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怀钧压阵, 一柄长剑森森,护住衣绛雪的背后, 无论何种鬼物皆禁不住他随手一剑。
树下, 衣绛雪仰头, 看见依傍着鬼树、高高低低的楼阁,延伸到遮天蔽日的鬼树上方, 就像是树上生生长出一座鬼城。
染着黏稠树液的树藤,断面犹如会呼吸,一舒一张, 好似活物。
“我没见过这种树。”衣绛雪张开手比划, 惊叹:“鬼应该也没法长这么大吧。”
他们知道的情报大都是在天裂之前。在两界秩序崩溃之际,幽冥现在是什么样,就算问大鬼, 恐怕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裴怀钧抱剑,走到他身边,随手圈住衣绛雪飘荡的发丝,细细把玩。衣绛雪控诉回头,他才失笑:“这并非是一只鬼,更非土生土长的鬼植,而是上千只鬼被吞噬后聚合形成的‘鬼树’。”
“用鬼组成的树。”衣绛雪又习惯性地鼓起脸,被仙人戳了一记,轻软皎白如云朵的脸蛋扁回去。
裴怀钧噗嗤一笑, 转戳为捏,“天外之物初时并无确实形态,吞噬什么,就化作什么。其以树的伪装示人,大概是落入森林,就化作树,再不断吞噬周遭的鬼怪。”
“这棵鬼树里,应当关着许多鬼怪作为养料。所以一路过来,越接近鬼树,游荡的鬼就越少。”
“听上去不太好吃,我还以为这树会结果子呢。”
衣绛雪睁着黑沉沉的眼睛,启唇“啊呜”咬他指尖,先磨了磨牙。他理直气壮:“怀钧,我饿了。”
嘬嘬嘬,再吃两口紫气,满意!
衣绛雪吃饱的时候总是乖乖的,趴在裴怀钧身上时,也软软的很好捏。
他一饿,鬼性占上风,红线的复仇规律就会启动。虽然裴怀钧不会死,但总归是会内耗一段。
所以,喂饱衣衣大王很重要。
这鬼树堪比通天塔。
裴怀钧喂了家养鬼王两口紫气,再帮他把鬓发理好,随即轻身跃上那被剑锋砍断的树枝。
还没死透,一下喷出血,滴滴答答的。
鬼树似乎很怕他的气息。大概是裴怀钧每次在门前守着时,没少砍断这些妄图突破门扉的树枝。
裴怀钧往树荫上方看去,高耸入云,看不见天穹。
衣绛雪仰头,他不喜欢上面漂浮的混沌迷雾,也没有意愿往上飘:“上面有什么?”
“试试就知道。”
说罢,裴怀钧向天一剑,剑气驱散迷雾,直通云霄。
剑光照亮黑暗,树冠最顶部隐隐挂着些什么,金灿灿的。
“最上面,好像结着果子。”裴怀钧看见了金色的流光,“混沌鬼气,应当是吞噬大量鬼怪才凝结成果。”
“什么味道!”衣绛雪顿时不困了,耳朵竖起来。他重点不在这里,扒着道侣的胳膊,撒娇似的摇来晃去,“果子,能吃吗!”
“应该能。”裴怀钧说罢,就看见一道绯影向最上方飞去,可是半息之后,那绯影没有冲破迷雾,又落回他的身侧,神情迷茫。
“过不去!不信,再来。”
很快,猫猫鬼第三次路过,委屈巴巴:“根本是在鬼打墙。”
裴怀钧皆由他的冲击,也在观察这棵树,神情有些凝重,“这些东西完全不知餍足,持续蚕食幽冥这一界来供养自己,秩序由此崩坏。”
幽冥是鬼怪活动的地方,有入侵者就当然不能呆了。再加上幽冥没有鬼王,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鬼怪再也不复衣楼主还在镇守阴阳时的安分,反而接连不断地突破界限,试图占据人间。
最终,人反而被鬼赶得七零八落,地盘也被鬼占据。若无东君出手,怕是人族就要灭绝了。
“完全就是被赶出家了嘛!”衣绛雪现在是鬼,很有鬼的同理心。
他拢着红衣,盯了鬼树片刻,颇为愤愤,“不知道幽冥里有多少这种东西,鬼都没地方住了,这多坏。”
裴怀钧叹息:“最初有很多,但是它们的本能就是互相吞噬,数量固然有所减少,但是此物会持续膨胀。不如剖树一观。”
“绛雪,准备一下,我们要进入鬼树内部了。”
衣绛雪随手举火照夜,照亮被鬼树蔓生枝干吞没的树脚。鬼面时而浮出树干,时而又沉回去。沿着树干外攀爬着的屋舍也扭曲挤压变形,呈现违背常理的失衡感。
就算鬼树有坚硬如盔甲的树皮遮掩,却也轻易被东华剑开出一个大洞。
裴怀钧知道树中必然有东西,只是入洞口就等于主动钻鬼腹,苦笑:“不然,小衣在外接应我,免得我们困死在里面。”
“我是鬼,没有实体,困不死的。”衣绛雪无声地搂住他背后的脖颈,丝丝吐息,超凶:“你若是出不来,我会吃掉你!”
