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看着医生带着俩护士走远了,杨久庚才呼出一口气,正准备转身推门进去,一晃眼就看见走廊那边走过来一个人,很是眼熟。等到那人走近了,看见那张轮廓分明英气逼人的脸,杨久庚才认出人来,正是一个已经许多年未曾见过面的人——袁凌飞。
杨久庚把手从门把上放下来,就站在病房门前抱着手臂等他过来。
袁凌飞走到他的面前,只见杨久庚的脸色阴笃。
“他刚刚才睡着,医生说了不能打扰。”杨久庚靠在门上半仰着头,眼睛直直的盯着他,语气颇有些不善。
袁凌飞从门上的透明窗往里看了看,见李未年安稳的躺在床上,便点点头,又转回头看着杨久庚,淡淡的道:“我本来也不是找他。是有话跟你说。”
杨久庚愣了一下,随即挑挑眉毛:“好啊,去那边说。别吵到他。”
说完转头径直往走廊尽头的消防通道走过去。袁凌飞微叹一声,也跟过去。一直走到消防门前,杨久庚推开门走进楼梯的拐角,袁凌飞抬脚刚刚跟进去还没来得及停下脚步,前面的杨久庚猛的转身,一个拳头已经挟带着劲风扑面而来。袁凌飞根本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一股大力狠狠地砸在自己的脸上,随即身体失控的往后面退,又砰的一声撞在身后的消防门上,发出一阵巨响。
还没站稳脚,衣领立刻又被人一把拽住。杨久庚的手死死的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拖过来往墙上撞过去,一边爆发出怒吼:“你他妈的是白痴吗!你是猪吗!你脖子上放的这是猪头吗!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要割腕你就站在旁边看着他割吗,啊?你是不是没长脑子,还是你脑子装的都是屎是不是!还说是朋友,你他妈的有这样的狗屁朋友吗!看着他在你面前割腕的朋友!你真行啊,你就看着他的血那么流啊,要是你来不及叫救护车,要是救护车在路上来不了你准备干什么,啊?你准备等人都死了你才来哭吗!”
袁凌飞眼前一花,身体被狠狠的甩到墙上。只感觉到脸颊立刻火辣辣的痛,嘴里尝到血腥气味,似乎是嘴角被打破了。从小就混街头长大的杨久庚,那一股蛮力可不是开玩笑的,虽然没什么技巧可言,但是那股拼个你死我活的劲头就算比他高大的袁凌飞也无法招架。
袁凌飞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慢慢的站起身来。面前的杨久庚眼睛里一片血红,像是一头被激怒的猎豹,随时准备再扑上来对他的敌人撕杀啃噬。
那一瞬间袁凌飞终于明白,杨久庚跟他到底有什么不同。
杨久庚整个人只能以“血性”一词来形容,做事是完全的凭着一股冲动,没有多余的思量,只采用最简单最粗糙的方式去待人待事。这也给了他绝对纯粹的不掺杂一丝杂质的感情和没有一丝犹疑的行动力。他讨厌的人他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揍一顿,他想要保护的人,就一定要牢牢的护住绝不能让任何人伤害。
袁凌飞想到和李未年相处这么多年的种种,扪心自问,他对李未年的感情是这样纯粹的吗?李未年是他最珍惜的朋友,从小他就一直把他当成弟弟,重新见到他之后更是心疼他的家庭变故,所以想对他好。可是他对李未年又了解多少,保护了他多少呢?他还记得那时他阻止李未年离家出走,李未年狠狠一口咬在他手上的时候,那一瞬间他的眼神,居然和此刻眼前杨久庚带着阴狠的眼神一模一样。
