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对着我,听到我的脚步声也不回头,只淡淡道:“没成想你当真会来。”
我走近他,与他并肩而立,淡淡道:“为什么不来呢?既然你邀请我,我又没什么旁的要紧事,自然没什么理由拒绝你。”
锦戈微愣了片刻,忽地淡淡一笑,道:“你想必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吧。”
一扬,道:“知道又如何?你不也知道我是谁吗?你不过是当朝宰相罢了,当朝太子还是我的,嗯,那什么呢!”
锦戈眉眼带笑的点了点头,道:“是啊,我这身份果然没什么了不起的。那你可知这里面躺着的是何人?”
我将目光再次投向身前的新墓,是个无字墓碑,可见这墓地主人的身份不便立墓,但周围却很干净,一看便是常有人来打扫,想必该是个让人敬爱之人。
“难道是,”我想了一想,道,“以通敌叛国之罪被车裂的张大人?!”
锦戈也看向墓地,淡淡一笑,道:“哀公子果然聪明。”说罢他盯着墓碑又看了许久,久到我差点以为他是想要将墓碑看穿,却忽听他道,“若是我说虽然我害了他,可其实我不愿他死,你会信吗?”
我微微一愣,脑子还尚未回过神来,却早已鬼使神差地答道:“我信。”
锦戈又是淡淡一笑,又看向我道:“你这随便相信人的性格,可真不好。”顿了顿又道,“能否陪我喝些酒呢?”
我说:“我不会喝酒。”
锦戈便道:“那便看着我喝。”
我随他又走了几步就走到了一个亭子前,亭子上写着“忠义亭”三个红漆大字。
我忍不住驻足观看了片刻,忽听锦戈道:“这是百姓为张大人建的。”
听闻后我不禁暗暗吃了一惊。
锦戈看着我笑道:“你是不是觉得像我这样的奸佞之人竟敢坐在这为忠义耿直之臣建的亭子里喝酒,实在是太不知廉耻了?”
我本想说一句“不是,”奈何张了张嘴却最终还是说不出来。
一看锦戈便是有备而来,亭子中间摆了一张石桌,桌上放了一壶酒,两个酒杯,还有一些小糕点,锦戈看我不愿意喝便自斟自饮起来,他道:“多谢你愿意陪我,我似乎许久,不曾有人陪着喝酒了。”
我看着他,想着这个位极人臣的当朝宰相,这个无恶不作人人眼中的宵小之辈,觉得他其实该是很孤独,很寂寞的。
事实上,锦戈也不怎么会喝酒,酒过三巡,他便有些醉了。
锦戈拿着酒杯,目光悠悠,已是难以聚焦了,他道:“木秀于林,必摧之。张大人为人耿直,却是太过耿直,倘若他稍微妥协一点,哪怕就一点点,今日也不必死。”
他说他其实很羡慕张大人:“我小的时候就听闻张大人是个忠君爱国的好官,那时就立志自己将来也要成为一个刚正不阿铮铮铁骨之人,许一生清白污垢,纵死亦无愧于天。”
大概没有谁会相信,一个平生所做恶行罄竹难书之人,会与旁人道一句“人生在世,求得不过是清白二字。”
那时年纪实在太小,能记着的事寥寥无几,有时想来也是懊恼,毕竟那是自己唯一有过的亲人,却终究还是留不下太多回忆。
“家姐年长我一轮,因此我自小便是由家姐照顾,家姐年芳十五,便以一舞冠绝天下。”
本以为受人追捧的姐姐该是很快乐的,就好比舞馆里的姐姐们都喜欢自己,就都会买糖给他吃,他便会很快乐是一个道理。但是他却时常看到家姐在没有外人的时候默默地看着窗外掉眼泪,虽是很多事都不懂,但至少看得懂一个人这副表情便说明他不快乐,他时常问家姐为什么哭,家姐每每被问及此事,便会将他抱起,轻轻地摸着他的头,叹一口气,道:“人生在世,活得不过清白二字,可是这两个字,在这乱世之中,又谈何容易?也正是因为不容易,所以才更可贵。”说着便会捧起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小弟,你记住,此生此世,不求你荣华富贵,也不求你名扬天下,只望你平平安安,清白一世。”
时过境迁,唯一的姐姐早已不在人世,那个曾经轰动一时的女子,终究是红颜薄命,早早地便死去了,所以音容笑貌渐渐地都在记忆中淡去,记着的只剩那一句反反复复说着的“只望你清白一世。”
长孙锦戈手中的酒壶忽地落在了地上,他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忽地一笑,说:“终究还是违了她的愿。”
张大人临死前他曾去牢中看他,一间阴暗狭小的斗室,一片忠心日月可鉴张大人一脸血污看不清模样,他大声喝骂着,脖子伸长得似乎快要将喉头撕裂:“长孙锦戈!你个奸佞小人!宵小之徒!丧尽天良!不得好死!”
