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浩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隐忍不发,点头答应后握上了鼠标,从容作答。
校医去整理病床,邱秋则到走廊打了通电话。
何家浩看似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实际上将他们的行动都照收眼底,分神地想:邱秋是在给父亲打电话吗?
作呕的感觉又上来了,他强迫自己不要再想,将鼠标按得越来越快。
邱秋刚回到校医室,何家浩点了提交键,把满意的结果呈现给她:“老师,我做完了,可以走了吗?”
校医闻声也过来看,面色凝重,沉吟许久才在何家浩的注视下开口放人:“嗯,没问题,你回去吧。”
何家浩露出得体的笑,浅浅鞠了一躬:“谢谢老师,老师再见。”
他知道背后有两束目光仍在注视自己,步履轻快地走远。
邱秋和校医对视,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邱秋率先说道:“我早就觉得他状态不对,还在QQ上开导过他,看样子没起什么作用。”
上次全校同学都做了心理健康调查问卷,她重点关注了下何家浩交上来的。
现在高中生主要使用的是水性笔,不方便涂改。何家浩的问卷乍一看毫无问题,仔细看才会注意到好几个选项的字母起笔都是扭曲的——他原本的答案绝非如此。
那几个问题邱秋印象很深,譬如你觉得自己目前压力大吗,你存在伤害自己的行为吗。
校医面露忧色,赞同道:“你看这问卷答的,他看起来像个阳光大男孩儿似的,但现在的孩子哪个没有学习压力?他表现得越正常就越奇怪,太镇静了,肯定不对。你还是得跟他家长好好聊聊,最好去医院看一下,别耽误了……”
邱秋看了一眼时间,估摸着家长要到了,点头答应:“我去找他班主任看看。”
那厢何家浩已经回到教室了,正是午休时间。
他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想象中会像被高老师训斥时那样,所有人的目光如钉子一般刺向自己,可当他坐回自己的座位后,抬头一看,同学们都如常各忙各的,他还能听到他们在抱怨今天作业很多。
何家浩松了一口气,再度低下了头,发现桌面上多了两张试卷,扭头看向同桌。
虽然坐同桌很久了,但他除了知道对方的名字叫什么,其他可谓毫无了解,更是没说过几句话,像陌生人似的。
同桌瞟他一眼,不冷不热地接话:“就发了这两张,作业,没别的了。”
“哦,谢谢。”
何家浩礼貌道谢,同桌没有再回应。他不觉得有什么,闷头就开始写试卷。
同桌震惊又不震惊,却还是忍不住瞪大双眼,盯了他几秒才收回视线。
何家浩余光看得到身旁同学来来往往,看到一个穿着校服短裙的女生立定。
何家浩迟疑一瞬,先写下那道题的选项才缓缓抬头,发现是陈若楠。
陈若楠手里摆弄着一个本子,何家浩知道那不是自己的,疑惑地问她:“怎么了?”
“先别着急写作业啦,我猜你肯定不好意思跟同学借笔记。喏,陈俊立的,你看看用不用得上,放学前给他扔回去就行……”
何家浩心中一暖,下意识寻找陈俊立的身影。
同班两年,他多少感觉得到陈俊立似乎有些反感和排斥他。他们几乎没有交流,更称不上朋友。
陈俊立正巧刚从外面回来,走进教室,一手拎着个过大的便当包,显然是兄妹二人的午饭,另一只手拎着个纸袋子。很容易看出来轻重悬殊。
他用拎袋子的手顶了下眼镜,双眸一眯,冷声叫道:“陈若楠,又乱动我东西。”
“陈俊立,你懂不懂帮助同学?”
“叫‘哥’,没大没小的。”
“这是在学校!我凭什么……”
眼看这兄妹俩又要吵起来,何家浩赶紧开腔,婉拒陈若楠的好意:“不用了,谢谢,你还是给他放回去吧。”
他没想到陈俊立直奔着他而来,态度看起来十分高傲,俯视坐着的他:“你不是早就在补习班学过必修课吗?借你也行,看看我的笔记是不是比你的好。”
“喂,陈俊立,你答应借就不能好好说?”
陈若楠狠狠剜他一眼,他则把便当包塞到妹妹怀里:“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陈若楠顺势把笔记本放到何家浩的桌上。
何家浩先看向陈若楠,又看向陈俊立,同时跟他们兄妹二人说一声:“多谢。”
“小事一桩。”陈若楠露出爽利的表情,拎着便当包回自己的座位,准备吃午饭。
陈俊立却没走,把那个纸袋子送到他的面前:“隔壁班长带过来的,说是校门口有个人拜托她交给你。”
“啊?谢谢啊。”
何家浩毫不设防地接过,一看袋子里的东西顿时愣住了。
他呆呆地取出那盏兔子灯,那一刻,既惊诧又激动,旋即生出紧张、焦躁,担忧。情绪杂糅在一块,冲到头颅,何家浩立即站了起来,追问陈俊立。
“你说那个人在校门口?”
