽。
好在圣子本来就不必同平民有交流,他和神明一样,只需聆听,并无回应的必要,所以就算公然走神也不会被人发现。
——除了司酌律。
骑士长贴身护卫圣子之后,和人打交道的活儿基本由副团长代行,不过埃迪没和他们住在一块儿,于是这份责任落在了能说会道的安雅身上。
女骑士与镇长相对着侃侃而谈,试图比拼一下谁把谁先聊晕。司酌律趁此机会起身,对路满轻声交代了什么之后,带着楚惟离开。
“您小的时候最喜欢去哪里?”司酌律从马厩中牵出茉莉,一本正经,“我也想去看看。”
楚惟知道他其实在用这种方法陪伴自己回顾过去,除了和楚家人有关的不好回忆,溯夜镇总归还是有些他珍藏的美好记忆,譬如以前最爱在看书时待的那棵橡树,也不知还在不在了。
于他们而言,独处已是常有的事儿,两个人都是不爱说话的性格,也并不怕沉默,所以相处时大多数时间都被安静所占据。
今天楚惟的话明显多了很多,每经过一处熟悉的地方,都会提几句遥远的过去。司酌律认真地听,时不时还佐以提问与看法,非常乐意参与那些不曾有自己的过去。
令人惊喜的是,那棵橡树还在,两人在树下呆了很长时间,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直到黄昏降临。
西部地区昼夜温差大,人们习惯了日落而息,这个时间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拖得很长。
然后那影子突兀地停下。
司酌律已经认出来挡在路中间的人是溯夜镇最有名的富商楚氏夫妇,光听这个姓也知道八成是楚惟曾经的养父母,少年的紧绷更是验证了这一点。
他向前一步,尽量挡住他们看向楚惟的视线,漠然道:“有什么事吗?”
楚先生哆哆嗦嗦:“骑、骑士长大人,我们有个不情之请……”
司酌律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请求骑士团援助须遵循既定流程,你们应先向副团长呈报,由他转交至圆桌会议,待审议后方可裁定是否受理。”
楚夫人张了张嘴,目光无助。光辉骑士团在溯夜镇顶多待个两三天,哪儿有时间等什么圆桌会议?来不及了,马上就要来不及了!
她越过司酌律看向楚惟,似乎这一刻才意识到,曾经那个可以随意打骂的小小孩已经长大了这么多,就算他此刻没有骑着马,她也需要仰视他了。
楚惟同样不大适应,记忆中总是异常强势的女人也会有一天如此慌乱,几乎在向自己乞求:“小惟,看在我们养大你的份上,帮帮南膺吧,他好歹也是你的哥哥啊!小——”
她蓦地噤声,颤颤巍巍盯着不知何时抽出、抵在自己喉咙口的剑。
剑柄上镶嵌的宝石反射着冷冷的夕光,刺痛她的眼睛。
骑士长的眼神冷酷如冰:“圣子殿下的名讳也是你能喊的吗?”
那是开过刃、见过血的剑,可不是放在家里挂在墙上供人观赏的藏品。
光辉骑士团平日里或许为菲亚兰子民行侠仗义,但若有人胆敢冒犯圣子,第一次是警告,第二次他们有权当场处决,无需请示,也无需辩解,因为圣子的安危高于一切,而这是全菲亚兰的共识。
楚夫人后知后觉自己刚才做了什么,腿一软跪在地上。可想到家里病入膏肓的独子,她的崩溃胜过畏惧,不管不顾大哭起来:“我的膺膺,我的宝贝啊……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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