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惫,憔悴,虽然风度依旧,但全身的气场都褪去了,看着杨久庚的眼神像是在祈求,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杨久庚没想到许久之后见到他的第一面,这个男人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去看看未年吧。”
杨久庚更没想到的是接下来的那句话:
“他……自杀了。”
久庚大脑一片空白,险些跌倒在地上。未年的爸爸开着车带久庚去了医院。
这个曾经焦躁好动的男孩,再也不说话了,他一言不发的坐在后座上,望着车窗外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想象着童年少年时候与弟弟的点点滴滴,这个城市,怕是再也不会有未年了。
少年的脸庞如月光一般惨白。他躺在没有一丝温度的白色床单上,周身是清冷的光。见到弟弟的那一瞬间,杨久庚的记忆不能控制的被拉回到两年半前。那个冬天,他在寒侵心骨的房间里伫立着,死亡像一只湿冷苍白的手紧紧抓住他的咽喉,让他连呼吸都不行。床上少年的脸就像那时那个房间里躺着的他的母亲一样,纯白如瓷,几近透明,看不到一丝鲜活的气息。他不敢相信这是他的那个少年,一年前他还那么明亮,如晨星一般,即使是生病的他,哭泣的他,难过的他,都那么耀眼而明朗,此刻却如坠落的流星,黯然失色,整个身体都干瘪瘦弱,几乎已经脱了人形。所有光彩都在他身上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毫无生气的躯壳。
此刻,他有多么庆幸他还能听见床边的那些仪器还在嗡嗡作响的运作着,还能看见少年左手边上的点滴还在不疾不徐的一滴滴流入少年的体内。
久庚站在床边仔细的看他,手上的拳头握紧,却始终没有伸出手去碰床上的人。
“早上输完血醒来过一次,什么话也不肯说。他已经毁了,他现在什么都不要了,家也不要了,我这个爸爸他也不要了,现在连命都不想要了。对他我已经没有办法了,就算是你害了他,我也没办法了,我只希望你还能救救他……”
男人的声音强抑着哽咽,是一个中年人在最得意的年纪,却几乎要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崩溃。他不知道还能再做什么了,不能思考,没有理智,他只知道他绝不能让未年就这样在他面前自己杀死了自己。他只求他的儿子还能有一丝的怜悯和不忍,能可怜可怜他这个无望的父亲,不要一次又一次用自己来逼所有的人陪他一起走上绝路。
他也不知道他对杨久庚,对李未年,现在还能是什么样的心情。事到如今,他还能怎么样呢?一个几近疯狂的儿子用死亡来逼迫他,利用他对他所有的爱来做一个自私又任性的筹码。他只能认输。
杨久庚还是站在床边,没有动一下,好像没听见男人说的一个字。他的眼睛只看着李未年那双紧闭的眼,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不停的轻喃:
我来了,未年,我来了……
从此我绝不会再离开,也不会再让你走,再也不会……
未年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再次醒来的时候,又是晨光熹微。父亲在床边也整整一夜未合眼,看见儿子慢慢睁开眼睛,立刻倾过身来:“未年,醒了吗?”
未年吃力地撑起身体,想要坐起来,却一阵天旋地转的头晕,差点又倒下去。男人赶紧站起身来扶住他,让他慢慢的躺下去,又帮他把床升起来,让他可以靠在床上。
“有哪里不舒服吗?”
未年轻轻的摇摇了头,无力的靠在枕头上,抬起眼来看了看他。男人的眼窝深深的凹进去,头发有些蓬乱,下巴上已经是一片青色的胡茬,从来都是整齐的西装此刻皱皱巴巴的挂在身上,完全不见平日的平和气度。紧紧地抿了唇,未年沉默半响,终于还是轻声的开口:
“有点渴……”
“口渴是吗?”男人立刻站起身来,正要去倒水,旁边已经有人递过一个杯子来,杯里是已经调好温度的温开水。李未年抬头怔怔的看着那个手里端着杯子的人,一时间脑子里一片恍惚,迟钝不堪的大脑简直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男人接过杯子,小心翼翼递到未年唇边去:“口渴是正常的,但是你现在失血过多,不能喝太多水,润润唇吧。”
未年被递到眼前的杯子拉回神智,反射性抬手要接过,左手上还挂着的点滴立刻被扯动了一下。男人赶紧伸手按住他:“你两只手都不方便,就这么喝。”