李未年是这样一个矛盾又带着些偏执的少年,他的敏感和深重的城府已经到了常人很难去接触的地步,即使是袁凌飞这样极度宽容教养极好的人,有时候也不能忍受未年的喜怒无常和沉默孤僻。他经常不能理解,李未年这样一个学习生活都这么单纯的人,他到底每天都在想些什么,他的内心深处,究竟是怎样一番世界?他竭尽全力的想要去了解他,去帮他解开心结,却也只能一次次以失败告终。突然之间他想明白了,未年根本不需要那些,他只需要这样一个人,不问他任何事,不会试图去了解他,不去理会所有与李未年无关的人或事。只要很纯粹很简单的,呆在他身边,他愿意做的事就陪他到底,他会受的伤害就一律帮他挡掉,以一种全部交付的姿态在他面前,李未年也就会毫无保留的全身心交给他。
这样一个人,就是杨久庚。
袁凌飞终于承认,只有杨久庚能做到,这样把全部的自己都给李未年,也有足够强硬的力量和足够柔软的心,包容下全部的李未年,包括他的刺,他的痛,他的所有伤心和尖锐。
他们就像黑暗里两株互相缠绕的藤蔓,如果强行分开,他们是可以各自依靠着别的树木生长,但是他们的根茎在地下还牢牢的牵绊在一起,互相温暖,互相滋养,他们早已经长成了同一株并蒂的植物,虽然都远不及旁边的大树粗壮挺拔,但在不断的风雨中只要其中的一个还未倒下,另一个就能永远接收到来自对方的力量,受到庇护。
袁凌飞不易察觉的勾起一抹笑,直视着杨久庚的眼睛:“是,也许我是不配做他的朋友。不过他会做这些都是因为你,如果不是你,他就会乖乖跟井叔叔出国去读书,绝不会像现在这样以命相搏,你说,我们两个到底谁更该被打?”
“你他妈的说什么!”杨久庚眼睛里的怒火立刻像要喷出来一样,扑上去再次勒住袁凌飞的衣领:“你再说一遍试试看!是谁害得他这样的!是谁这样逼他的!不都是你们这帮该死的王八蛋吗!”
“放手。”袁凌飞恢复了往日沉静儒雅的样子,尽管嘴角还带着伤,看着杨久庚的眼睛却已经是带着几分成熟的平和了:“如果你不想糊里糊涂的就伤得他越来越深的话。”
杨久庚怔怔的看着他,不自觉的手上就松了力气:“你什么意思?”
“我发现他的时候他就跟我说,他并不想真的自杀,只是想最后再拼一次,赌他父亲的心软。”袁凌飞慢慢的一字一句清晰的说给杨久庚听:“割腕虽然是假的,但是你以为我难道会真的这么傻的让他就这么在我面前这样做吗?你当我真的不知道这么做有多危险吗?我也只是想赌一次。我明明白白的告诉你,自杀是假的,但是他的抑郁症却是真的。他当时说,他父亲怀疑他有抑郁症,一直担心他会有负面行为,所以在给他吃治精神病的药,他才决定借此机会将计就计。但是事实他自己的情况到底是怎样,他也许自己都不知道。”
“如果这一次我不放他这样做,他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那时候就不是这样的做戏了。真的到了那时,没有人陪在他旁边,你觉得结果会是怎么样?”
“如果你想知道真正的事实,你就自己去找答案。”
最后,袁凌飞留下一句话:“我来,就是帮井叔叔带一句话给你。他现在在六楼等你,也就是这家医院的精神心理科。”
说完这句话,袁凌飞不再理会他,径直去了李未年的病房。
杨久庚从电梯上到六楼,就看见一个跟医院里其他楼层完全不同的区域。这里就像一个环境良好的休闲场所,房间与走廊相隔的是一整片的落地窗,明亮宽敞。入目的先是一排舒适的皮质沙发和各类杂志架,书架,一个很大的前台,几台电脑并排放在桌上,几个护士在台后进进出出。再往里走,是一个封闭一点的房间,跟外面依然是落地窗相隔,沙发变成环形的,绕着房间的墙壁围了一圈,中间的大理石茶几上也放了各种杂志。
杨久庚就在这里站定了。因为他已经认出那个背对着他坐在一边沙发上,和旁边一位医生模样的人拿着一沓资料在说些什么的男人,就是李未年的父亲。他没看见杨久庚走进来,倒是那个有些年轻的医生先看到了他。对他温和的笑笑,一边对父亲示意,一边站起身来。父亲回头才看见他,表情还是温和平静的,走过来:“未年怎么样了?”