陈俊立诧异于他如此强烈的反应,倒是很久没见他的腰板挺得那么直了。
他冷淡地“嗯”了一声。
何家浩立即提着灯跑出教室,一步下三级楼梯,一路狂奔到校门口。
厚重的喘息声中,他苍茫四顾,寻不到想象中该在这等待的身影,惊诧、激动、焦躁都消失了,只剩下紧张和担忧。
哥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琢磨不透,难免钻起牛角尖,想到昨天的那句“我对你很失望”。
什么意思?哥在彻底跟他划清界限吗?
这盏灯并非求和的讯号,而是决定分离,所以交还礼物。
不,他不接受。
何家浩掏出手机,心急之下什么都顾不得了,直接拨通通信录最上方的那串号码——那是哥的手机号。
在武馆吃那顿丰盛的午饭时,他细嚼慢咽,敏锐地注意到桌角有无人在意的一张字条。
字迹凌乱,挂着油污,显然是饭店服务员随手写下的订单信息,最下面附着预定人的手机号。他确认过那不是陈龙安的,那就只能是哥的。
忙音刚响了一声就戛然而至,耳边传来冷漠又机械的女声:“你好,你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他不是九岁的孩童了,知道这是被拒接的提示音。他不放弃,再打一遍,对方直接关机。
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再熟悉不过的滋味,何家浩木然承受,只觉得今天的阳光太毒辣了,刺得他睁不开眼。
讨厌的理智重重地压在他的肩头,他当时很想逃,或者说很想跑。没有目的地,前路已经黑暗很久了。
可他不能这么做,他还不知道老张有没有请家长,接下来还有没有麻烦等着他解决。
少年轻轻发出一声叹息,僵硬地转过身去。
与飞奔出来时的心情截然不同,他缓慢地往回走,从没觉得校门口与教室的距离那样遥远。
楼梯漫长,他像登山一样向上爬,魂不守舍地逼近教室。
进门的时候,有人先他一步蹿了进去。
他本没理会,没想到那人转头和他说话:“上哪儿去了?”
何家浩抬头一看,又是陈阿福。他不计较不等于不记仇,以德报怨更是不可能的,所以并未作答,准备回座位。
“喂,跟你说话呢,不理人?”陈阿福很快注意到他手里的兔子灯,伸手要碰,“这是什么啊?给我看看!”
“滚开!”何家浩下意识骂出口,胸腔因情绪激动而起伏着。
他自己也没想到反应会这么强烈,只知道不想让任何人碰这盏灯。
不过短暂地错愕,陈阿福趁机立马把兔子灯夺了过去,拎着灯杆摇晃那只兔子,不见一丝疼惜,满是戏谑:“我当什么好东西呢,不就是盏破灯吗?你做的?好丑,勉强才能看出来是只兔子吧……”
“还给我!”
何家浩上手去抢。陈阿福也不是傻子,立马蹿到讲台,高举着兔子灯跟其他同学宣扬:“大家看啊,好靓的灯!独仔的灯哦,好不好看?”
“还我!”
何家浩追上去,陈阿福又跑,穿梭在桌椅中间,像在玩捉迷藏。他倒是享受,笑嘻嘻地叫嚣着。
兔子灯摇摇晃晃,连着的那根线则岌岌可危。
何家浩恨自己不如他那么擅长调皮捣蛋,总是慢他一步,这种感觉很差,追不上人,追不上车,也追不上离去的哥,他难道永远都要这样吗?
心火越来越炽热,浑身沉寂已久的细胞好像终于开始跳动,他迫切地想要夺回自己的东西,守护住和哥哥最好的回忆。
陈俊立似乎出声说了一句:“阿福,还给他。”
何家浩定在原地,忽然不追了,平静的眼神中暗藏着一丝狠意,定定看着陈阿福。
陈阿福与他隔着一张桌子,还在挑衅地摇兔子灯,讥笑道:“这破玩意,白给我都不要。”
电光石火间,发生得很突然,何家浩猛然推开挡在面前的桌子,扑向陈阿福。
陈阿福毫无防备,两人双双倒在地上,身体磕上课桌又掀翻课桌,何家浩直接一拳打翻陈阿福。
旁观的同学都怔住了。
谁能想到何家浩还会打人?陈阿福也迟钝了两秒,震惊于他的力量,回过神来才拽着何家浩的衣领大叫:“你敢打我?!”