李未年垂下眼睛,也不拒绝,就着父亲的手喝了两口水。
父亲把杯子放到旁边桌上,回头看见未年的眼睛,他微张着嘴唇好像想要说什么,却又一直不出声。男人心里不知是悲还是痛,最终也只能暗自叹息。
“时间差不多了,我该去上班了。”
又转向身后:“麻烦你,帮我照顾他。”
杨久庚点了点头。
男人收拾一下就离开了。病房里便只剩下那两个少年,一个靠在床上,一个立在床边,却都不说话。
曾经那么默契的两人,此刻他们之间的空气却满是沉寂。
李未年看着面前一动也不动的杨久庚,心里焦急不安。在他决定要做这件事的时候,他考虑了很多,包括他父亲,他自己,他和父亲之间,他和袁凌飞之间,所有一切他都想到了。却独独没有去想,该怎么去面对杨久庚。也许是他潜意识里逃避,他就是害怕,这样的场景真的出现。杨久庚站在一个离他不远不近的距离,不回头看他,也不跟他说话,有些接近,却又疏远。他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第一句该说哪一句,是对不起?还是不要担心?还是别的什么……
“你……”李未年呐呐的开口发了一个音,声音依然干涩。杨久庚终于侧过头看他,眼里的光却深沉复杂,揣摩不到他的情绪。看见那样沉默的眼神,李未年再也说不出别的话,胸口闷得难受。只能这么等待着,等待着杨久庚能像以前他受伤的每一次,揉他的脑袋,抱抱他,哪怕只是关切地看他一眼,也许他就能找回再次拥抱他的勇气。
杨久庚却还是站在那里不动,只是一径的望着他,眼里终于显出痛苦来,好像受伤的那个人是他。李未年更难受,下意识的就想离他近一点,用手撑着身子想坐起来。身体重量移动右手,才刚包扎好的伤口立刻一阵剧痛。
“啊 ……”李未年痛得低下头去看,皱起眉头,这才想起来自己右手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还不能使力。
下一个瞬间,右手的胳膊就被一只手扶住,右手手腕被另一只手牢牢的包住,那双手的力量温和又小心翼翼,引他慢慢的靠回到床上。李未年抬起眼看他,右手手指微微用力地勾住他的手掌。那只护住他手腕的手似乎感觉到他的祈求,也不再离开,就轻轻抚在他的绷带上。
手的温度即使是透过厚厚的纱布也能清晰的感觉到,也许根本就不需要直接碰触,只要那种想保护他的力量能够被感觉到,已经足够使李未年找回所有的安心。
这个人就是他到现在唯一还可以全身心信任的人,未年从来没有这么深切的明白,这个人受多大的伤都可以无所谓,只有一样不行,就是自己受伤。每一次,杨久庚总是在他需要见到他的第一时间就出现,不问原因的,毫不犹豫。这样的哥哥,是未年拼尽一切也要留住的。他没想到他会这么早就被他父亲找来,他没想到就这么让他看见了一切。他以前就跟自己说过,做什么都好,只不要再吓他,让他担心。可是这次他无能为力,在他还在昏睡的时候,杨久庚就出现了,又让他目睹了一次人事不省完全没有反应没有知觉的自己。
他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在他面前从来没有秘密的杨久庚,第一次让李未年感到强烈的不安。
翻过手来,未年终于提起勇气开口问:“你怎么……都不说话?”
杨久庚垂着头不回答,慢慢的把手从李未年手里挣脱出来。随即杨久庚的两只手伸过来,围成一个圈,还是像刚才那样,轻轻包住李未年手腕上的绷带,好像是想确定纱布下面脉搏的跳动,又好像是想要捂热伤口里的血液一样。杨久庚的手掌极热,李未年的伤口才刚止血,如果温度高了就会肿胀,甚至加重出血,杨久庚的温度敷着他的手腕,让他的伤口有点胀胀的痛。但是杨久庚并不知道这些,他只是单纯的,想那些纱布,那些伤口都立刻消失,最好马上就能看不见。李未年就这么安静的被他两只手握住,无力的手指却牢牢的勾住杨久庚的指头,肤色衬在本来就比常人更白皙的杨久庚手里,竟还要苍白上好几分,整个手腕细得好像一捏就会断了。
杨久庚心里只有不能遏止的痛,他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痛就好像有人拿锯子来回的割他的胸口一样,痛得他不能开口说话。
“哥,你……生我的气了吗?”
李未年的声音怯怯的,带着不经意就流露的委屈和不安。杨久庚不敢抬起头看他,生病时候的李未年总是显得可怜兮兮的,让他一看就心疼。
“没有。”杨久庚摇头。
“那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我不知道说什么。”
“不知道说什么?现在你跟我已经没话说了吗?那你来干什么呢?”
