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沈西辞这么说,万山导演心想,总归还是有个省心的,他拿起一旁崭新的剧本递过去,语气缓和:“虽然角色换了,但拍摄进度不能拖,你尽快熟悉新角色。”
“好,导演您放心。”
休息室里安静下来,门外的喧哗都成了白噪音,万山回完几条消息,再抬头时,发现可能是他没发话,沈西辞还没走,正坐在椅子上,低头看剧本。
这里是剧组的休息室,凌乱摆着几把蓝色塑料椅,长桌上乱七八糟铺着各种各样的纸张和黑色水笔,大大小小的器材杂乱堆放,但就是这样普通甚至算不上场景的场景下,沈西辞手指松松握着一支笔,低头在剧本上勾画,一种孤独感以他为圆心,在整个画面中弥散开来。
这种孤独感并不浓烈,也不尖锐,而是从容平和。
万山导演拍了一辈子的电影,眼睛就是镜头,他发现,短短两天不见,沈西辞身上的气质就变了不少。
任何一个让人惊叹的镜头,靠得都是精确的拍摄角度,试验过无数次的光影,再加上精细的道具和恰到好处的布景,才能留下一帧完美的影像。
但沈西辞单单只是坐在那里,就有一种格外罕见的氛围感,让人看着他,就忍不住想要一帧一帧去解读他、欣赏他。
这样的人,天生就适合大荧幕。
万山原本对沈西辞能不能演哑巴少年这个角色,还抱有犹疑。
但此刻,他因为面前的沈西辞,忽然又有了几个关于哑巴少年分镜的灵感。
作为导演,对这种天生上镜还省心不惹麻烦的演员,总是多几分好感,他语气堪称温和:“你先回去吧,不论两个角色如何,这次终归是许令嘉抢了你的角色,你受了委屈,原本说好的片酬再给你加十万。”
什么话都没“加十万”这句来的好听,沈西辞真心实意地朝万导道谢,立刻在心里给万导贴上了“大好人”的标签!
这种好心情,一直到沈西辞看见许令嘉朝他走过来都没散。
许令嘉带着三个助理走近,看了眼沈西辞面前摆着的饭菜:“哟,你这个小助理还挺贴心,知道你心里难受,特意给你开小灶?”
沈西辞没接他的话,挺有耐心地问:“你来有什么事吗?”
许令嘉嘴角噙着一抹胜利的微笑:“没什么事,就想跟你说,哑巴少年这个角色也挺好的,演哑巴还不用背台词,省了一半的力,让给你我还挺舍不得的。”
让?
沈西辞伸手按住想骂人的蓝小山,毕竟万导给了十万的剧组和谐费,他耐心看着许令嘉的表演:“那我还要谢谢你?”
“听说你家特别穷,你当初来参加海选试镜,是因为急需钱,想来娱乐圈赚一笔应急?”
被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来,沈西辞没有否认,坦然道:“对,你消息很灵通。”
他确实急需一笔钱,想在短时间内赚到这么一大笔钱,除了干违法的勾当,就是进娱乐圈,所以上一世他才半途休学,报名了《山脉线》的海选试镜。
“那你确实该谢谢我,我都没让我干妈把你赶出剧组。”许令嘉抱着手臂,睨了一眼沈西辞,“好人做到底,我就再叮嘱你两句,哑巴少年这个角色没有台词,你就多笑笑,等上映之后,反响肯定很好!”
等许令嘉带着助理走远,蓝小山拿着筷子皱眉:“许少爷会这么好心?不过他好像说得挺有道理的,沈哥你长这么好看,又上镜,你对着镜头一笑,屏幕前的观众不得全都被迷住了?”
见饭菜温度已经冷下来了,沈西辞才拿起筷子,笑道:“夸得挺好听啊小山,一会儿午饭钱我给你报销了。”
蓝小山睁大眼,着急:“不行,这个钱怎么能——”
沈西辞眼睛内眼角下勾,眼尾微扬,双眼皮前窄后宽,典型的小开扇,不笑时显得薄冷,他不紧不慢地一记绝杀:“现在我和你谁的工资高?”
“……你。”蓝小山实在反驳不了,只好闷闷地说了声“谢谢沈哥!”继续干饭大业。
远远听见许令嘉谦逊地放低姿态,抱歉地说给大家添了麻烦,又宣布晚上请全组的人去市里吃火锅,下午还有奶茶咖啡和甜点会送到片场。
欢呼声传了过来。
沈西辞用脚尖支了支蓝小山,小声提醒他:“晚上记得多吃点肉,反正有人买单。”
蓝小山秒懂,猛点头:“好好好,我把这两块肉吃完,就不吃饭了!”
看着被身边无数人恭维着,一脸笑容的许令嘉,沈西辞收回视线,平静地吃了一口饭。
看来重生这种事,不止他遇到了,许令嘉应该也跟他一样。
第2章
晚上的聚餐沈西辞没去,他很少吃热食,火锅这种烫的更是不碰。
走之前,蓝小山拍拍胸口,让他放心,他一定努力把他们两个的份都吃了,绝不让许令嘉少花一分钱!