“睡了。”杨久庚回答:“医生说他会乏力晕眩的感觉,所以会经常昏睡,短时间内不会醒。”
父亲点点头:“辛苦你照顾他了。我在旁边,未年不会愿意,所以我把时间留给你们,你们很久没见了,我想你们会有些话想说。”语气淡淡的,却让人觉得很真诚。
医生也走过来,还是微笑着:“你是杨久庚吗?”
杨久庚点点头。
安医生照例伸出手来与杨久庚郑重的握手:“你好,我是李未年的心理主治医师。不知道我可不可以占用你一点时间,有些跟李未年有关的情况,我想跟你谈一谈。”
这么正式的语气,杨久庚一时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所以还是只有点头,感觉自己有些傻乎乎的。
父亲看着杨久庚,眼神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再不是上辈对晚辈的口气:“我想,关于未年的一些事,你也应该有必要知道。”
“那么,我们现在就去办公室吧。”安医生走在前面带路。
杨久庚跟着父亲进到安医生的诊疗室里,隔着宽大的办公桌在安医生的对面坐定。
“三个月前,李未年第一次来这里进行诊疗的时候,他表现得就跟普通的因为考试焦虑而有心理压力的学生不同。虽然他的一些症状,比如长期强迫自己熬夜,沉默,排斥家庭信息不与家长交流等等看起来好像是跟面临毕业大考的学生有类似,但是本质完全不同。我发现他是一个在学习上非常有掌控力和非常自信的孩子,他的思想已经很成熟,也很有主见和独立意识,所以我当时就觉得他不像是会为考试担心的人。因此我第一次见他就跟井先生你跟我说的担心一样,我认为李未年真正的心理问题是在其他方面。”
安医生看向父亲,脸上的表情已经是很专业的态度了:“我最开始担心,这么成熟的孩子一般都很有自己的主张,不会轻易的受家长左右,所以基本都会排斥这样的心理诊疗。也就是说他们自己是完全有自信的,所以会很不屑于跟医师交流。况且井先生跟我说过李未年有很严重的寡言倾向,也就是他本身就很排斥与人交流。但是很奇怪的是,李未年一坐下来,我让他对我谈谈他最近的生活,学习,他异常的配合,主动对我说起很多事,根本不需要我的引导。他的倾谈逻辑清楚,思维也很有条理,他甚至能判断出我需要他的哪些信息然后筛选出来提供给我。这种通过坦白的暴露自己来刻意隐藏自己问题的行为,让我觉得他的心理问题应该不是很简单,是一个被他藏得很深的症结在心里面,要挖到,很难,但是如果放任不管,会越来越严重,所以那时我要求井先生你能定期带他来这里诊疗。”
父亲点点头,开口问道:“那他的问题到底在哪里呢?”
