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腿处疼痛得有些麻木,余寂时面无表情地打量着伏在面前的男人,一条健壮有力的花臂上青筋暴起,虽低着头,却能猜到他此刻面目的狰狞。
程迩静静睨着人,凝视几秒,便移开目光,似是懒得废话了,声音稀松平常:“把人带回去吧。”
穿过窄巷子走到主路,风口吹来阵阵冷飕飕的春风,雾霾被吹散了些,日光露出模糊的轮廓,暗沉的亮光正逐渐挣脱云霭束缚。
余寂时跟在队伍中,准备原路返回翻越山坡去寻车,身后却响起程迩清冽寡淡的声音。
“余寂时,你跟着我。”
不似玩笑他时几分鼻音、拖着腔调的慵懒,是他最原本的音色,不夹杂半分情绪,只是平淡清晰地吐字。
余寂时莫名觉得心跳声沉重了一瞬,转头便看见程迩抱臂站定在原地,见他神色淡淡不同往日,目光在他面上停顿了片刻,便被低垂的眼皮掩住。
两人和其他人反方向向村口走。
程迩并未言语,垂眸看向他的腿,被木箱的尖刺砸破了裤子,隐约露出一截脚腕,还在往外渗血。
余寂时一直注意到他的动作,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痛得稍有些麻木的小腿,那水箱装着水,砸过来实在是不轻,他甚至觉得骨头都滋滋疼。
淡淡眉峰轻蹙,他低声朝程迩说:“程队,我没事。”
程迩依旧不做声,直到走到白瓷村村门口,碰到在村口接应的刑侦队同僚,他从后备箱找来一个医药箱,跟余寂时一同坐到后座。
余寂时一时捉摸不透程迩的态度,敛眉沉默。
直到一双修长宽厚的手轻轻握住他的脚腕,掌心的温热仿佛能抚慰住紧绷痉挛的筋,余寂时瞬间身体僵硬,目光呆滞地看向程迩。
程迩俯着身,正轻抬他的小腿,见他依旧僵直着不肯动,抬眸看向他,语气透着几分无奈:“抬一下腿,我帮你看看伤。”
“我自己来就行的。”余寂时低声道。
程迩轻哂一声,膝盖向他移动,强将他的腿搭在上面,垫高几分,脊背弯下的弧度也放缓几分,和他平视,语气莫名有点儿阴阳:“你自己来就行啊?还真是我多余管你了。”
余寂时被怼得无言。
小腿处裤腿方才被他卷上去几寸,露出脚腕,匀长的小腿处,一道约莫三寸长的伤口,鲜红部分结痂凝固,另一部分渗出血液正缓缓流淌。
程迩拧开矿泉水瓶,润湿一截毛巾,细长骨感的指捏着一角,轻轻擦拭着伤口周围的血迹,又用消毒液润湿纱布,小心地轻覆在伤口处,为他消毒。
消毒水刺激伤口,剧烈的灼烧感令余寂时轻轻抽了口气。
程迩的动作似乎又轻了些,处理好伤口后,又拿出一卷绷带,干脆利落地给他包扎好。
“谢谢。”余寂时目光从他神色耐心温和的眉眼移开,开口道谢。
也不知他此时此刻在想什么,余寂时稍稍一顿,便认真认错道:“对不起,程队。我知道错了,下次一定听你的话。”
“听话?”程迩低低重复了声,喉结轻滚,唇畔溢出无奈的笑音,斜睨他一眼,“他把水箱摔过来,你完全可以躲,而不是用身体迎上去。我生气是因为你下意识的决定丝毫不顾你自个儿的身体,而不是你没有听话。”
余寂时微微一怔,抬眸看向他,却见他依旧侧过身望向窗外,只留下蒙着模糊光雾的侧脸,令他看不见神情。
恍惚想起了一些往事,程迩轻叹口气,又转回身看向余寂时,见他依旧看着自己,情绪低落,好似在为误解而愧疚。
程迩轻轻扯了扯唇角,抬指,骨节轻敲他的眉心,笑得轻松:“别皱着眉了。我不凶吧?怎么总觉得你把我当成长辈了。”
余寂时没想到程迩情绪的转变居然没有丝毫过度,却因他缓和气氛的话而眉目舒展,随即也露出淡淡的笑,极其认真地说:“但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
程迩难得没话说,咽下口气,才无可奈何地说:“我真没有为人父的喜好。”
终于结束这个离谱的话题后,程迩也没再挑起话题,侧身寻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便安静地补起觉。
一整日的大雾在日暮之时散去大半,来到峤州数日,余寂时望向窗外,落日燃尽,坠入绵延千里的峰峦,光罩翠林。
这青山本是秀丽的风景,不该是村民们走出这方寸之地的阻遏。
抵达市局时,已经入夜。
迎面撞上从市局出来的邹副队和梁方叙,一伙人熟络地打个招呼。
加班数日顶着巨大舆论压力的市局刑侦支队的同僚们一扫愁容,梁方叙忍不住慨叹一声:“这几个人轮班是概率事件,头一天就把人带回来了,这也太顺利了!”