大胤朝自开国起,国君之下分设将相,分掌文武二柄。他身为大胤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人人都说他是半手遮天,实在不能说是冤枉了他。连他自己都说:“好在我这脏手只够遮半面天,另一半由大将军照着,还亮得很。”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张大人是大胤第一文士,为人坦荡,断不是会与他同流合污之人。于是安了个通敌叛国之罪,造足了他犯罪的证据,终于文王大怒,再不记得当年还夸过他乃是大胤最刚直的那支笔。
其实最初不想让他死的,只是想着他一个文人,虽然说得铁骨铮铮,但终究是没有那副铁骨的。可几轮鞭刑过后,被折断双手双脚却仍不曾将头颅低下半分。
终于他耗尽了当朝宰相最后的隐忍之心,最终车裂而死。
“他死前我问他可还有什么遗愿,我会帮你实现的。可他不信,或者他当真说得是他的意愿,他说,他的遗愿只有让我五雷轰顶,死无葬身之地。”早已醉得趴在石桌上的长孙锦戈眼睛里写满了哀伤,却不知这哀伤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被自己亲手害死的张大人,但在旁人眼中,即使做出这副表情,怕是也只能得一句“猫哭耗子假慈悲”吧,说着他似是不可抑制地咳了起来,忽地抬眼看着我嗤嗤一笑,云淡风轻道,“近来总是噩梦缠身,就连从前死于我手的那些冤魂也跟着来凑热闹,眼看着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估摸着,怕是快要遂了张大人的愿了吧。”
他长叹一声,道:“世人都以为黑就是黑,白就是白,绝不能混淆,殊不知黑白不过是一念间的事,忠奸也不过是一步之差。可我这个奸臣,却是名符其实的,不在于一朝一夕,而是至死方休。”
说罢摇摇晃晃地起身对我行了个礼,扶着石桌看着我道:“谢哀公子今日愿意陪我喝酒,为表谢意,临走前有一句话想奉劝哀公子,自古皇家无真情,尽早抽身,好自为之。”
小黑回来时我正兀自盯着烛台发呆,他从身后抱住我,沉声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
我觉得自己好像好久没见过他了,他总是很晚才来看我,通常那时我已经睡着了,待我第二日醒来他已经离开了。
我转过头盯着他看了半响,想起今日长孙锦戈最后的那句话,觉得满心酸楚。
深吸了一口气,终是问出了这几日我一直想问的问题:“昔日我当你只是个寻常富家子,觉得你同我在一起,你虽不能有后,但我亦然。可不曾想,你原来是大胤太子,是当今文王唯一的儿子,天下只得由你来继承,之后也必须要由你的后人来继承,所以你总有一天还是会娶妻生子,是与不是?”
放在我胸前的手臂忽地变得僵硬,小黑微皱着眉看着我,半响才干干道:“我总会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不负天下不负卿。”
我暗暗苦笑了一下,觉得似乎有些明白了长孙锦戈的所作所为,乱世之中,能有几人能花花草草随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呢?终究不过是一句,生不由已。
☆、司马昂
我来将军府已足两月,我问小黑我何时可以离开,小黑总说再等等,等他将一切安排好以后便接我离开。
至于离开这里又要去哪里我没有问,他也没有说。
我想总不能是要接我去宫里吧?一想到以后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就感到浑身恶寒,只因为我的公婆实在不是什么普通人。虽然我觉得我人见人爱一般正常人应该都不会讨厌我,但难保他们不会觉得我无权无势还居然是个男人竟敢妄图迷惑当朝太子实乃万恶不赦之徒。
但终究你爱上一个人,便该相信他。所以小黑说再等等,我就乖乖地等,何况身心早已交出,纵然想要反悔也没有回头路了。
“嗯,虽然我一向好说话,也不是贪图你的钱财,但是,”我皱着眉看着这荒郊野岭的小房子,又撇了眼小黑,抱怨道,“好歹你也是当朝太子啊,就拿这么个小破房子来糊弄我啊?!”
小黑狠狠给了我一个暴栗,一脸黑线的看着我,道:“你说话能不能有个把门的?还真是想到什么说什么。”说着从身后把我拉进怀里,吻了吻我的头发,柔声道,“这个房子是我找人仿造你在委羽村的房子建的,里面的装扮也是一样。”
我愣了一愣,这才想到难怪看着这房子会觉得眼熟,忽地鼻子一酸,当真是想家了,可是哀娘已不在,家也不是家了,看了看房子前的一大片空地,我回头对小黑道:“等着种一些牡丹吧,四五月的时候会来得很好看的。”
小黑轻笑了几声,摸了摸我的头发,抓起我的左手将一小包东西塞了进去,笑道:“这是种子,春天的时候你可以随意的种。”说罢又将我的披风往紧裹了一裹,道,“外面凉,我们进去吧。”
里面的设置同委羽村亦是相同,只是桌子上多了一张琴。
小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他道:“听闻你很会弹琴,在逍遥楼时便是用琴来表演的,可我却从没有机会听过,你可否弹给我听?”
