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寂用了隔音阵阻断,而后走进吴尘,接过他手中捧着的文件,放到桌上,状似寻常的问道:“这半个月怎么样,还习惯吗?”
吴尘心中忐忑,他不确定余寂话里是不是还有别的意思,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最后闷着点了点头。
他惴惴不安地悄悄打量余寂的神色,见余寂神情不变,于是想着岔开话题:“师尊,您这么快就成神了,我都没来得及准备东西庆祝。”
“不用庆祝。”余寂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一般,平静无波地道:
“我成不了神。”
吴尘完全不相信,他只当余寂在一本正经的逗他:“怎么会?师尊都和万神王和贺前辈学习过了,成神肯定不在话下。”
余寂脸上终于多了点表情,他复杂地看向吴尘:“你也见了万前辈和贺仙尊了?那天极山不好爬,连我都觉得有些压力,你没落下什么伤吧?”
“没有,弟子当日是和陈青山一同登山的,青山他一直护着我……后半程路,都是他背我上的。”
余寂叹气:“一人登山已经万分艰难,他还要带你,当真是对你用情至深。”
吴尘顿时红了脸,他一直以为余寂不知道,眼下被这么直接的点出,吴尘多少有些无所适从:“师尊,他……我……”
“既然见了两位前辈,你知道自己身上的长恨绝仙吗?”
吴尘涨红的脸白下来,他道:“我知道。”
“这道心锁,我见你时便有,自幼你不爱喝的药都是用来压制心锁的。”
吴尘大抵都能猜到,他很清楚的记得小时候余寂端来的药,各有各的苦,不变的是喝完药后的疼痛。长大些,吴尘就知道了那种痛是因为什么。
每一剂都是猛药,只有两个功效,吊住他的命,还有打通他的灵脉。被封锁的灵脉被硬生生撕扯开当然痛,痛到昏厥也是常有的事。
“引你走上修行的路,你怪我吗?”余寂问道,“让你平白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
“我对师尊万分感激。”吴尘发自肺腑地回答。
余寂有些动容,他道:“吴尘,过来,到我身边来。”
吴尘听话地走了过去。
余寂帮吴尘整理齐腰上的佩环,单单对吴尘格外严肃的脸上难得出现几分温和:“现在,你有任何问题都可以问我,只要我能回答,我都会告诉你。”
吴尘立马问出自己最关心的事:“师尊,您闭关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为什么成不了神?是出了什么岔子吗?沈师叔知道怎么解决吗?”
“是我自己的问题。”余寂笑笑,他道,“沈复解决不了,不用他再多操一份心了。你不问点其他的吗?修行上的问题……咳咳,任何问题,都可以问。”
吴尘听到余寂那两声咳,吓得心惊胆战:“师尊,您先回去休息吧,我现在就去找沈师叔。”
“说了不用去。”余寂一把揪住吴尘,“你不问,那我自己说,还有问题,你尽管补充。”
“吴尘,修行无情道,需得……”
“吴尘,我从来不觉得你比别人差多少,有长恨绝仙压制,早些修行,再努力一点,也是可以赶上别人的。”
“现在想来,我一直逼你修行,动辄严惩,对你太过苛刻,是我的不是。我私心希望你要强,盼你争气,要比所有人都争气,但作为师长,我最应该期望的,应该是你能快乐。”
“吴尘,你要是想走自己的道,我也支持你。”
吴尘默了默,问了第一个关于自己的问题:“两位前辈跟我说,我知道长恨绝仙的解法……曾经,您说那个能让我修为大大长进的方法,就是破解长恨绝仙的办法吗?”
余寂有些讶异,又有一丝欣慰。他一手带了二十年的孩子,又聪明,又努力,真有当年他的三分样子。
可惜,像他并不是一件好事。
“那确实是一种方法。”余寂说完,又道,“但那不是唯一的方法。吴尘,千万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吴尘不知道有没有听懂,余寂看了他半天,又自顾自地叮嘱了一大堆,都是老生长谈的话,余寂原先从来不屑于说,今日一反常态,反反复复念叨了好几次。
听得吴尘越发恐慌,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余寂,这让他更加担心余寂现在的状态。
但他一问,余寂就说:“没事,我说你听就好。”
余寂实在有许多话憋着从未说出口,像是要趁着今日这股气,一次全部倾诉出去。讲到最后,他甚至讲起了自己的过去。
“我或许能算同一批入门的弟子中,资质最差的一个。没有任何选择的机会,有一条路在面前,不管是对是错,我都会上去走一遭。”
“修仙的路有很多,有弯路,有死胡同,还有那种看起来平坦,实则遍布荆棘,每一步都要用血去换前进的机会。”
“我就走错了。”
吴尘抬眸,余寂的脸色在窗外透进来的日光照射下,依旧显得苍白没有血色:“可是师尊,您已经快要成神了,您已经比绝大多数修行的人都要走得更长更远了。”
余寂摇摇头:“不,我走错了。”
“我后悔了,所以我不可能成神。”余寂平静地道。
“怎么会呢?这次出了小问题,下次闭关就有经验,就能避免、成功晋升成神了啊。”吴尘越说声音越小,他突然意识到,余寂的道心已经不坚定了。
余寂已经开始质疑自己过去的所有经历,开始否认自己曾经的一切努力。
道心不稳,如何成神?