“你们的收网行动也会顺利的。”钟怀林笑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两伙人并无太多交流,余寂时跟着大伙上楼,回到临时办公室,打开灯,白板与桌面上的物品就静静置于原处,分明交错叠放有几分凌乱,落入眼中却变得井然有序了。
柏绎闲不住,又事事都好奇,已经同市局刑侦支队的同僚们打得火热了,方才顺道去街上吃饭,帮大家带了盒饭,放在保温桶里,现在还温乎着。
余寂时见程迩撑着脸,凤目低敛,似在闭目养神,便替他拿了一份晚饭。
程迩似乎还没睡醒,打着呵欠,眼角沁出泪水,交叠的双腿慢吞吞放下,朝着余寂时露出一个懒倦的笑,拖着腔调打趣:“小余同志能想着我啊,我当然要好好吃晚饭。”
余寂时看着他,也不知该说什么,便垂下眼皮沉默。
青年寡言少语,不擅表达,对于程迩不着调的打趣,总是接不上来话,而对方惯是不在意这些,就算得不到回应,也总是乐于主动搭话。
办公室里弥漫着饭香,热蒸汽氤氲又凝结,大家有一搭没一搭聊了会儿案子,吃得很快。
“行了,最后加个班儿吧,走。”程迩把桌面收拾干净,把垃圾袋打了个结儿,一个抛物线丢进垃圾桶里,又拿消毒纸巾擦了手。
程迩虽没有指名道姓,余寂时却很有默契地站起身跟了上去。
审讯室内,翟玉明还是那件T恤衫,只是领口歪斜,肩膀剐蹭出了口子,裤子蹭了土。一张长脸上皮肤紧绷,却难掩疲态,他本就长了一副凶相,此时耷拉着脸,好似极其不耐烦。
室内光线并不明亮,程迩似乎是真困了,简单的例行讯问后,懒得再多说什么,直接问他:“翟玉明,你是主动坦白,还是我们来问?”
翟玉明面无表情凝视着两人,久默无声,似乎并不乐意配合,一双细长眼里尽是阴冷沉郁,更是隐隐约约透露出几分不屑。
程迩给余寂时递了个眼神,他便正色,再度抬眼打量了翟玉明一眼,嗓音冷漠平静:“你亲自录下的虐杀视频和录音,已经足够证明你的犯罪事实,请你如实供述。”
翟玉明甚至都没有眨眼,眼神直勾勾的,却仿佛没有聚焦,下压的嘴角抽搐一下,完全没有理会两人的讯问,直接说道:“你们不是很清楚了吗,还浪费时间做什么?”
审讯室里静默了一瞬。
翟玉明挺身张了张肩膀,蓬勃的肌肉也随之舒张收缩,藤蔓般的黑色纹身缠绕在手臂上,他眼尾细纹浮显,眼皮子耷拉着,极其不耐,突兀地骂了句:“没用的东西。”
想起一墙之隔的另一个房间,余寂时好似明白翟玉明在骂谁,呼吸一窒,紧紧盯着那双透出嫌弃和嘲讽的眼睛,心尖都颤了颤。
邵文峰也曾露出这样的眼神。他擅于伪装成善人,交际时总是游刃有余,他隔岸观火,借翟玉明这把“刀”杀人获得快感。
而翟玉明便是明眼可见的暴戾、疯狂。他一眼看上去四肢健壮,似乎简单粗暴,实际他又何尝没有利用邵文峰这个“中介”,获得机会并得到掩护呢?
邵文峰知晓翟玉明有虐/待、杀/人癖好,翟玉明知晓邵文峰的伪善和贩/毒的罪行,两人相互利用,相互掩护,都把自己当做主导者。
可两个掌控欲极强的变/态,究竟是谁在主导谁?余寂时一时也说不清,只觉得头皮发麻。
程迩却弯了弯唇,问:“你觉得自始至终都是你在掌控邵文峰吗?”
翟玉明看向程迩,并没有因为他的问题而怀疑自己,可原本轻蔑的眼神,却在他话音落下时逐渐阴鸷,额角青筋暴起,目眦欲裂。
——“可真正的主导者,不会给从属者留下把柄,也不会事事受制与对方。你呢?”
翟玉明的情绪狂躁起来,显然是被戳穿真相而感到信念崩塌,也因此感到自尊心受辱,羞耻又愤怒,总之此时想让他再说些什么已是不可能。
余寂时最初并不理解为什么程迩明知这般会引起他的激烈情绪,还要说出这些话,直到第二日上午吃完早饭抵达市局,刑侦支队的徐队满面春风地来报喜。
“今天一早翟玉明就主动供述了犯罪事实,还一口气把邵文峰的底儿揭了个光,隔壁禁毒支队的一大早得到了消息也激动得不得了,这翟玉明真是憋了个大的啊!”