安医生笑了一下,拿出一支录音笔,插在电脑里:“其实那时井先生你怀疑是家庭原因导致他有些自闭,他已经完全猜到你会这样想。他自己就毫不顾忌的跟我聊了很多有关你们家庭的事。一般情况下,我是不会放病人的录音给包括家属在内的人听的,但是李未年的情况特殊一点,我考虑了一下,觉得你们应该有所了解。这是他第二个星期来的时候说出来的一些事情。”
☆、让我抱紧
电脑里开始传来未年的声音,他特有的带着点稚气的鼻音,却又带着沉稳的声音在这个安静的房间里慢慢响起来。杨久庚和未年的父亲都不约而同的坐直了,仔细的听音响里传出来的每一个字:
“其实他们离婚还是不离婚,都与我无关。从我记事起,我就跟外婆住在一起,我那时年纪尚小,不明白为什么我一年只能看见我的爸妈两三次。父母对于那时的我来说,还不如外婆楼上住的那家喜欢给我糖吃,我生病了会帮外婆把我送到医院去的叔叔阿姨。我还记得小时候生病打针,我很怕痛,不愿打,那家的阿姨就抱着我坐在医院的走廊上,一边用玩具分散我注意力,一边让医生趁我没注意的把针打完了。我好羡慕叔叔阿姨家的那个哥哥,他有那么好的父母,他还愿意把自己的爸爸妈妈分我一半。外婆出去买菜的时候,怕我出去乱跑,便总是把铁门锁起来,矮小的我就只能站在铁门前隔着铁门的栏杆看外面的走廊,楼上的哥哥下楼看见在门里面的我,就会把玩具都带到外婆家的门口,隔着栏杆和我玩……”
“那……你的外婆,现在还健在吗?”这是安医生的声音。
“我上幼儿园的时候,外婆就去世了,爸爸妈妈便把我接回家……我一直都记得外婆跟我说过,我出生前,还有一个哥哥,我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他就已经病死夭折了。外婆生病的时候,妈妈来接我,我哭着不肯走,我舍不得外婆,舍不得楼上的那家叔叔阿姨,也舍不得那家的哥哥……从来没有人和我玩,一直都只有那个哥哥肯和我玩。可是外婆说,其实家里也有个哥哥的,他会陪着我,会跟我玩,外婆也会一直陪着我,不会离开……”
“可是我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爸爸妈妈经常不在家,经常只有我一个人,每次天一黑,我就能感觉到家里好像真的不只我一个人……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都觉得我的房间里还睡着一个人,我知道,也许那就是外婆说的那个,在我没出生前就死去的哥哥……他还住在我的房间里……我很害怕,所以爸爸妈妈只要一回来,到了晚上我就想赖在他们的房间里。可是爸爸那时候很凶,他很严厉的说,我已经长大了,不可以再跟爸爸妈妈一起睡,硬要赶我回房间……我那时候就很讨厌我爸爸,真的很讨厌他。”
“所以,这就是你这么排斥你父亲的原因吗?”
“不是……后来我长大了,上了小学,开始学会读书写字。我很喜欢读书,无论是连环画,还是小故事书,我都很喜欢,每次一拿到书,我就能一个人呆着几个小时也不会闷。爸爸妈妈以为我懂事了,就更加不回家了,但那时候我已经没那么害怕了,也许是注意力被转移了,虽然还是觉得一直有人在我身边……你觉得奇怪吗?就是那种感觉,我一个人在家看书的时候,就能感觉到有个人一直在看我,我每次洗澡都不敢闭上眼睛,就算水进了眼里我也不闭,因为我总觉得有人在门口,在看着我。但是我习惯了,我那时候想也许那真的是哥哥,他舍不得走,但是他不会害我,也不会吓我,所以我无论是睡觉看书洗澡,都把门开着,我想,在只有我一个人的家里,有个人陪着,也是好的,也许我看书的时候,他也在旁边陪着我看书。我父母不记得我的生日,只记得我哥哥的,我每次一生病,我妈就骂我,说我为什么不懂得照顾自己,只会折腾她。我爸爸就总是对我很严厉,我数学算不对,他就很生气,问我怎么这么笨。我想他们说的都是哥哥吧,我也知道,他一岁多就很聪明,是家里公认的神童。可惜他就是身体不好。”
说到这里,录音笔里未年的声音轻轻的笑了下:“是不是觉得我疯了?我说的像鬼故事吧。”
“其实并不是,小孩子都会有这种幻觉,怕鬼,怕黑,总觉得有妖怪在旁边。那也是因为大人的误导,有些父母喜欢吓孩子说有狼外婆,或者有什么会来吃小孩之类的,小孩就会有这种世界上有妖怪有鬼的错误感觉。就像欧美的家庭,小孩子从小就相信有圣诞老人,还说自己亲眼见过,其实也并不是。我想也是因为你外婆的话对你产生了误导。这都是很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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