“不是!”杨久庚怔怔的抬头,看见李未年有些受伤的神情,立刻急得话都不会说了:“我……我听你爸爸说,说你割腕,我当时就是觉得不可能!我觉得那肯定不是你……但是我来了就看到你躺在这里……我……你爸爸还说,你有抑郁症,还有心脏病,神经衰弱,这个病,那个病,好多好多……我不知道怎么才一年没见到,就好像所有都变了一个样,我都不敢相信你怎么会这样,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
李未年看着坐在床边语无伦次的说话的杨久庚,不能再忍耐的倾过身体扑进他的怀里,床边的吊瓶顿时一阵哗啦哗啦的响动。
“未年——!你的点滴!”杨久庚吓坏了,立刻想要推开他。但是李未年死死的抓着他的衣服不松手,脑袋紧紧的抵住他的肩膀,怎么也推不开。杨久庚又不敢对他用强力,着急万分:“手,你的手,针头……”
“没事……”李未年的胳膊在杨久庚的腰上动了动:“我按着呢,没事……”
杨久庚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终于也抬起手来揽住李未年的头贴在自己颈边,鼻端一闻到李未年熟悉的味道,眼眶就不受控制的发热起来。李未年的身体抱在怀里,就像一个易碎的瓷娃娃,而且早已经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变得如此残破不堪伤痕累累。杨久庚不敢使力,只能这么轻轻的拥着他,听见他微弱的呼吸响起在耳边,那么的令人心疼。他真的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李未年就变成这样,好像全身都透着无力的虚弱,奄奄一息。
杨久庚不说话,但是李未年却能感觉到他的手在微微的发抖,呼吸也变得急促。杨久庚在伤心,他知道,这正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事。把头更深地埋进杨久庚的怀里,再开口时李未年的声音闷闷的,听在耳里好像是从杨久庚自己的胸腔里传出来一样:“杨久庚,你别难过了,好不好?”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杨久庚的手抚在怀里少年的柔软的发间,微微的用力:“你知不知道我……”
“我知道……我知道的……”李未年急急的开口,手更紧的环住他的腰:“我都是故意的……我查过资料,割腕其实是很不容易成功的,不割破手筋割到动脉里,是不会出事的……我有很小心,我只是划了静脉,也掌握好了分寸,而且袁凌飞那时在旁边,我叫他帮我,我一昏迷他就会给我止血,叫救护车……我都知道的,我不会有事,我都计划好了……”
杨久庚猛的一把拉开他,忍着快要爆发的怒气:“李未年!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东西!就算你不死,你的身体也垮了,你现在就只是半死不活你知不知道啊!”
听到未年把自己的身体当儿戏,杨久庚非常想发火。可是看到被拉开的未年,眼睛死死的闭着也还是不能阻止眼泪滑下来。那张淌着泪的脸显得脆弱又无助,让杨久庚真的在他面前再也没有任何的愤怒可言,全部都只剩下不能言说的心疼和懊恼。
“对不起……我知道……我不想让你这么担心的,我也不想伤害我爸爸……”未年只能咬着嘴唇,才能不让自己哭出来。在杨久庚身边,他所有的盔甲都粉碎了,一直以来的痛和伤全部汹涌而来,让他终于无法招架地被击倒,暴露出全部的软弱:“可是我没办法了……真的没办法了……我已经拼尽所有在努力了,我不想出国,我不想走,一点也不想……我真的很怕,怕一旦离开就再也回不来了!我只想,就当那个李未年死了吧,如果一定要带走他的话……现在的李未年,只愿意留在这儿,为自己再活一次……难道连这样也不可以吗?……我知道自己很坏,很自私,很残忍,是伤人伤己,是对爸爸不孝顺,也伤了你,我不愿意的……但是我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我已经撑不住了啊 ……”
李未年一边哭,一边说,眼泪流得越来越急,苍白的脸上全是重重叠叠的泪痕。说到最后他哭得几乎虚脱,还在断断续续的说着,眼泪流进他嘴里,呛得他抚着胸口咳嗽,喘不过气来。
未年的哭声经久未歇,只剩下眼泪还在静静的涌出来。牢牢的抓紧杨久庚的袖子,只有在这样熟悉的怀里,他才能放下所有毫无顾忌的大哭一场,用尽所有力气的哭一次,等到眼泪流干,力气耗尽,心中的那些痛苦和悲伤也好像随着泪水流走了,被眼泪洗过的心才能重新站起来,补好自己那些斑斑累累的伤痕,重新变得坚强。
“其实……也不是什么严重的病 ……”未年终于抬起头来,微仰着头看他:“我只是有心肌炎,和神经衰弱一样,都是因为准备考试有些累才得的……休息一阵子就好了。还有胃炎,是可以调养好的……抑郁症都是心理医生在说而已,我只是不想在家里说话,他们才以为我有抑郁症的。总之……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杨久庚低着头看他,未年的眼睛里还闪着水光,那么祈求的看着他,他哪还敢说一个“不”字。
揽着他的脑袋把他抱回怀里,杨久庚终于忍不住亲了亲他的脸:“我从来都对你没辙,还怎么可能真的对你生气。你只要别再做这些恐怖的事情,吓我就行了。”
未年的脸微红,抬头看了看钟。
才刚醒来未年还伴有轻微的晕厥症状,大哭一场之后更是没有力气,一面还跟杨久庚说着话,一面就突然歪倒在他肩膀上昏睡过去了。杨久庚又吓得半死,按铃叫来医生。医生来了一检查,就是乏力晕眩才会这样,指着杨久庚说了一通,无非就是病人身体非常虚弱,他还来这儿打扰病人,万一出了事,有了什么并发症,医院是要负责任的等等等等。杨久庚就在病房门口的走廊上乖乖地站着受训,点头哈腰连声称是,才送走了啰啰嗦嗦的主治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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