沈西辞见他一脸认真,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想了想,提前外卖了一盒促消化的胃药放在火锅店前台,让蓝小山取了之后先把药吃了。
最后一辆车的尾灯消失在拐弯处,周遭彻底安静下来,连虫鸣都变得清晰。
整个剧组能开的车几乎都被开走了,沈西辞找了两圈,发现了一辆剧组最实用的多功能载具——可以拉货的全景天窗敞篷电动三轮车。
握着车把,沈西辞慢悠悠地开着三轮车从拍摄场地出来,上了土路,这里地处南部国境线边缘,离最近的县城绥县还有一段距离,一长段路都是剧组前些时候新辟出来的,十足的原生态,有时候还能撞见野兔子横穿马路。
暮色像一蓬化开的淡墨漫过森林,树叶在黄昏的末尾褪去最后一丝琥珀色,远处,山脊线就像匍匐的巨兽收拢的背鳍,锯齿状的阴影投向了绵延千里的林海。
从醒来开始,见导演,熟悉新角色,配合妆造组重新设计妆造,沈西辞到现在,才终于有了点空闲。
重生这种事,完全冲烂了他的唯物主义世界观,让他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他甚至怀疑过,是不是盛绍延用钞能力,在他脑死亡之前,把他的大脑接入了什么全息世界里。
盛绍延。
晚风里,沈西辞呼出了一口气。
上一世,他实在太忙,有角色就接,有戏就拍,一年有三百多天都在片场,很多朋友联系少了之后渐渐也就生疏了。
只有盛绍延。
他们认识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他死的时候,只有他一直守在他旁边,直到失去意识前,盛绍延都一直紧紧握着他的手。
醒来至今,沈西辞偶尔恍然,总是错觉自己手上还残留着不属于他的温度。
把三轮车停在路边,沈西辞懒散地趴在车头,双手握着手机,先在搜索框里打出了“盛绍延”三个字。
一看跳出来的搜索结果,沈西辞叹了声气,服了,盛合集团的公关部门也太敬业了吧,除了百科词条里写着“盛合集团董事会副主席、执行总裁”的头衔外,这么大个网络,竟然连张照片都没从指缝里漏出来!
大数据你不行!
横斜的枯枝在渐暗的光线里舒展成奇异的鹿角,沈西辞没再继续往下翻手机,想着车都停了,照片和消息一点没捞着,那就捞根造型漂亮的枯树枝回去当装饰好了。
脚下堆积着无数年的落叶,踩上去松软,会有窸窣的声响,沈西辞转过一块岩石,忽然在风里闻到了一股极淡的血腥味。
他从小就对血腥味敏感,这个时间,又是在树林里,受伤流血的极有可能是小动物,也有可能是——人。
四周安静,只有风声鸟鸣,沈西辞迟疑几秒,先在拨号界面按下报警电话,才随手捡起一根尖锐的粗树枝,继续往前走。
手电筒的光线范围边缘,映出一处半拱形的山岩,如果不是看得仔细,根本不会发现会有穿着黑色衣服的成年男性躺在那里。
身体除了微弱的起伏外,几乎看不到任何生命迹象。
沈西辞往前走了几步,停在两米外,用树枝不轻不重地戳了戳对方的背:“你还好吗?听得见我说话吗?”
没有人回答。
四周依然只有风吹叶响,连鸟鸣都显得遥远。
沈西辞举着手电筒在周围走了一圈,山里时晴时雨,原先的脚印已经被雨水冲淡,野草没有明显的倒伏,根本无法判断这个人是从哪个方向过来的。
受了伤,进入环境难以预测的大山,还能在失去意识前找到能避雨的拱岩,并进行反追踪,成功掩盖自己留下的痕迹,这个人很可能经受过专业培训。
再加上,这里又是情况复杂的边境线附近。
这个人太过危险了。
沈西辞没有再上前,按照自己做的记号原路返回。
明亮的光线如潮水般褪去,叶尖盛积的雨水滴在岩石上,岩石表面爬满了浓绿的苔藓,十几分钟后,亮光乍起,黑白拼色的板鞋从上面踩过,留下浅浅一道鞋印。
沈西辞在拱形的山岩下蹲下,想着,他就看看,如果是明显的外国人长相,那多半就是非法翻越国境线的,但也有极小的可能,这个人是从犯罪分子手里艰难逃脱的普通人。
借着手电筒的亮光,沈西辞手上稍稍用力,昏迷着的人面孔露了出来。
明显带有异国血统的一张脸,面部折叠度优异,鼻梁高而窄,眼窝更深,棱角分明,因为失血,唇色显得干燥苍白,依然好看得过分。
沈西辞眼睛微微睁大——
盛……绍延?