我走到琴前,轻轻拂过琴弦,声音温柔敦厚,中正平和,听音便知是把好琴。
小黑道:“这是我在外游历时一个朋友送我的,听闻琴身是桐梓合精而制,琴弦是由雪丝缠而制,而雪丝缠又是用天山冰蚕丝和异域纯钢制成,所以这琴虽是自制,也该是把绝世好琴。”
我掀袍而坐,对小黑莞尔一笑,摆出副专业人士的姿态,道:“这琴自身资质上层,再加上由我大名鼎鼎的哀稚公子亲弹,想必百年之后,便会作为传世名琴流传千古了。”
小黑哈哈一笑,以手做了个请的动作,便施施然坐在我的对面。
我先试了试音,试好后抬头又看向小黑,问道:“你想听什么?”
小黑眉眼一挑,问道:“你会弹什么呢?”
我想了想,道:“很多,但估摸着你都没听过,委羽村与世隔绝了很久,所以我学的都是上古时代的曲子。”
小黑又“哦?”了一声,道:“其实上古的曲子我也听过不少。”
我嘟着嘴“哼”了一声,道:“是是是,您老见识渊博。”
此刻正值午时,正是日光正盛的时候,金光耀了一地,我弹起了一直想弹给他听的曲子。
上一次弹起这个曲子是在逍遥楼,那时听众数十,我却一心只盼着弹给他听,可惜他来时我已经弹完了。
我这人一向自傲得很,追着小黑的时候一心觉得我这样的才气声名配他一个商人家的二世祖那是绰绰有余的,可如今我和小黑在一起了,我不仅知道了他根本不是什么商贾,而且身份还高的吓人,一想到他离开的那三个月不是什么处理家中事宜,而是独身一人潜入羽族使羽族大败,就觉得我与他的距离似乎远了点。
我想弹这首曲子给他听,因为这是我写给他的,曲子里有我的心情,有我对他的情意;而另一个原因,无非是我会的东西不是很多,好不容易发现自己还会一样,就想表现给他看,让他觉得我们之间的差距也不是那么远。
弹完最后一个曲调后,半响没听到小黑的反应,我疑惑地抬起头,发现小黑正若有所思的看着我,
我“嗯哼”了一声,问道:“这曲子你可听过?”
小黑回过神来,苦笑一下,摇了摇头,道:“果然从未听闻,不过,这曲子的意思,我却听得懂。”
我吐了吐舌头,走近问道:“那你听出了什么?”
小黑一把把我拉进怀里,在我耳边沉声道:“听出了你早已对我情根深种,今生再也离不开我了。”
我脸一红,推了推他但没推开,便欲起身,小黑哈哈一笑,将我的身体扣得更紧,又沉声问道:“那我们白日宣淫可好?”
只一瞬,我便红透了全身,在那夜之后,我们就再未做过了。而且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
等我注意到眼前的状况时,衣衫已被小黑剥开,我急忙推开他,道:“不行,现在不行。”
小黑眉眼一挑,“哦?”了一声,目光沉沉地看着我,声音有些沙哑:“是不行?还是,现在不行?记得以前,你可是热情地很……”
说罢,一口咬上胸前凸起,顿时脑中“轰”地一声,全然忘了自己身在何方。
吻一路向下,直吻到让人害羞之处,一时没忍住,不禁闷哼出声。
小黑忽地停下来,又凑上来吻了吻我的嘴唇,问道:“现在,可行了?”
我终究是道行太浅,双眼一闭,四肢一摊,便彻底投降了。
……
“即使是在这荒无人烟之地,也有可能会有路人,”锦戈带我走到一颗大树下时终于停下了脚步,转身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笑道,“下次还是关上门的好。”
我翻了翻白眼,“哼”道:“堂堂宰相偷听别人的墙角,有什么资格来评判别人!”
锦戈哈哈一笑,连连点头称“是”。
我忽想到什么,皱眉复又看向他:“为什么每次你都出现的这么巧?每次都是小黑前脚走你便后脚来了?”
锦戈自行在桌边坐下,不甚在意地道:“自然是故意的,我毕竟是大胤宰相,偷偷与大胤太子的人幽会,难道不该好好侦察,伺机再来吗?”
听到“幽会”两字,我不禁抽了抽嘴角,道:“你就不怕我告诉小黑?”
锦戈向我看来,半响才忽地一笑,道:“你不会的。”
我“哦?”了一声,问道,“为什么?”
锦戈笑了笑,答道:“其一,你不讨厌我,其二,你知道我不会害他,其三,你喜欢听故事。”
我愣愣地看着他,觉得他说的好有道理,看来我果然是不能将此事告知小黑,还要帮着他掩藏。
忽又想到一事,我问道:“小黑武功高强,你在外面待了那么久,他怎么会听不到?”
锦戈笑道:“因为我会飞,就像鸟一样。气息也可以像鸟儿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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