何家浩反手也拽住他的衣领,威慑道:“打的就是你!我说没说过让你还给我?!”
陈阿福气得把兔子灯随手丢开,一个鲤鱼打挺就开始反击。何家浩匆匆瞥了兔子灯一眼,怒火更胜。
二人当即扭打起来。
在场的男生赶紧上前拉架。
陈阿福明明不如何家浩力气大,还嚣张地放狠话,专挑难听的说,传到何家浩耳中,他就更不愿撒手轻易地放过对方。
隐约还有女生在叫,但何家浩什么都听不到,他生平第一次用暴力解决问题。
或许有发泄的情绪作祟,可他更想告诉陈阿福,他也是有底线的,不能碰。
一团混乱之际,男生之间忽然伸出一只沧桑的手,揪住何家浩颈后的衣领,同时发出熟悉的怒吼:“何家浩!”
时间静止了。
第19章
教室风波上演时,何宏光刚从班主任办公室出来,身旁跟着忧心忡忡的邱秋。
从情理上来说,老张是何家浩的班主任,与父母沟通这种事自然由他出面。邱秋匆忙从校医室赶回办公室,在旁边听着,面色越来越凝重。
何宏光与老张年纪相仿,思维也差不多,谈得极为投机,重点全都放在何家浩这次月考成绩下降上,看起来像相见恨晚似的。
何宏光主动问了一句:“家浩现在怎么样了?”
邱秋感觉看到一缕曙光,对上老张投过来的视线,连忙答道:“他身体状况没什么问题,也没摔坏,您放心。”
老张附和着:“我就说嘛,何家浩就是不爱运动,身体素质没问题!”
何宏光松了一口气。短短一刻钟里,他看了许多次手腕上的表,想就此道别,老张也打算起身欢送,两人都没想到邱秋会再次开口。
“家浩爸爸,我觉得家浩现在的问题是心理问题。他的身体健康,但会干呕、晕厥、精神萎靡,家长应该重视一下。”
她同时把何家浩的那张心理调查问卷递过去,正要陈述自己的佐证,可何宏光根本没放在心上,不耐烦地摆摆手:“上周我发现他没考好,把他说了一顿,这孩子可能是有压力了。老师不用担心,现在生活条件多好啊,哪像我们年轻的时候,每天忙生意,风里来雨里去的。我还不是为了他……”
老张深感赞同,连连点头:“对的、对的,高中生有些压力很正常。”
“张老师,那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下午公司还有个会,我得去。”
老张拱手相送。邱秋不想放弃,顺势说道:“那我送下家浩爸爸。”
老张拼命给她使眼色,许是觉得这些小事不该惊动家长。邱秋全当没看到。
下楼梯的时候,邱秋正愁如何出言相劝,何宏光脚步没停,随口和她说道:“邱老师,能带我去下家浩的教室吗?我看他一眼就走。”
邱秋当然愿意,立即给他指点方向,想着等下如何措辞,甚至计划给何家浩的妈妈打电话。
远远听到教室里的嘈杂,邱秋的心头一紧。何宏光已从劝架的同学口中听到何家浩的名字,当即冲了进去,抓起压在陈阿福身上的何家浩。
何家浩被吓了一跳,像白日撞鬼。他还以为父亲不会来了,眼中不免有些惊愕。
何宏光快速扫视了一圈,压制着怒火叫他:“何家浩!你现在还敢跟同学打架了?跟我回家!”
邱秋暗道不妙,知道被打的是陈阿福,想要陈述这中间的隐情:“家浩爸爸,你别激动,事情是……”
“不用说了,老师,我给家浩请个假,孩子我先带回家去教育。”
何宏光不怒自威,邱秋被吓了一跳,旁边的同学更是不敢出声。
何家浩默默接受,转身回到座位,以一种过于平静的状态把课本丢进书包,路过刚刚的“事发地”。
他实在做不到忽视、遗弃那盏灯。
周围这么多人,父亲势必不愿意暴露家丑,于是他堂堂正正地把灯捡起来,带着它一起回家。
何宏光站在门口,全程注视着他的行为,满脸阴沉,像在酝酿一场暴雨。
他同样在思考——明明早已没收儿子做花灯的工具,并且警告过他,这些年家里一根铁丝都见不着,这盏灯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那是从哪里来的?
到底为止,何宏光不想再推敲下去了,揪住何家浩的衣领离开。
在那本该觉得颜面扫地的场合,或许该感谢高老师或陈阿福,何家浩觉得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耻辱,甚至有些解放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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