修道者连道心都不稳,不可成神,不配为神!
余寂道:“说来,我这一生对不起很多人。”
“包括你。”
吴尘眼神中透露着迷茫和不解。
余寂朝吴尘展开双臂。
在吴尘拜师之后,余寂还是第一次这样拥抱他:“吴尘,我一直觉得你的名字难听,吴尘,无成,我要养的孩子,怎么可能一事无成。”
“可是我没资格给你换名字。”
“尘尘,别恨我。”
吴尘正茫然,突然觉得心口一痛。
暴虐肆意的灵力发了狠的灌入吴尘心口,渡劫境巅峰,半神修为的灵力毫无收敛,蛮横的在吴尘心尖乱撞。
“师尊……爹,我痛。”吴尘浑身发颤,几乎不能呼吸,这种痛感让他顷刻回忆起小时候被强行打开灵脉的痛楚,心脏仿佛被狠狠揪住,又用千万根钢针扎穿,撕扯,割裂,分离。
他眼前骤然遍布星光,又瞬间暗淡失色,整个人痉挛不止,完全无法站立。
余寂犹不停手,持续对准吴尘的心口,发狠地灌注灵力,像是要直接将吴尘心脏撑爆。
第196章 不值一叹,不值一览
“别怕, 很快就好,很快就不痛了。”
余寂看着他, 看着他透心的光,哀怜又无情地道:“忍过这一阵,以后就再也不会痛了。”
吴尘张着嘴,呼吸都变得尤其艰难。
心口光芒大盛,余寂松开他,吴尘以为自己会脱力倒在地上,但余寂用灵力撑着他。吴尘不仅没倒下,还被硬拽着离开了地面。
从心脏起始,连通四肢百骸,全身灵脉, 包括灵海。余寂渡劫巅峰修为的灵力不要命似的往吴尘身上塞, 吴尘听不清余寂在说这么, 他只觉得自己要死了。
痛, 太痛了。
吴尘两眼昏花,意识模糊, 恍惚间,他看见余寂慈爱的、冰冷的目光, 还有虚空中出现一只手。
那只手毫无停滞的贯穿了他的胸膛,抓住了他的心脏。
……
陈青山在屋外徘徊。
他等了许久, 从天初晓时送吴尘回无情道宗, 到现在太阳高悬, 吴尘和余寂长老依旧没有出来。
余寂长老知道了他和吴尘的事,还单独留吴尘谈话,把他拒之门外,这种情况下陈青山根本不敢自己一个人先回剑宗。
他未来的道侣还在里面, 他怎么能先跑掉。
不过距离吴尘说余寂长老闭关,也就小半个月的功夫,余长老怎么会这么早出关?
陈青山蹲在地上,捡了一根树枝在土中戳弄。
难不成长老还没开始晋升,又突然想到了什么,才突然回来找吴尘?
“唔……还好这几天都只是跟吴尘一起看功法,要是做了什么被长老撞见,可就尴尬了。”
陈青山丢了手中的木棍,站起来又贴在门上,想听听里面的动静,可惜依旧寂静一片。
余寂的隔音术还在发挥作用,陈青山仍然什么都听不见。
“嘶,余长老总不会让吴尘罚抄吧?不抄完不许出来?那我要不要去找师父把余师叔劝走?”
“余师叔出关来这里,也不知道师父是否知晓,不过我现在去找师父,万一刚走,余长老就出来了怎么办?”
还没等陈青山想出个所以然,几天不见踪影的沈复长老竟然赶到了这里。
“陈青山,你怎么在这里?”沈复白发凌乱,气势汹汹地问道,不等陈青山回答,他又问道,“余寂是不是在里面?”