他怎么会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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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国境线附近的小城有着和内陆不同的景致,四五层的小楼外墙贴着米色的砖,红色的屋顶连成片,间距很近,拿着晾衣杆就能推开对面的窗户。
街道狭窄,摩托车拖着引擎的轰鸣声,在石板路上飞驰而过,灯箱被撞倒的中年店主跑出来,手上挥舞着蒲扇,在尾气里破口大骂:
“吗喽荡树藤都没你快!赶着去见你太奶啊!”
沈西辞拎着一袋刚从药店买的药,转过路口,黑色短袖配黑色休闲长裤,同色系的口罩边缘横在鼻尖的高度,露出来的半张脸、脖子和半截手臂,在阳光下雪一样白,连带着背后乱糟糟的灰色街景都明亮了两分。
他步调不快,看见路边支着篷布的水果摊,停下来挑了几个澄黄的芒果。
守摊的阿婆缺了颗牙,把芒果放到老旧脱漆的电子秤上,笑眯眯地问他:“阿弟今天回来这么早啊?”
当地人说话的口音都很重,沈西辞上一世来这里拍了一个月的戏,还有点基础在,没住多久,日常对话基本就都能听懂了。
“整个县城您这里的芒果最好吃,我不早点怎么抢得赢别的阿婆?”沈西辞嗓音有种清透的质感,笑起来时眉眼生动,左边的酒窝一荡开,身上的冷意立刻就被冲淡了。
阿婆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又拿了个芒果放在塑料袋里:“就你说话像蜂蜜水一样甜,喜欢吃阿婆下次给你留几个,不卖给别人!”
能省几块钱是几块钱,沈西辞作为一个再世穷鬼,毫不吝啬自己的笑容:“谢谢阿婆!”
“凝雨姐,有消息说您的儿子许令嘉参演了万山导演的新作《山脉线》,担任重要角色,嘉嘉的荧幕首秀将和万山导演合作这个消息是真的吗?”
语速很快的采访声传来,捕捉到其中几个字,沈西辞扬起的嘴角缓缓压平,他抬起头,看见店里,一台电视摆在破旧脱漆的木柜上,正在播娱乐新闻。
十几支话筒大小颜色不同,都齐齐对着中间穿白色衬衫裙的女人。
程凝雨在同龄的女明星中,也称得上保养极好,她将碎发别到耳后,笑容顾盼生辉:“你们消息怎么这么灵通?不过嘉嘉还小,没什么经验,哪里能用上‘合作’这个词。能得到万山导演的指导,那可是他天大的福气。等电影上映,还要靠你们多多发稿,帮嘉嘉宣传宣传。”
现场有记者追问:“您被选为了禁毒大使,嘉嘉前段时间刚满21岁,都说现在的孩子不好教,您会有这方面的担心吗?”
程凝雨脸色一冷,很快又笑道:“我们家绝对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就连烟酒这些东西,嘉嘉都完全不沾,你们都知道的,嘉嘉从小到大都特别乖,这种问题以后就不要问了。”
阿婆把装着芒果的塑料袋递给他,跟着看了几眼电视:“那个阿妹是程凝雨吧?四五十岁了还这么漂亮哟,她那首《不悔》我都会唱,她老公叫许什么来着?”
沈西辞没有再看电视里的采访:“叫许原晋,阿婆。”
“对对对,许原晋!你不知道,她结婚的时候,我小儿子天天买报纸,上面全是写人家婚纱多贵,请了哪些人,要去哪里度蜜月,哎哟,我儿子啊,天天看天天哭,哭完也不知道拿自己哭出来的眼泪照照,自己长那副癞蛤蟆的模样,哭有什么用啊,还能、还能——”
沈西辞顺嘴道:“眼泪一泡,还能花容月貌?”
阿婆大呼:“对对对!阿弟不仅长得好看,文采也好啊!”
“阿婆您过奖了。”沈西辞付了钱,在心里朝那位未曾谋面的大叔说了几遍对不住,顺手切到微博,看了眼热搜榜。
“阿婆,今天是几号?”
“十七号,怎么了阿弟?”
沈西辞按黑屏幕,笑了笑:“没什么,我只是看看我记错日期没有。”
上一世的今天,媒体、各大营销号和粉丝路人纷纷下场,#许令嘉不是亲生#、#程凝雨喊话嘉嘉妈妈永远爱你#、#守护许令嘉#之类的话题爆了热搜,来来回回挂了一个月。
而现在,同样的时间,只有#许令嘉出演山脉线#排在热搜第六位。
和上一世相比,很多事确实改变了。
提着水果和药,沈西辞拐进旁边的小巷,推开楼下不锈钢的防盗门,光线立时暗下来,楼道里昏黄的白炽灯亮起,照亮了成捆的黑色胶皮电线上缠绕的蜘蛛网。
踩着粗糙的水泥地面,转了一层又一层,沈西辞停在四楼一扇墨绿色的门前,掏出钥匙开门。
他租的房子不大,一室一厅带厨卫,家具陈设简陋,新刷的大白墙和水泥地看着还算干净,唯独小阳台上种的三角梅枝条垂下去,开得绚丽,像浅紫色的花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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