没想到,裴怀钧却笑了:“那还等什么,走罢。”
树干在闭合,裴怀钧提剑,率先进去。
衣绛雪跟上,顺势攥住了裴怀钧的衣袖。
裴怀钧身体一颤,回头,见衣绛雪仰起脸,满是澄澈无辜,歪头:“怀钧,看我做什么?”
黑暗彻底笼罩,衣绛雪脑袋上的太阳花突然钻出来,开始发光。他挠了挠头,表情似乎有些迷茫。
裴怀钧伸手摸了摸柔嫩的花瓣,把小花拨弄的东摇西晃,却含蓄地笑着,“小衣好亮。”
裴怀钧还未收住笑,就闻到了一股异香,神色陡变。
漆黑中微弱的一点萤火跃动眼瞳深处,照出了此时衣绛雪的脸庞。
不复平日天真懵懂,而是苍白而诡艳。
“绛雪?”裴怀钧凝眸,迟疑地触碰他的双肩,却如同被寒冰冻住。那股阴魂不散的香味,好似浸透了灵魂,噩梦般缠上了他。
衣绛雪缓缓抬起头,扬起精致的眼眉。
他的睫羽细密,似乎有一笔淡红从下至处勾勒,再勾到眼尾,绚烂的颜色好似振翅欲飞的蝴蝶。
可那双乌沉沉的眼珠,此时却泛起浓烈的赤,好似被仇恨蒙上一层暗淡的铁锈。
细微的光勾画轮廓,裴怀钧视线缓慢落下,见到是美人高挺的鼻梁和弧度优美的唇。
原本是苍白惨淡的颜色,此时却像是谁用指尖抹了血,在他的唇线上,勾出一笔生动的殷红。
那唇覆上他的唇畔时,蚀骨的香味在气息中交换,就好像裴怀钧在衣绛雪的棺材里熏染的气息,仙人的瞳孔陡然扩张。
不世出的花怎会开,“优昙婆罗香!”
衣绛雪轻眨了下眼眸。他的唇贴着他,轻轻蹭了蹭,有种小兽的蒙昧天真。
可这股不该现世的美,却还是攫住了仙人的心神,将那股从骨子里都浸透的香味,往裴怀钧身上越种越深。
“……绛雪,你想做什么?”
鬼王的手柔软无骨地覆过裴怀钧执剑的腕骨,然后提起他的身躯,就像是抱着一只大型娃娃,向着不知何时起的迷雾深处走去。
衣绛雪轻声道:“庄周梦。”
裴怀钧忽然一怔,似乎他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词汇了。很快,他神色微变,“鬼师!”
衣绛雪双眸漆黑,宛如镜面,完整地倒映出了裴怀钧的神情。
裴怀钧凝重,听着他说:“梦里,是我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我?”
“梦里,是你杀了我,还是我杀了你?”
“……”裴怀钧缄口不言。
衣绛雪又问道:“这是真实,还是梦境?”
“真实。”裴怀钧本是开口,却忽然扶住嘴唇,“……不,不对。”
衣绛雪随手拨散迷雾时,他们的面前出现了一座巍峨高耸入云的山脉,地表寸草不生,甚至时时喷发着地火,人不能至。
须弥山。
“这里是须弥山!”
裴怀钧似乎觉得自己进了一场荒唐的梦境。
“不、不对,须弥山虽说底下封着一个幽冥入口,但是我们进入的是一棵树,我们本不该在须弥山。”他又推翻了自己的看法。
“怎么回事?”很快,裴怀钧的视线却凝固了,仰天时,他看见一道正在不断倾泻鬼怪的天裂。
太阳不见了,只留下一道被遮掩时的微弱光弧。
三月凌空,鬼怪如同下饺子,从天裂里爬出来,疯狂地扑向人间。
裴怀钧立即捏诀,试图用仙法驱散迷障,凝重:“这里多半是什么幻境,破!”
可惜的是,没有半点反应,唯有异香缭绕。
地动山摇,地火肆虐。红衣鬼王不作答,只是用那双空洞的眼眸凝视着他。
明明是鬼怪,他的胸口却迅速地洇满赤红的鲜血,发生什么了?
就在此时,一柄长剑从他的后心穿出,染满了鲜血。
好似回到午夜噩梦惊魂的那一刻,裴怀钧抬起头时,看见衣绛雪的背后,出现了他自己的脸。
那一张,因绝望而死寂,因痛苦而扭曲的脸。
“是你杀我。”衣绛雪侧头,看向后方无声流泪的人,声音空洞,“是你杀我、是你杀我——”
“我要复仇,我要复仇!复仇!”