余寂时微微一怔,转头就看见程迩平静地喝着水,好似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案子已经接近尾声,剩下的书面材料整理便轻松不少。
特案组的紧张节奏,余寂时也适应不少。而入队第一案已经相当顺利,而凶手被捉捕归案,他竟然悲哀大过喜悦。
这种变/态又疯狂的罪犯,他作为新警是第一次接触,而在特案组同事的闲聊中,好似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了。
翟玉明是陈茹雅的丈夫。
他亲手掐死襁褓中的亲生孩子,又亲手把妻子送入邵文峰家中虐/待至于疯/癫,他将人当成弱小的牲畜,极尽折磨,只为满足自己的掌控欲和恶魔般的癖/好,录下一个个血/腥/暴/虐的视频。
可直至被捕的那一刻,他都毫无愧疚之心,亲口认罪好似都是因为被刺激到了自尊。
贰·谁入局
第24章
次日上午十点的机票,返航京城。
又是漫天雾气的清晨,红日融进薄雾中,化作模糊的一团光。这座城市多年前在崎岖山丘间拔地而起,从迅速到缓慢,始终前进着。
峤州市局的同僚都格外热情,徐队和几个警员起了大早,来酒店送特案组一众人。
同来的还有梁方叙。
梁方叙站在面包车旁,静静看着行李被搬上去,隔着一层雾,他看见程迩抱臂站在台阶上,修长骨感的指节轻敲着臂肘,神色淡淡。
将生死之事开玩笑骗了他三年确实过分,所幸他并不是斤斤计较之人,况且程迩向来如此,捉弄人时玩性很大,和他计较就等于自己找气受。
缓步也登上酒店前的大理石台阶,梁方叙垂着眼皮,像多年前一样,习惯性地抬抬手肘撞了撞他手臂,语气听不出太多情绪:“真不打算回来了吗?”
“特案组这五年,我几乎走遍全国每一座城市,而那座城市永远在我的计划之外。再不回去了。”程迩凤目中似是铺上漆黑的浓墨,懒懒耸下肩,扯唇淡声自嘲。
那座城市总有太多令他难以平静的事物和回忆,哪怕已经历经五年岁月的消磨,依旧不会褪色淡去。
最是肆意洒脱的人,好似站在阴影里。雾霾久久不散,他也一直站在那里,身上仿佛覆上一层旧日的尘埃,模糊不清。
梁方叙莫名觉得眼底酸涩发痛,喉咙哽了哽,咽下气,勉强发出声音:“可是赵队的事,真的不是你的错啊程迩。”
程迩唇角微动,并未回应他。
透过这雾气,他灼热的目光落在不远处,余寂时站在台阶下,离人群稍远,一身风衣外套衬出修长身型,孤身独立,孤僻又安静。
程迩晦暗的眸中仿佛被点燃了一簇星火,热烈不熄。
梁方叙不清楚程迩此时在想什么,却下意识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时愣住,随即稍有些怪异地觑了他一眼,吐槽道:“你差不多得了,这小同志纪律好悟性高,你可别霍霍人家。”
就在这时,柏绎顶着一头小卷毛,娃娃脸露出稚气笑容,高高挥动手臂,朝着程迩喊道:“程队!走了程队!”
程迩轻拍身旁人肩膀边走下台阶,撂下一句“一切顺利”。
梁方叙眸光微微动了动,张了下唇,却只是“嘁”了一声,轻抬下颚,眼神里带着几分傲气,故作不在意道:“走了,最好再也碰不到你们。”
……
抵达机场后,几人在快餐店简单吃了早饭。
登机之后,飞机徐徐升空。
坐在窗边,余寂时看着机场渐渐消失在视野中,云开雾散之后,青翠山峦绵延万里,霸占了全部视线,而大大小小的城市村落,或成片或零星分布在山间。
轻呼一口气,心中郁气抒散,余寂时又看向身旁的人,来时他便如此,走时依旧没什么波澜。大部分刑警往往经历越多,面对案件越是淡定冷静。
因为身旁人睡得安静,余寂时后来也睡着了。
抵达京城市,程迩叫上柏绎回市局一趟,把案子收尾工作做好,特别叮嘱余寂时回家洗洗伤口,换个药,好好休息一下。
余寂时之前在顺明区居住,后来调到特案组,特意在市中心的居民区租了房。
他从机场打车回了居民区。
居民区比较老旧了,低低矮矮的四五层楼,楼身是交错杂叠的三色砖,房檐红漆颜色褪了几许,色彩不再明亮。
楼房没有电梯,只有水泥砌成石阶,声控灯并不灵敏,要用力跺下脚才能唤醒,余寂时上了楼,微信上是程迩再次重复的叮嘱——处理伤口。
他听话先洗了澡,然后拆下绷带,用湿毛巾擦拭结痂的伤口周围,上了药,最后缠上新绷带,那处隐约沙疼,边缘红肿,但确实是处理及时,因而没有发炎。
独居生活是安静的,而余寂时向来享受孤独。
傍晚,余寂时梳理完案件的笔记,就准备叫个外卖,此时间歇性正经、经常性发疯的柏绎在群里疯狂@他。
【柏绎:上个案子走得匆忙还没来得及欢迎小余同志入队,今天程队做东请大家吃饭!】
【柏绎:下班火锅店见!】
【柏绎:[位置]】
余寂时手指触在手机屏幕上,稍顿,也不知道该不该接受,刚要询问,就看见程迩私信发来的消息。
15/167 首页 上一页 13 14 15 16 17 1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