“余师叔说要和吴尘说些事。”陈青山立马诚实地道。
沈复脸色瞬间难看,他扯了扯嘴角,暗骂了一句,下一秒,沈复祭出了自己的本命剑,压迫感极强的一步一步走向门口。
“师父?”陈青山大惊失色。
沈复的脾气有多好,整个灵山的人都知道。在灵山内,沈复几乎从来没有拿出过自己的本命剑。
剑尖斜斜指着地面,沈复空着的那只手抬起,放在门上,掌间微不可查的光芒一闪,余寂设下的屏障顿时土崩瓦解。
沈复放下手,后退一步,抬脚便将门踹开。
陈青山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沈复,他慌忙追到沈复身后,视线却下意识望向房内。
眼前的一幕令他震惊到说不出任何话。
吴尘悬浮在空,周围灵光环绕,丝丝缕缕,如野草植根蔓延缠绕,最终全部扎进他的心脏。吴尘本人仿佛已经失去了意识,任凭心口流出的血淌了一地。
而灵力的来源,正是余寂。
听见门外动静,余寂头都没回:“师兄,你来了?”
“余寂!”沈复眼中几乎要喷火,他瞬间移到余寂身边,狠狠将人踹得倒飞出去,“他只留下了这么一个儿子,你就非得赶尽杀绝?”
陈青山赶忙想去接住吴尘。
但余寂的灵力依旧把吴尘架在空中。
吴尘脸色苍白,一身素色弟子服全被染成红色。陈青山只得从血泊中跃起,浮在吴尘身边,颤着手想看一看对方身上的伤,却发现那些血全是用灵力引出,吴尘身上并没有伤口。
沈复知道自己和余寂的实力差距,下手根本没有留情。余寂本能轻松躲过,可他还是硬生生抗了下来。
掌中穿透吴尘心脏的灵力不断,余寂喘息着从砸断的桌案中爬起。
“你不是要我放下执念吗?”余寂咧开嘴角,唇边登时流下一行血迹,“所以我正在解脱啊。”
沈复眼中满是失望:“我当真是看错你了。”
余寂一愣,紧接着大笑:“对啊,你就是看错了我。”
他掌中的灵光越发璀璨,与此同时,本来意识昏沉的吴尘又发出痛苦的低吟。
“吴尘!”陈青山想拦断余寂的缠绕在吴尘身上的灵力,却在刚触及之时被弹飞。
“余寂,你疯了?!”沈复挥剑指向余寂,手背的青筋全部暴起,沈复咬紧后槽牙,道,“你现在停下,回去晋升,我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余寂轻哼一声,不仅没有停下动作,甚至还在吴尘身边又下了一层禁制,阻止陈青山上前。
“师父!”陈青山不知所措地望向沈复。
沈复:“放下吴尘,跟我回去,不然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余寂道:“如果我不呢?”
话语间,他又加重了力道,自己肤色残败,双目猩红,口中的鲜血浸湿了整个下巴,也要让更多钢针般的灵力扎穿吴尘的心脏。
沈复朝余寂走近,余寂直勾勾地盯着他,除了手中阵法,竟一动也不动,任凭沈复的本命剑抵在他脖颈上,刺出血珠,留下一道血线。
“你要杀了我?”余寂问道。
“放下吴尘,跟我回去。”沈复再次重复,他放软声调,劝导道,“你也养了吴尘二十年,他也是你的孩子,叫你一声师父。为师亦是为父,你怎么忍心——”
余寂突然打断:“我从来,都只让他喊我师尊。”
“啊啊啊——”吴尘撕心裂肺的喊叫,痛到模糊的意识硬是重新被疼到清醒,吴尘睁大眼睛,几乎眦目欲裂,眼角淌下的不是泪也不是血,而是璀璨的灵液。
余寂眸中闪过一丝光芒,他目露喜悦,再一次加大灵力灌注,在吴尘的挣扎中,抽出越发多的丝线缠绕吴尘的躯体。
“你!”沈复举起剑,正想狠心挥砍下,到底还是让剑偏了几寸,深深刺进余寂的肩膀。
余寂手一抖,控制吴尘的灵光在一刹那暗淡了几分,又马上恢复原样。
“余寂,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下呢?放过吴尘,也放过自己,难道不行吗?难道很难吗?”
沈复看着自己剑上的、属于余寂的血,他听着身后吴尘的哭嚎,厉声问余寂道:“如此决绝,你以为你在干什么?你是在断自己的后路!这到底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本来就没多少选择的机会。”
余寂一手抓住沈复刺到自己骨血中的剑,另一手仍然坚持不懈的给吴尘施加疼痛。
“后路?我从来没有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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