衣绛雪的血沾染了裴怀钧的右手,迅速凝结成一根赤红的绳子。
裴怀钧毫不犹豫,反手捅了心口。在仙人的心头血喷溅时,亦落在了衣绛雪的无名指上,形成了绳子的轮廓。
一对象征恶缘的红线。
裴怀钧的语气温柔的可怕,似乎与回忆同频,轻声道:“是我杀你,你来恨我。”
“循着轮回之路,追魂索命,重生于……”
脚下地动山摇,衣绛雪的身体轻飘飘的,像个风筝。他向后一倒,就好似断了线,当即落下了地裂。
在看着一抹赤红落下地裂时,裴怀钧的脑子轰的一声。没有分毫犹豫,也跟着跳了下去。
第104章 须弥山下
风烟未尽, 地裂与世隔绝。
衣绛雪坐在白骨筑成的高台上,一袭艳烈红衣,神情似有迷惘。
“我为什么在这里?”
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 但浑浑噩噩呆了许久的地方,他还记得:“这里, 是须弥山的地脉。这座白骨高台,自我诞生起就有, 呜……头好痛, 等等, 我有头吗?”
记忆越发凌乱,衣绛雪试探似的摸了摸, 松口气:“还好。”
他又思忖,“我好像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衣绛雪诞生之后,没有记忆, 唯一的想法就是爬出去复仇。
此时在人世走了一遭, 再度回到白骨高台上,闻到永不散去的腥甜血气时,衣绛雪恍惚间甚至产生了他并没有脱困的错觉。
记忆混乱, 他甚至忘却了,人世究竟是什么模样。
“有点饿了。”衣绛雪摸摸肚子,左顾右盼,似乎在唤谁。可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这里没别的鬼呀。”
被困在须弥山的时候,衣绛雪自然没见过其他鬼,全都是吃逸散在深渊里的鬼气充饥。
由于过于丰沛,鬼气管够,他很少会感觉饿。
衣绛雪吃得开心, 浑然不知所谓“颠倒生死大阴阳界”,指的就是人间与幽冥的交界地。他当甜点日夜吞吃的,也都是最纯正的幽冥鬼气。
若是衣绛雪还未失却身为冥楼楼主的记忆,他一定会警惕地察觉,这样似梦似真的情形,正是师无殃留在他鬼体里的“庄周梦”发作。
梦无影无形。即使鬼师死去,这个狂妄的计划仍没有停止。
衣绛雪吞噬了鬼师,在成为唯一的鬼王时,也在无知无觉中成为了新的“庄周梦”。
“庄周梦。”
裴怀钧在追下地裂时,紧握着剑,任由身体自由下坠。“为什么小衣会突然开口,提起‘庄周梦’?”
是告诫,还是示警?
他沉吟:“师无殃的‘庄周梦’计划,是将人间生灵的魂魄都拉扯进梦境中,制造出一个没有争端的‘世外桃源’。”
师无殃欲以最极端的方式,弥合人与鬼的差别,达到真正的“公平”。
对鬼师来说,梦境美好就足够了,真正的世界遍地是行尸走肉,并无所谓。
裴怀钧随即嗤笑:“可是,厉鬼的梦境,又会是怎样的‘世外桃源’?”
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厉鬼的三观是那样病态扭曲,化鬼的时候,世界早就与人截然不同了。
让人间活着的生灵生活在厉鬼的梦境里,堪称荒唐。
鬼王诞生的前提是吞噬所有厉鬼。
鬼师确实死了,衣绛雪甚至能把曾属于他的混沌鬼火在指尖点燃,聊作消遣。
可是,衣绛雪为什么会在鬼师死后,又提起“庄周梦”?
仙人的速度极快,他快要在半空中追上那一抹红影了。
可他伸臂,将衣绛雪捞住的那一刻,瞳孔竟微微扩张。
一场长达两百年的噩梦,呼啸而来。
……
端坐在白骨高台上的红衣鬼王,似有所感,向远处望去。
绚烂的梦蝶飞来,衣绛雪盯着蝴蝶转了一圈,又飞上地裂上方,好似有人被某种致命的香引入深层梦境。
下一刻,青衣剑仙从苍穹跃下,身似长剑破空。
他的神情至恸,近乎麻木,双手环抱着一具已经冷却的尸首,红袍好似淤血,连他的衣摆都被染成斑驳。
金声玉振,长剑亦似哀鸣。
“喂!”衣绛雪唤他一声,他没有反应,像是看不见他。
鬼王正疑惑,却发现他原本端坐的白骨高台诡异地消失不见了,阴冷的、陪伴他二百多年的血气陡然如雾散,一切都好像回到了过去。
“梦,融合了。”
衣绛雪伸出手,似乎要隔着花与雾触碰来者,却轻易地穿过他挺拔的身体,他露出迷惘神色:“如果不是曾有极深交集的人,梦境根本不会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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